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陌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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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老太太的眼睛润湿了。“也许,”她说道,“我实在是不该在这个时候来。但我也想过,那一切毕竟是客观存在过的事实,你总不至于对一个比你不幸得多且已不在人世的同龄人还心怀忌恨吧?请原谅我用了这个并不是十分恰当的词儿……”

“恰不恰当就算吧!”郜诚因内心的伤痕被触痛而越加恼火起来,“但我至少并没有因此而怎么样呵!”

“我只是想到惠美……”

“谭老师,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赵惠美现在是我郜家的人,她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请你就不必再为此伤筋费神好吗?”

“好吧好吧,”谭老师苦笑道,“我只能说,你还不太懂得人的感情,或者说你太低估了这种感情的力量……”

“对不起,我现在没有心思跟你争论这种问题,请把钱收起来吧!”

“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勉强了,只是这件事情请不要让惠美知道,可以吗?好,打扰啦,对不起……”

目送老太太摸索着下楼而去的身影,郜诚蓦地感到一阵歉疚——他想起了昨晚上的那个梦……

自己是不是过于狭隘了?老太太她,毕竟没有任何恶意呵!

他打开了楼道灯。

郜诚正往缸子里盛着鸡汤,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叫自己,他从窗口探出头去,看见守大门的蒲大爷仰着脸在下边。

“街对门传呼电话来叫,让你接电话!”蒲大爷比划着说。

他心头咯噔了一下,关上房门便冲了下去。

“喂,是郜诚吗?”他一拿起听筒,里面便传来郜华带哭的声音,“爸爸不行了,你快来吧!”

“咋个搞的嘛?早晨不是说病情稳住了吗!”他对着话筒大叫,把守电话的小姑娘吓了一跳。

“一言难尽!快点吧,来了再说!一点都不要耽搁呵!”

偏偏遇到路上堵车。当他急得满头大汗地赶到父亲的病床前时,白布已经盖上了老人的脸。

郜华扑在晚来一步的弟弟身上嚎啕大哭。她告诉他,老人是上午十点半醒来的,医生检查后说别的方面尚好,只是血压仍不稳定,叫密切注意观察。老人问起惠美生了没有,她没敢直接告诉他,怕他会太兴奋,先冲了一小碗麦片粥喂他,然后便假称出去打电话询问。她在外面胡乱逛了一阵,估计老人情绪上不至于怎么样了才往回走,谁知一回来,便发现病房里情况不对,一大群医生护士围在老人床前正在进行抢救,老人头歪朝一边,眼睛闭得紧紧的。她想挤到近前去,却被厉声喝开。一小护士告诉她,老人突然失去知觉,很可能是脑血管大面积破裂。她当即六神无主,大哭起来,过了一阵才想起打电话叫他……

“以后父亲一直没醒过来?”郜诚心如刀绞地问。

“没有。”郜华泣不成声,“早晓得这样,我真该当时就把惠美已生的消息告诉他呀!”

就像有一颗埋藏了很久的定时炸弹在郜诚的心头突然爆炸了一般,他只觉得眼前乱石横飞,硝烟弥漫,终于立不稳,跌坐在椅子上,有一个悲怆的声音在乱石硝烟中哭嚎:白费了!我的一切妥协、痛苦和牺牲都白费了!

据在场的医生说老人在绝气之前,下沉的血压出现过一次异样的波动,紧闭的眼睛也一度睁开,嘴巴翕合着好像想说什么,无奈元气已尽,挣扎了一阵,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不过老人去世时表情是安样的。就像那些认为死后会升天堂的虔诚教徒一样,有一种解脱感。

郜诚在端详父亲遗容时,也有这种感觉。

七十二载几乎没有欢乐的艰难人生终于走到尽头,进入一种无知无觉,无哀无痛的境界,再也不为家计子女操心,再也不受病痛折磨,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但在内心深处,郜诚还是未能使父亲在临终前释然一笑而伤感不已。

不过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

姐弟俩商定,暂不把老人去世的消息告诉惠美,以免她在遗产的问题上扯皮闹事。但经过两天的翻箱倒柜,却没发现老头子的任何存款单!倒是在枕套里找到了一张几个月前产科医院出具的写有惠美名字的“胎儿性别鉴定单”,上面清楚地印着两个字:男性。郜诚心头一震。

难怪老人生前那样有把握,把孙子的名字都取定了,原来如此!他心中的那份遗憾和伤感顿时就减轻了许多,但同时也增添了更多的疑虑和愤懑。他认定惠美是用腹中孩子与老人做了一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这样看来她也是作好了与他分手的准备的!

他立即想到了那份遗嘱。有了具备法律效力的书面文字到时才好说话!遗嘱既是在他还没有认识惠美时写就的,就绝对没有她的戏唱,拿到手也得退出来!

