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一个令郜诚不快的话题。老头子一辈子既无烟酒嗜好又从不乱花钱,姐弟俩都知道他有存款,但他从未把详实数目告诉子女。郜诚手头至今代管着的只是一个供日常用度的活期折子。一段时间来,郜华对此已似有若无地表现出一种猜疑心,好像认定老头子将把自己一辈子所积下的所有财产都留给儿子,而弟弟也故意装傻似的。
“哪天我们一起找卢伯伯谈谈。”郜华见弟弟茫然相对,便转而建议道。
“我没有兴趣。”郜诚道。他确实是没有兴趣,自身的问题已把他搅得够可以了。
“当然啰,你有把握嘛!”郜华望着自己的脚尖,很勉强地笑道。
“你这是从何说起呢?”
“从何说起?”郜华哼了两声,竭力做出不计较的大度模样,“你张哥哥的收入高,在经济上我们确实比你宽松一些,惠美眼看又要生了……”
“你放心,就是爸指名把钱给我,我也会拿出来跟你平分的!”郜诚脸红筋胀地说。他认为姐姐哪方面都好,就是在钱的问题上,过不了关。“我要不要小孩还不一定呢!”
“我断定你做不到。”郜华冷冷地说。
“你怎么就能断定?”
“嘿,看得到嘛。”
郜诚就像是挨了一耳光,呆呆地望着姐姐,半天说不出话来。
日子在不死不活中一天天捱过去。惠美的肚子眼睁睁地越鼓越大,要做人工流产是越来越不现实了。
老头子对儿媳的关切与日俱增,随时都在吩咐她注意吃,注意休息,好像需要照顾的不是他,而是该照顾他的人了。惠美也是一有空便钻到老人屋里叽叽咕咕,对郜华则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同样无所谓。但联想到“遗嘱”一事,又觉得不能置若罔闻了。老头子可别被她的花言巧语迷惑,做出什么追悔莫及的傻事来呵!
他决定去找卢伯伯。
卢伯伯姓卢名超,虽然还长父亲两岁,身体却硬朗得多,退休后应聘在一家街道企业公司当经济顾问,拿的工资比银行里还高,因此气色愈发红润,逢人便打哈哈。
他在自己单独的小办公室里接见老朋友的儿子,没等郜诚开口,便打着哈哈说道:“听说宝眷已身怀六甲,恭喜恭喜!我们这些人怎么不老呵,才看着你光着屁股捏泥巴玩儿,眨个眼睛就要当爹了!”
郜诚无心与他说笑,直言道:“卢伯伯,我来找你是想打听一件事情:听说我爸委托你代办过一个遗嘱?”
“嗯,这个呀,”老先生脸上的笑容立即有所收敛,“你想打听什么呢?想证实一下?”
“是真的吗?”
“嗯,不假。”
“是这样,卢伯伯,我和姐姐都很关心这个事儿,你能不能……”郜诚突然窘迫起来,好像在向对方乞讨什么似的。
老先生端起茶杯轻轻地慢悠悠地吹拂着飘浮在茶水上面的茶叶,等他把话说完。
“我们想知道遗嘱里涉及了哪些方面的问题,以便,以便有个准备什么的……”
“嗯,这不行。”卢超把茶杯一放,干干脆脆地说,“按规矩,遗嘱应当在立嘱人去世之后才能公开,何况你父亲特别强调了这一点,我作为朋友和代办人可不敢违背呵!”
“卢伯伯,没这样严重吧?”郜诚陪着笑脸道,“郜华说那天你在公共汽车上就想给她讲的……”
“乱说,我想给她讲?那天在公共汽车上是你杜孃孃多嘴提到这个事儿,我事后还说了她一顿。我对你姐姐说了要暂时保密。不信你回去问她!”
“看来姐姐是对我施了小计……”郜诚默忖道,心头掠过几丝不快。
“遗嘱是卢伯伯代笔的吧?”他问道。
“不,是你父亲亲笔写的,我只是当了个保管人,如此而已!我说,这玩意儿迟早要跟你们姐弟见面的,急什么呵,哈哈!哈哈。”
老先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任郜诚如何磨缠,始终不透露半点,最后郜诚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问道:“遗嘱是什么时候写的总可以告诉我吧?”
“这倒无妨。”老先生道,“我想想啊,都两年多啦!就在你父亲病倒之后不久,不超出一个月!”
“哦,这么久了?”郜诚先是不大相信,待再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悬着的心便悄悄地放了下来。两年多,惠美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回到家里,婆娘的“得意”便变得不值一提,甚至带上了某种可笑的色彩。他估谙老头子不过是拿了些不花本钱的好言安抚儿媳,以求得她的“归顺”和家庭的安宁罢了!
