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按既定方针和惠美分手,唯一可选择的方案只有一个:把郜雄留下,让她一个人走路,作为条件他所分得的一份遗产可以全部给她。
他开始寻找时机。不知为什么,这竟使他有一种犯罪感,特别是当他看到她对小郜雄爱得如醉如痴之时,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以至经常是背地里痛下决心,事到临头却又望而却步。
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下班回家,惠美对他说,谭老师来过了。
老人现在孤苦伶仃,很希望她能搬到她那里去住一段时间。
“那你怎么想呢?”郜诚心头一动,却不露声色。
“我觉得可以,这样也可以解放一下你。”惠美道。
“可是你以什么名份住到她家去呢?”
“这要什么名份?说师生之谊也可以,说同志之间互相帮助也可以嘛。”
“没有这样简单吧。”
“有多复杂呢?”
“你和她儿子那本账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怕郜雄一进那个家门,到时候就说不清楚啦!”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这还需要我来点明吗!”
“卑鄙!你今天非给我说清楚不可!”
“应该说清楚的是你!”
一场恶战终于在两口子之间爆发,直吵得口沫横飞,声嘶力竭,要不是一声清新的婴儿哭声突然加入到这震动四邻的男女声二重唱中,两个人说不定已经开始大比武了。
弄好娃儿,两口子似乎都已没有再吵的气力。
“惠美,”郜诚见儿子已经重新睡去,便移到婆娘近前,压抑着情绪试探地道,“你想必也十分清楚,我们今生无缘,迟早得分手的。我想好了,长痛不如短痛,趁娃儿还小,干脆就分了吧!娃儿丢在这里,我那一份遗产你全部拿去!”
惠美惊愕地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神一下子定住了,郜诚只觉得自己的脸被两道火辣辣的光束烧灼着。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颈项间渗了出来。
“有话就说嘛!”他避躲着那目光,强作硬气地说。
“我的儿子,为什么要丢下?”仿佛是从地狱里发出的呐喊。
“这么说来,你还舍不得郜雄啰?”郜诚言不由衷,竭力使自己的话语带上一种调侃的意味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如果你还是人,就不应该说这种不是人说的话!”
“那么当初……”
“当初又怎么样?当初是我一门心思想将娃儿整死在娘肚子里?当初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白要娃儿只是为了安慰老爹?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安排娃儿的去留!说到钱,你完全是看错了人,什么遗不遗产,我不沾边!我只要我的儿子!”
“那好,现在就请你把钱拿出来!”
“什么钱?”
“我父亲的钱。”
“你父亲的钱为什么向我要?”
“因为他拿给你了!”
“你,你到底是血口喷人还是神经错乱,你父亲什么时给过我一文钱?”
“装得倒像!”
“郜诚,想不到你是这种人!你的内心实在是太卑污了!太卑污了!”
惠美伏床大哭起来,脊背剧烈地抽搐不已。
郜诚一下子懵了。这么说来……不过父亲的钱呢?难道会不翼而飞?或者根本就属子虚乌有?
他决定暂时搁置这个问题,先把他们的关系谈透了再说。
“如果我决定要和你离婚呢?”待惠美哭得差不多了,他冷冷地问道。
“很简单,我将儿子抱走就是。”惠美抬起头来,一脸决绝。
“好!算我有眼无珠,当初低估了你赵惠美的志气!”郜诚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下就失去了控制,血气冲顶地拍起桌子来,“只希望你说话算话,到时候不要节外生枝!”
惠美乜斜着他,忽地冷笑起来。“哼,我说你不懂女人你还不服气!姓郜的你给我听清楚,这句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我赵惠美不是为要跟你结婚才留下的娃儿,而是为留下娃儿才跟你结的婚!对这个娃儿的出世,而你所做的唯一事情不过是一次动物性十足的发泄而已,对我来说却是十月怀胎,是难以言喻的个日日夜夜,是与儿子的血脉相通、生命相连、休戚相关的个日日夜夜!你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不觉得可悲可笑吗?”
“我要自己的儿子是可悲,是可笑?”郜诚霍地站起身,竟笑出声来,但这笑声随即就戛然而止了,屋子里变得像坟墓一般的寂静和令人窒息。
几天后,郜诚终于在父亲的一个旧本子的夹层里找到了老人的“遗产”:三张定期存款单,共元。最近的一张都已存了七年,按存期早就该转存的,但作为老银行的父亲确乎已忘记了这件事情。老人对这笔钱到底有什么想法?为什么在遗嘱中只字不提?他还记得这件事吗?