然而事有不巧,他急如星火地赶到卢伯伯那里,却被告知,老头子旅游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姐弟俩合计,先把父亲的遗体火化,与母亲的骨灰合墓等必须要办的事情办妥再说,并临时请了一个小保姆专门照顾惠美。

母亲的坟就在南郊,他们选择了一个好天气,由姐夫老张和两个外孙陪同,一起把老人的骨灰捧送到那里,做了一个简单的下葬仪式,便请附近的农民来开了坟。坟的内空很小,外面的土都是垒出来的。想到母亲一个人已经在这黑暗窄小的空间里孤独地待了二十几个年头,几个人都不禁感伤垂泪了一番。现在老两口总算又团聚了。他们将父亲的骨灰盒与母亲骨灰罐并排放好,然后一起动手封了坟,还从别处移了两棵树来栽在坟前。

惠美出院后自然就知道了公公去世的消息,并且也还想起想起地哭了几回。这个表现使郜诚对她的看法多少有那么丁点儿变化——看来还不是想象的那样坏。

卢伯伯回来了,得知老友与世长辞,自然免不了一阵唏嘘缅怀,跟郜华郜诚两姐弟讲了不少老人的轶事,包括当年他们风华正茂时追女人,谈恋爱方面的事情。据老先生说,当年为了追求银行里的一位女职员,他们的父亲曾经写过上百封情书,那位女职员对他们的父亲也是很有意思,可惜后来阴差阳错,终未成为眷属。“说到底是个缘份问题。”老先生一语道破。

第一次闻悉“木头人投胎变的”父亲竟曾有过这等的激情和举动,姐弟俩真难以相信,疑心老先生是在编“天方夜谭”。

老先生似乎没有意识到姐弟俩的来意,龙门阵越摆越远,郜诚和姐姐几番交换眼色后:不得不打了岔:“卢伯伯,上次谈到我们父亲遗嘱的事,你看……”

“哎呀你不提我真给忘记了!该死,该死。”老先生拍着半秃脑壳大表歉意,可却稳坐不动。

“我们想马上看看。”郜诚直逼关下。

“是啊是啊,不过,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不想老先生竟窘然惶然,连语句都抖不伸展了。

郜诚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莫非惠美已暗中把工作做到这里来了?他看郜华,也是一副警觉模样。

“卢伯伯,我们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不管怎么样,你放心……”郜诚强打哈哈道。

“你们不知道……”老先生好像有天大的难言之隐,把脑壳摇了又摇,“我一直都在考虑,这个东西是不是有必要拿出来……”

“为什么?”郜华脸色都变了。

“你们千万别误会,别误会……”老先生在屋里来回走动起来,像一头被关进笼子的老熊。“我说,是不是就不看了!”老熊突然站住,用一种恳求的目光来回打量着姐弟俩,“这个东西是你们的父亲突然病倒,在一种并不是十分清醒的状态下一时冲动写出来的,有点儿心理变态……”

姐弟俩不禁一阵莫名惊诧,但紧接着便是更加强烈的好奇心和非看不可的冲动。在两个人的再三要求下老人到底还是让步了。他掏出钥匙,将墙边的保险柜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封信递给姐弟俩,又特别关照了一句:“正确对待啊!”

郜诚取出遗嘱时手竟有些颤抖,他感到了姐姐的粗重鼻息。

子俊吾兄:我自知寿数已尽,来日无多,恳请吾兄看在我们四十余年的交情上,在我死后为我作主,按如下方案办理后事:我的遗体火化后,请将骨灰一分为二,一半送回铜梁老家,埋在郜氏家族的墓地里;另一半撒进长江,让我追她而去!另外,请把我平时常穿戴的衣帽一套与道芬合墓。此中苦情,孩子们未必能够体谅、理解,特别是后面两条。届时如遇反对,也只有拜请吾兄多做工作了!

这也算是我的遗嘱吧。

专比重托待亡之人

郜伯祯

×年×月×日

看完之后,姐弟俩面面相觑地愣在那里。

子俊是卢伯伯的字号。

道芬是他们的母亲。

可“她”呢?是那位女银行职员还是别的什么女人?这寥寥数语里又包含着一个怎样的遗恨绵绵的爱情故事?姐弟俩似乎都无心打听了。

卢老先生显然也极力想淡化这一点,见姐弟俩不问,也就闭口不谈。

看来郜伯祯老人在后事问题上对子女的顾虑是过余了。特别是郜诚,对父亲的遗愿很快便由惊愕化为同情和理解,极力主张满足老人的愿望。他并不认为这是父亲晚年的“心理变态”,相反,从那吃力的一笔一画间,他确乎看到了父亲一生郁郁寡欢的根源。他当然也深为母亲的不幸而哀伤,但他认为把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和她合葬在一起,也绝非她的心所甘愿。把人间错配的姻缘又强行带到阴间,对双方都是残忍。郜华起初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但经郜诚这么一说,也就慢慢转过来。倒是卢伯伯认为人死如灯灭,大可不必如此认真,只是眼见郜诚态度坚决,郜华也就赞成照办,方才不再说什么。