然而一个偶然出现的小物件却又在他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这天惠美在房间里换衣服时,他无意中发现她从胸前取下一件很眼熟的东西,再一细看,竟是母亲生前十分珍爱的一块浅红色朱砂。
“这是哪儿拿的?”他不客气地问。
惠美哼了一声,不予理睬。
“问你呢!”他抓住那不知留有母亲多少爱意和光泽的东西。
“请你放下。”惠美庄严地说道。
“你必须说清楚,这是从哪儿来的?”郜诚松开手,但声音更大了。
“不要脸!你知道吗,这是我妈的遗物!”
“你还是你妈的遗物呢?”
郜诚气得浑身打抖,猛地扬起了手。
“哼,打呀、打呀!”惠美将大肚子挺到他的跟前,“有本事就朝这儿打!打呀!”
这时,外屋传来了老父亲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喊声:“郜诚!你给我过来,给我过来……”
他恨恨地丢下婆娘,走了过去。
“那是我早就送给了她的。你吵啥呀吵!”老父亲对儿子道。
“爸,那是妈的遗物,你再咋个也该跟我们商量一下啊!”他原本还想说那玩意儿现在很值钱,但又觉得太俗气,便忍住没说。
“商量什么?我想给哪个就给哪个!你妈的,你妈的还不是我当年给的!”老头子脸上现出一股横气。
“爸,你说这样的话,对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妈啊!”当儿子的差点儿流下眼泪来。
“我对不对得起她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来多嘴!”不想老头子越发动了肝火。
这一次郜诚没有望而却步,他觉得老头子已经太出格了——你可以在你的儿女面前倚老卖老,但对与你共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伴总该客气一点吧!
“爸,你好好想一想吧,像这样我们做儿女的都不会依你的!”他不顾一切地吼道。
老人脸上那布满褐色寿斑的松松垮垮的皮肉就像受到电针刺激似地剧烈抖动起来,他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指着儿子——就这样定住了。
这时惠美悄声地走进来,将朱砂往桌上一扔,转身便走。
老头子循声望去,立即狂怒地大叫起来:“惠美!东西你拿去!拿去!我还没有断气,我还做得了这个主!”
“不,爸,我不要了!”惠美返回身来,泪眼婆娑地说,“反正拿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有没有意思你都拿去!”
“爸,我是为了你们郜家才受这份罪的……”媳妇扶着门,伤心地哭起来。
“惠美你拿着,不要和这种不忠不孝的东西一般见识!”
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郜诚才弄清楚:他和惠美相好不久老头子就把那玩意儿悄悄给她了,只是先没有说送。据再次为“遗嘱”之事跑来打听消息的郜华讲,母亲当年曾对她说起过,女人常戴朱砂可以生儿子。她结婚后曾到处找这个东西,但老头子推说不见了,死活不肯拿出来,不想现在却到了儿媳妇手里。
郜诚到此时方才大彻大悟,不禁为父亲的一系列举动和不惜一切地要求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而黯然神伤。
一个头发零乱、面带哀戚之色的老女人从幽冥中朝郜诚走来,一言不发地对着他流泪。他拿钱给她,她不要;拿粮也不接;他翻遍自己所有的衣兜把能拿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她仍然什么也不要。最后他不得不大声问她道:你到底要什么嘛?她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了指他的眼睛。他大为惊骇。但老女人并没动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阵,长叹一声,轻声而去——就在这一刹那,他猛然发现,老女人竟是他那已去世二十多年的母亲!他急忙起身追赶,无奈双脚沉重得迈不开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佝偻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
郜诚在挣扎中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医院的长条椅上,产房的玻璃门依然静静地关着。他感到两只眼睛又涩又痛,揉了一阵也无济于事。他记起厕所里有一面镜子,便走了进去。镜子里的那双眼睛着实地把他吓了一跳——红得跟吃过人一样,几乎看不到半点眼白!
他想起刚才的梦,不禁大为感动。母亲并不是想问我要什么,而是看我太累,心痛我了……悟及这里又不由得生出几分内疚来:两三年没有到母亲坟上去过了,不知上面的蒿草已经长了多深!等眼前忙过之后,一定要去为她老人家好好扫一次墓……
正胡思乱想间,郜诚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在大声嚷嚷:“哎呀,累惨了,从来没有费过恁大的力气!”立即就有人招呼道:“轻点儿,轻点儿,才凌晨三点呢!”他的脑袋就像被敲木鱼似地震了一下,一股热血猛然上涌:生了?
他紧紧张张地跑出去,抓住一个走在后面的护士问道:“是不是已经生了?”
护士回过头来,恰巧是先前喊过他的那位胖圆脸。“对头!”胖圆脸好像有些不服气似地回道,“是个儿子!”
