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诚所看见的老头子这辈子的唯一爱好和消遣,便是摆弄他那副不知已用了多少年辰也不知缺了多少颗子儿的围棋。他从来不找人对弈,总是独自一个人在那儿摆呀摆呀,有时大约摆出了他所期望的局面,便站起身来一边喝着茶一边远远地观赏回味;有时大约是遇到不如意的局面,便懊恼地将棋盘一掀,闭上眼睛,像死了一般地躺在凉椅上,半天也不动一下。
老头子平时与外界几乎没有交往,这辈子唯一称得上至交好友的人便是原先在银行工作现在已经退休的卢伯伯。据说卢伯伯和他小学初中是同班同学,尔后又一起报考银行,一起被录用,又一起工作了四十余年,甚至连他和母亲的婚姻都是卢伯伯帮忙撮合的。母亲去世时父亲正值壮年,却一直未续弦再娶,卢伯伯人前人后没少赞叹老朋友对亡妻的一片痴情,不久前还曾私下与他们姐弟议论过:待老人去后,当让他与先去的老伴合墓,这样两口子人世间不能白头偕老,九泉之下也能长相厮守。他这个当朋友和月老的也就没有遗憾了。
说起母亲,也同样是个苦命人,岁只身从乡下跑进城来帮人,洗衣服倒马桶什么都做,后来在一家餐馆当女招待。岁时由卢伯伯介绍嫁给了父亲,此后便一辈子拴在这个家里,除了生儿育女,做的依旧是洗衣服倒马桶服侍人吃饭那一套。在郜诚的印象中,母亲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参加居委会组织的学习讨论,因为那里有人同她说话。有几次他跑去玩,发现母亲正和周围的大妈大嫂们有说有笑,和在家里整日闷不吭声的样子判若两人。待他们姐弟渐渐长大,母亲就爱跟他们聊这说那的了,但做儿女的都有自己的天地,难得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跟母亲说几句话。母亲对此似乎很失望,但久而久之也就默认了。母亲去世后,姐弟俩议论起这些情形都十分内疚。母亲是****前夕因心脏病去世的,发病很突然,上午才说胸口闷得慌,中午送医院途中昏迷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自那以后,老头子在这个家里就又是爹又是娘了。
开初,郜诚和姐姐对父亲是否会给他们找一个后妈都暗自捏着一把汗,不仅因为他们心目中的后妈又凶又狠,而且出于对母亲的缅怀。感情上也接受不了。对于任何一个偶然出现在家里的从年龄上看有可能成为后妈的女人,他们都同仇敌忾地保持着高度警惕,有一次竟连吵带骂地将来家里找父亲搞外调的女人轰了出去,使老头子在单位上解释了又解释才算搁平。
为了向父亲表明他们对已故母亲的永世不忘,提醒老头子不要做出那种可恶的事情来,姐姐郜华刚参加工作便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去放大了一张母亲的遗像,用黑框子装上挂在老头子的床前,使他随时随地都能看到。
事实证明,姐弟俩的顾虑和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父亲并没有给他们找一个后妈回来。到后来姐弟俩的思想观念有所变化时,日渐衰老的父亲已面临无人照顾之虞。他们抱着亡羊补牢的想法先后以各种方式向老人试探“找个老伴”的可能性,都被老头子断然回绝。老人中风之后,这个事情自然也就不提了。
应当说,只是在这之后,姐弟俩才对自己的父亲肃然起敬的。
自知来日不多的老人,把最后的关切放在儿子的婚姻大事上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的。
因此尽管与惠美的和好过于仓促轻率,以至留下隐忧,郜诚还是没有埋怨老父的意思,相反他觉得能遂老父的心愿倒是不幸中的一种安慰。
不久之后,郜诚便正式向惠美提出,希望她去做人工流产。他分析各种因素,找出诸般理由,说明他们实在是缺乏养孩子的起码条件,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便是老人需要服侍,到时候又是老又是小,非累死不可。实际上他不过是开始为自己今后找退路。他万没想到,惠美还未表态,却先引起了老头子的强烈反应。
老人在得知他的想法的当天便开始了断药绝食。
“为了一条老命除掉一条小命,你们是想让我死都死得不心安呵!我不愿背这个命债!”面对前来解释劝慰的儿子,老头子咆哮如雷,原本就有些歪斜的面孔扭扯得使人不忍多看。“你们既然是有难处,老小不能兼顾,我就去死,现在就死……”
“爸,这又不单是为了你,”郜诚避让着唾沫星子,尽量平和地说:“主要是目前条件比较差,她又没个娘家,我们家就这个样子。三个人住着已经够拥挤了,再添一个小孩,成天少不了哭呀闹的,实在是不利于你养病……”
“说来说去还是转弯抹角地说到我的头上!”老人吭哧吭哧地喘开了,“这也确实是个事实!有我这个老不死的在屋里躺着,你们想做啥子都不方便,还不如早死早好!”