姐弟俩即从母亲坟中将父亲的骨灰取出,一半带回老家安葬,另一半撒入长江。但他们没有让父亲的衣冠与母亲作伴,认为这纯属多余,也是对母亲的不敬。“妈,以后我们来给你作伴……”那天在母亲坟前,郜华泪如泉涌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郜诚当时感触至深:看来这世上什么感情都可能有假,唯有亲子之情假不了,永远假不了!

因为儿子身体太弱,在产院作了几天特殊护养,待他们诸事处理完毕,惠美刚好回家。郜诚只是到了这会儿,才第一次正正经经地抱了抱自己的儿子。孩子实在是太小,一只手都捏得下,对自己从一个人手中换到另一个人手中毫无反应,可当郜诚将一根指头放到那小嘴儿边时,那小嘴儿却立即咂巴着寻了过来,扑空之后也不哼不叫,依旧安安静静地呆着,再次逗他,便再次上当,那无辜无邪的模样,任何人都不能不顿生疼爱之情。

孩子一生下来,周围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很像他,当时他并不怎么觉得,现在当儿子的额头、眼睛、鼻、下巴颔……无一不在作出这样的显示时,他的心不禁微微颤栗了。就连那双捏成拳头的小手都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五根又细又长的指头跟他的简直别无二致!这是怎样神奇的造化呵!

不知不觉间,他亲儿子抱儿子的次数增多了,上班的时候也会因突然想到小家伙娇憨的模样而引出一阵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微笑来。有好几次,他抱着小家伙正玩得高兴时,一股热烘烘的液体突然从那可爱的小雀雀里直端端地冲在他身上,弄得他狼狈不堪而又其乐无比!他争着给小家伙洗澡、换农、扑爽身粉,他和她之间终于有了共同的话题……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儿子出生前的那一切烦恼,忘记了这个小生灵不是爱情的甜蜜之果而是一个荒唐之举的产物,甚至把“遗产”问题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但是,当姐姐的却没忘记。

这天,他正抱着儿子在楼下晒太阳,不速之客光临了。

“看样子你是乐在其中啦!”郜华一见弟弟就话中带刺地说。

就像阿Q突然听人说到“亮”字,郜诚的脸立即就有些变色。

“两回事。”他竭力做出并未健忘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回姐姐道。

“管得你几回事情哦,我给你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只是郜雄一时丢不开手,我想缓一下。”

“娃儿,想丢手啊,十年八年都难说!回心转意就回心转意了嘛,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如果此时站在面前的是别的任何人,郜诚恐怕翻脸了,但恰恰是面前这个人他绝对不敢如斯对待。她不仅是他的亲姐姐,而且是他和惠美那本账的全部知情者,也是曾在这个问题上唯一支持过他的人。

但郜华却不是为了他和惠美的关系如何而来,见郜诚不吭声,便干脆说明了来意:“爸的钱找到没有?”

郜诚越发窘迫起来。姐弟俩是商量定了的,一旦父亲去世,遗产即由两人平分。他对这一点至今仍无异议,只是钱十有八九已捏在惠美手头,他觉得现在去问她要有些开不起口。毕竟没有任何根据呵,而且谁知道老头当初是如何向她许愿的呢!

“这样吧,”他默忖了一阵,决断地说道,“等惠美满月之后我保证办妥此事,把该给你的那一份给你!”

郜华尽管满脸不悦,还是不得不勉强同意,连楼都没上就走了,临走时还嘀咕没完。

“你以为我真的就怎么样了!我还不是看在郜雄的份上!”郜诚红着脸冲姐姐的背影大声辩解道。

这也并非狂言。在郜诚的内心深处,要与惠美分手的念头依然存在着,只是每天的生活实在是太具体了,从早到晚几乎就没有闲着的时候!眼见两个人配合着都还手忙脚乱,顾得了东顾不了西的,扯皮闹架脱离的事情自然而然就得暂时让位,除非他们把孩子丢给别人,专门来闹这件事情。这是未曾身临此境时他所无法深切感知的,或者说他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过分地让孩子是不是爱情的果实这种浪漫色彩十足的命题占据了自己的情感和头脑,而低估了“儿子”两个字本身的分量。这是一个继承了他的全部遗传信息的妙不可言的小生灵,一个使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生命已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延续的活生生的实体!更何况他现在已经知道,他自身原本就不是父母间“爱情的果实”,父母并没有因此而遗弃自己呀!那么自己又有什么权利以此为借口来遗弃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