“人在哪里?”他喘起气来,内心里一阵百感交集的冲动。
“现在还不能去看!”胖圆脸喝道,“赶紧回去炖一锅鸡汤,明天上午送来才是正经事儿!”
“娃儿大不大?”
“小,才斤半。”
胖圆脸说罢便追同事去了。
郜诚赶紧去条椅上收了搪瓷缸,拿进病房放好,然后三步并做两步地出了产院,就近叫了一辆通宵出租车直奔父亲住院的“急救中心”而去。他要马上把这个苦等了一个星期才迟来的“喜讯”当面告诉已经危在旦夕的老父。他和在那里守护的郜华约定,如果那边发生了什么突然情况就立即打电话告诉他,电话一直没来,说明他所担心的最坏的情况还没有发生。
果然,老头子的病情竟奇迹般地稳住了,连抢救的医生都说这样的情况实为少见。郜诚看着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暗自庆幸之余,不禁想起老人说的他和阎王爷“有交情”的话。
“好不容易才睡去,千万不要惊动他。”郜华轻声嘱咐他道,“你忙你那头去吧,他一醒来我就告诉他。”
“就说母子平安,不要说娃儿偏小。”郜诚告诫道。
“我懂我懂!你也该休息一下了,看这双眼睛哟,吓死人!”
说起眼睛,郜诚便在姐姐送他出来时边走边把梦见母亲的事告诉了她。郜华听后不禁流下泪来,说:“等爸出了院,我们一起去给妈上坟。”
郜诚回到家里先洗了个澡,又找来一瓶不知哪年哪月留下的眼药水点了眼睛,看看外面已蒙蒙亮,便赶紧将蜂窝煤炉子收拾出来点上火,提上篮子到菜市场去了。
忙乱了将近两个钟头,一只老母鸡和二两墨鱼总算放进了锅里。他坐了一会儿,无法抗拒的困乏便接连袭来,刚躺上床,就像被一股强大无比的吸力紧紧吸住了似的,再也动弹不得了。
当他终于恢复知觉时,五斗柜上的小闹钟已经指着十一点。一股炖鸡的香味扑鼻而来,他翻身下床便往外跑。
炉子是放在门外过道上的。他昏昏沉沉地跑到门口,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出一身冷汗来: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正用双手搂着膝头,一动不动地守在炉边,听见响声,抬起头来对他莞尔一笑。
“哦,你是——你是——”他双手扶着门框,眼睛眨了又眨。
“也许你不认识我,但我却认得你——小郜,对吧?”老太太拢拢头发,站了起来。
“谭老师!”当郜诚认出站在面前的是何许人后,其惊愕之状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哦哦,请进,请屋里坐!”他让过老太太,伸头去看锅里的鸡汤。
“完全好啦!”谭老师笑道,“刚才我自作主张往里面添了两瓢水,又将炉门封上了。”
“谢谢,谢谢!”郜诚的声音一下变得柔和起来,“你来了很久了吧?”
“没事儿,没事儿!”
两个人在屋里坐定,谭老师问道:“我只想耽搁你一点时间,不会影响你吧?”
“不会不会。”郜诚不假思索地答道。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老太太特别客气。
“要是你只是忙着要给惠美送鸡汤去耽搁一下倒确实无妨。我一早已给她送了一钵去了。我是去了医院之后才知道你已回家来的。不怕你见笑,我那锅鸡汤已经熬了三天了。我有好几个学生在那儿当医生护士,我是通过她们了解惠美的情况。”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说道,好像在说一件顺理成章、非常自然的事情。
郜诚的脸却倏地涨红了。这么说来,她对你早已不陌生了……
“小郜,希望你不要见怪。我也是从各方面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来跟你谈谈的。正如你已经意识到的——我没有说错吧?——我已经知道你和惠美的关系,而且知道得很早。事实上,惠美和你重归于好仅几天,她就把你的照片送给我看了……嗯,请等我说完好吗?我今天来找你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正如你已经知道的,惠美和我已亡故的儿子之间有过一段非同寻常的感情,在我儿子突然罹难之后,她也给了我许多的安慰和帮助。尽管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也理所当然地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生活天地,但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想通过适当的方式——首先是希望通过你——向她表达我的一点心意,具体地说,我准备送点儿钱给她作为产后补养之用,请你务必代她收下。如果你同意的话,我还希望我们今后能像亲戚一样来往……”
老太太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叠扎好的十元钞票,郑重地放到郜诚面前。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态,郜诚一下子懵懂了,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待他终于有所清醒时,就像避火一样地让开了身子。“不,这钱我不能收!”
“不,请你一定要收下!”老太太道。
“为什么一定要收下?”郜诚生硬地反问道。
“……”一抹阴影从老太太的脸上掠过。
“请将钱收回吧。”郜诚把钱放回到老太太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