对于郜家姐弟俩来说,这实在是一个难解的谜,也许只有待他们上了年纪之后才能悟出个中之味。
谭老太太又来了,再次提出要惠美带着孩子到她家住一段。
老太太用一种近乎乞求的口气对郜诚道:“我绝对没有恶意,这你总该相信吧?我确实只是想为惠美和你们的孩子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同时也免除自己的孤独。我那里环境条件也稍好一些,对惠美的休息和孩子的成长都更有利,家里还有一架钢琴,惠美无事时可经常弹弹,让孩子从小受到音乐熏陶,这对孩子一生都有好处。至于你,随时都可以来,也可以在那里一块住下,我同样是十分喜欢的。真的,在我心目中经常把你想像成了我的儿子——你们也确有许多共同之处,包括长相、个头和某些动作习惯。我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总之希望你能理解我,理解我这个风烛残年的人。中国有句老话: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话说到这个地步,郜诚也实在是难以拒绝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和惠美已翻脸到无法进行任何正常对话的程度,回避一下也许会有好处。
送走惠美和儿子,郜诚即去银行将存款全部取了,然后分出一半亲自给姐姐送去。
郜华和丈夫像接待贵宾似地备下酒席款待他。席间自然免不了谈起他和惠美的事。
郜华的丈夫老张在轮船上当二副,性格豪爽,出语粗俗,几杯酒下肚,嘴巴便没了遮挡。
“郜诚,有一句话你姐姐一直不让我说,事到如今,我想还是说出来好!”他捏着酒杯,鼓着眼睛,将满嘴酒气直往郜诚脸上喷:“从一开始,我对惠美肚子里娃儿就有怀疑——到底是你们郜家的种还是别人家的种哇!听着听着,不要坐不住!这谭老太婆的所作所为更说明了这一点。哎,天下哪有这种怪事:儿子尸骨未寒,就支持儿子的女朋友匆匆忙忙地嫁人,生下娃儿过后又急不可待地送钱送东西,还要接到自己家里去亲手服侍。就算她是菩萨心肠吧,情理上也说不通呀!莫非这些事情你就一点也没想过?”
“不不不,这个不可能,这个不可能!”老张的嘴一闭,郜诚立即将脑壳摇得跟波浪鼓一般,“连日子我都给她算死了的,而且还有个遗传在那儿嘛——郜雄从头到脚都像我,就连手指头都跟我的一模一样!”他忙不迭地伸出巴掌,翻来复去地亮着,“就像这样又细又长,又长又细……”
“这个说明不了问题!”老张挥挥手,笑道,“人身上就是这些零件,又都是安在这些地方,谁和谁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不然就不会大家都叫人啰!一两个月的小崽崽,更谈不上像哪个。你问你姐姐我们这两个崽儿是哪阵才长出样子来的?至于说到手巴掌,那就更是扯淡了!你和你姐是一个爹妈生的吧,你看看她的手指和你一样不!”
郜诚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移到了郜华身上。他原以为姐夫少不了挨两句骂,不想她却巴不得马上对证似的将手伸了出来。这还是郜诚第一次细看姐姐的手:五指短粗,活像是猫爪爪,与他完全是两回事儿!两个侄儿侄女也被大人的谈话逗乐了,争先恐后地伸出手来比,结果也都不一样。
“不过,这也仅仅是一种怀疑”。郜华对弟弟道。看来两口子已经达成一致的了。“说到日子,我也是过来人,早一天晚一天是说不准的。关键是那一个多月你都没跟她在一起,莫非就那么遇巧?”
郜诚脸色发青,默然思忖着,不再申辩,然后就跟姐夫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吐了个满身满地。他在姐姐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急风扯火地赶回市里,直扑谭老师家。
老太太正在给郜雄洗澡,一边洗一边嘻嘻哈哈地跟娃儿说话,见到他来,立即将娃儿抱出澡盆道:“咦,看这是谁来啦?是谁来啦?小傻瓜,是爸爸呀!”
惠美从里屋走出来,用一张干浴巾将儿子裹好抱走,老太太这才正式跟他打招呼:“休班?”
他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径直走到惠美跟前,沉着脸道:“你跟我到外面去一下。”
惠美毫无表情,也不吭声,倒是老太太主动过来接下娃儿,催着她跟丈夫出去了。
“有话就快说,我还得回去给娃儿喂奶呢!”两个人沿着一条僻静的小马路走了一段,惠美开口道。
“有个事情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郜诚控制着翻涌的情绪,说道。
“征求吧……”
“我想哪天我们是不是一起抱娃儿到医院去检查一下……遗传方面的事情……”尽管一路上他已把这句话翻来复去地预习了千百遍,但此时正式说出来还是不免耳热心跳,血涌气促。他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场火山爆发的准备。没想到她的反应却是沉默甚至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样子。
“同不同意?”他忽然有几分胆怯了,不敢看她的脸。
“没有必要吧。”他听见她说,声音又轻又小,活像情人的耳语。
“为什么?”他更加小心翼翼。
“不为什么,只是没有必要。”
“不愿,还是不敢?”
“笑话。”
“那就请说出个道理来吧……”
“很简单,娃儿是我生的,别的全都无关紧要。”
“要是我坚决要求呢?”
“没有任何意义。”
“什么意思?”
“好意。”
“那么你告诉我。娃儿到底是谁的?”
“赵惠美的。”
“你这是逼我采取非常行动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