时隔一月有余,就在他陷入悔恨和绝望之中难以自拔之时,上天却开恩了。这天他下班回家路过一家邮局时,无意中发现里面有一个身影很像她,停步细看,果不其然!她正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打长途电话的玻璃门前,像是在等候打电话,又像是在等候正在里面打电话的什么人。他立即挤到门口报刊销售亭前的人丛中悄悄观察。他发现她目光痴滞,精神不振,人也瘦了许多。正犹豫着是否立即上前叫她,从玻璃门里走出一个流涕抹泪的老太太来,两人说了几句什么,便像母女似地依偎着朝外走来,一种陡然而生的莫名的复杂心态使他迅速地捧起一本杂志,挡住了自己的脸,直到她们转过身去,方才心跳不已地放了下来。他觉得老太太很面熟,但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两人的背影在街角处消失,方才踽踽离去。
一道阴霾罩住了他的心。长期令他忧心忡忡的事情确乎得到了证实:她有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那是个怎样的世界呢?它对你是什么看法?它是否正在精心谋划着一个对你实施报复的阴谋?他疑虑重重,不能自抑。
吃晚饭时,父亲又问起惠美的事,他心烦意乱地冲口道:“吹了!”
“为哪样?”老人睁大眼睛,手中的勺子差点掉到地上。
“合不来呗。”
“又是合不来?”老人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松弛的皮肉颤动着,吭哧吭哧地喘起大气来,“这么好的女子都不要,安心打一辈子光棍呵!”说罢便躺回床上不动了。
父亲的病是不能这样生气的。他拼命地克制住自己,换了个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老人喘了一阵,似乎也冷静了些,问:“你去找过她吗?”
“找过好多次。”
“她咋个说?”
“避而不见。”
老人慢慢地闭上眼睛,说道:“我想睡一下,你把饭菜收了吧。”
当儿子的自然了解父亲的禀性,知道老头子这是由“外气”转为“内气”了,不由得焦急地说道:“爸,你已经为我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像这种事情我自己完全能够处理好,你就别操心了吧。”
老人没有回答,好像真的睡去了。
郜诚默默地注视着老人衰老的脸,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楚。他知道老人心头想的是什么,但却不忍点破;点破了老人也未必会承认——当年他可一直是以能随遇而安,世上万事万物都能看淡想开而自许的人呵。
晚上睡觉时,郜诚终于想起来:那位老太太是他读中学时的一个老师,也是教音乐的,姓谭!他迫不及待地翻身下床,开灯找出那张已经开始发黄的初中毕业照——果然!
过去他从未听惠美说起过她与这位谭老师有何交往,不过从专业关系来讲有一定交往也不奇怪。
第二天上午,他直接给母校挂了电话,得到的回答是:谭老师早已退休,现住在校外。对方并告诉了他详细地址。
一连数日他却在犹豫有无必要亲自去拜访谭老师,思虑对届时可能出现的情况应当如何应付。这天跨进家门,却被老父厉声叫住。
他大惑不解地踅进小屋,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封信。
“谁来的?”
“自己看嘛!”
他取出信笺。是她的笔迹!短短两句话,且无头无尾:我不是来乞求和解,而是来寻求解决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的。后天我还要来,请你在家等着。
“她来过了?”他这才注意到小屋已被人收拾过。
“你给我坐下!”老人仍然没好气。
她确实来过了,而且带来一个令他目瞪口呆的消息:经医院检查,她已经怀孕一个月另天!
“她还说了些什么?”他颤声问。
“一个女孩子到了这步田地,还能说什么?”老人简直是吹胡子瞪眼睛了。
两天后,他们在一种尴尬的气氛中“重归于好”。对于自己的这一段的“失踪”,惠美只是伤心而又闪烁其辞地用了一句话来抵挡:“我最大的不幸,就是遇到一个根本不懂得女人的男人!”至于那位谭老师,则轻描淡写地说,那不过是一次偶然的街遇而已。不管怎么说,生米煮成熟饭而产生了后果。在老父的严厉督促下,他们急匆匆地办了结婚手续,她也就正式搬进了他的房间。双方商定以旅行结婚为借口,不举办任何仪式。以后一段时间,两个人尽管仍然心存芥蒂,但表面上倒也相安无事。
那位谭老师在郜诚心里留下的疑窦久久不能消失,常常有意无意地关心打听老太太的消息,不久他便得知:老太太的一个在旅行社当导游的儿子不久前因车祸身亡,老人几乎痛不欲生。他立即联想到那天老太太流涕抹泪的情形……惠美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可她为什么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呢?
他终于决定亲自去拜访那位身遭不幸的谭老师,并想澄清心中的疑惑。
他一路上千思万虑,不料却扑了个空。一位走廊里晾衣服的大嫂告诉他,老太太自儿子死后一直悲痛难抑,最近才听人劝告,外出旅游散心去了。那位大嫂显然是个热心肠,而且和老太太关系不错,听说他是她过去的学生,特意来看她,便端了个凳子出来给他坐,还倒了杯茶在面前,然后一边做事一边跟他说话。
他煞费苦心,终于转弯抹角地把话题落到了老太太儿子生前的“女友”上。
“哎呀莫说了!”一提起这事大嫂便大声慨叹道,“他那个女朋友我们都熟得很,又贤惠又漂亮,两个人的感情硬是好得没法说哪!出事之前她一直住在这儿,也不避嫌,看样子是马上就要办事儿的了!哎,哪个晓得会突然出这么个大祸事呵!”
“听说那个女的还很有艺术细胞?”
“是呀!人家是个音乐教师。谭老师屋里有架钢琴,她经常弹,弹得好听得不得了!”
“哦,听说过听说过,好像是姓赵……对吧?”
“姓啥不晓得,大家都叫她惠美。噢,天生的一对儿,活生生地来了个生离死别!她陪着谭老师,眼泪怕都要流干啰……”
那天他一个人在外面漫无目地的瞎转了许久,一直捱到晚上十点多钟才回到家里。他没有跟她吵架,甚至根本没有提及这件事,但在心里,他对她的那一份情意已就此了结。他从初谙人世起就把女人的贞操看得高于一切,他不能再爱这个脚踏两只船的女人,不能去爱一个曾与别的男人有染只是不得已才回到自己身边来的女人!
他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老父。医生一再嘱咐过,任何大的刺激和烦恼都有可能使老人的病情急剧恶化以至不可收拾。
老头子这辈子也太可怜了,除了为儿女鞠躬尽瘁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的建树和欢乐。在郜诚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成天总是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极少有过笑容。他记得母亲还在的时候,经常念叨嘀咕他是“木头人投胎变的”,有时还为此悄悄地流眼泪。父亲则从不反驳解释,顶多也只是轻轻吁口气,转身走开。
老头子一辈子都在银行里当小职员,抄抄写写,收收发发四十余年,从未得到过任何升迁奖励,也没有受到什么处罚。郜诚还记得,不管天晴落雨,父亲每天清晨总是不声不响地提着母亲给他准备好的饭盒出门,傍晚下班回家便把空饭盒放在桌子上,等母亲来收,自己进里屋去呆坐着,直到叫吃饭才出来。不知是该说的话早已说完了还是怎么的,他一天到晚难得和母亲说上几句话,遇到油盐柴米水电费之类的不得已不商谈的事情,也总是三言两语完事,母亲有时为了跟他说话,不得不像影子似的跟进跟出,每每还会惹得他心烦。对他们姐弟俩倒还算关心,每学期开学时总忘不了拉拢去说几句“要好好读书,不要贪玩”之类的话,期中期末也必亲自一一细看成绩单,满意时还会给点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