“哎呀爸,你冷静一点,我们哪有半点儿怪你的意思嘛!”郜诚急得想哭。老头子这是怎么啦?在他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像这样胡搅蛮缠过,以往就是对自己老病在床也一直想得很开,说是他和阎王爷有交情,阎王爷考虑到他劳累一生未曾好好休息,特意在招他去之前安排他歇养几年。那么他一下子变得如此狂躁固执,是不是像俗话说的是“兆死”呢!郜诚的心不由得一阵发紧。
“爸,我们姐弟都是你一手一脚养大的,虽说我们本事不大,没能在社会上混出个人样儿来给你老人家争气显光,但总还是孝顺的呀。你这样做,万一真有个好歹,叫我们今后昨个做人呢!”郜诚鼻子发酸,眼圈发红。
“那是你们自己做些莫名堂的事情呀!”老人差点背过气去。
“好好,我跟惠美商量,让她生下来不就行了吗。”
“口说无凭,你们得写个书面保证。”
老人神色严厉,并无半点戏言迹象。郜诚把事情告诉给惠美,不想惠美听后却唏嘘起来,还说了些“儿子不如老子”“不管将来怎样也要好好地为老人家养老送终”之类的话,然后便跑到老人床前,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的种种不幸,那情景好像不是她对郜诚做了昧良心的事情,倒是郜诚对不起她,甚至要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了。听得老人吭哧吭哧地喘起大气来,一双眼睛对着儿子瞪了又瞪。
“你放心,只要他还承认是我的儿子,就不敢对你胡作非为!”老人回过头来百般安抚儿媳。
郜诚这时反倒冷静了。他一句也没有反驳辩解,他知道惠美就是欺他不敢在老人面前吵架才如此借题发挥的,目的不过是要拿他出出气。他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两种选择:一种就是把他已经掌握的情况全部告诉惠美本人,让她知道他对她已经毫无兴趣;同时也告诉父亲,让他理解并支持儿子的立场。另一种就是暂时拖一拖,等父亲百年之后再说,到时候就是眼她打得头破血流也无所谓了。后一种无疑更好一些,因为不会伤害到老人,但如果添了个孩子,事情就又不同了!
他拿不定主意。
星期天,住在远郊的姐姐郜华带着两个外孙来看老人。郜诚实在憋不住,趁一块上街买菜的当儿,把心头的伤痛讲了,郜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听他说完沉吟半晌,忽然答非所间地说道:“听说爸爸立了个遗嘱?”
“什么遗嘱?”郜诚莫名其妙,“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说!”
“真的呀?”
“莫非这种事情我还会哄你不成!”
“我看……是上个月的事了。我在公共汽车上碰到卢伯伯,他无意中跟我谈到了这个事儿。他好像说是父亲委托他保管并全权执行的。因为车上人太拥挤,他又忙着下车,没来得及细谈。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郜华解释道。
“我一丝一毫都不知道!”郜诚说这话时,已对老头子产生了某种情绪。你要立遗嘱立什么都可以,但干吗对一个天天守在身边服侍你的亲生儿子滴水不漏,守口如瓶呢!联想到老头子在对待惠美和小孩问题上的乖张固执态度,他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知道爸爸到底有多少存款吗?”郜华忽然又问道,因为涉及到一个敏感问题而显得有几分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