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陌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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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请便。”

两个人竟奇迹般地没有吵架,而且自始至终彬彬有礼。但姐夫和姐姐的话却在这个过程中在郜诚的头脑里膨胀开来,遮盖了一切。

当天晚上他便伏案疾书写好了离婚申诉,又翻箱倒柜将凡是与惠美有关的东西都搜寻出来捆成一个大包袱,丢在屋角。当他做完这一切躺在床上时,一种恶梦做醒后的解脱感和忽然得知自己极可能只是做了一场假父亲的失落感交织在一起,使他突然歇斯底里大发作,把枕头、被子、床头灯都扔到地下,像一只带伤逃遁的野狼似地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幸而现在的人都不爱管闲事,没引来什么惊慌失措的连锁反应。

第二天他便只身到法院进行了投诉,他已不愿再见到她,哪怕是一面。

一个星期后,他和惠美同时受到法院民事庭的传讯。接待他们的是一位颇有风度的中年女法官。

女法官在详细听取了他的陈述和惠美的想法之后,决定先解决孩子归属的关键问题并亲自陪同他们带着郜雄到指定医院进行检查取证。也许是慑于法律的力量,惠美依从了,一点没表示出反感。

约莫半个月后,他再次受到法院传讯。他抱定一了百了,赴汤蹈火也要过关的决心来到法院。还是那位女法官接待的他。

上次惠美比他先到了十多分钟,这次他却先到了一步。他原以为也会等一等的,不想女法官却把他召到庭前以教训的口吻告诉他:经过严格的血型化验和别的遗传学科检查,证明郜雄确系他的儿子,因此他离婚理由和不再承担抚养孩子义务的申诉不能成立,法院已决定驳回他的起诉,并责成他向女方道歉,用行动改正错误,恢复夫妻感情和正常的家庭生活,切实承担起抚养后代的责任。随后,女法官向他出示了有关证明。女法官还告诉他,惠美今天因孩子发高烧需送医院,已提前来过法院。

郜诚呆呆地立在那里,脑子里却一阵阵地翻江倒海……他说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失望还是庆幸,是痛苦还是欣喜,是想哭还是想笑……他甚至记不得自己向女法官表了什么态说了些什么,木然地离开法院。只有一点格外突出和清晰,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可怜的小郜雄,对不起自己的儿子!

他开始飞一般地向谭老师家奔去,扑空后又照邻居的指点转赴儿科医院。

惠美和老太太正在为郜雄办理住院手续,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他一把从婆娘手中夺过儿子,将脸贴在那已经烧得通红的小脸上,然后撒腿便往住院部跑。

他和惠美陪着儿子在医院里待了五天,五天中彼此虽然没有多的话,但似乎那件痛心的事根本就没发生过。对于谭老师,郜诚却多少表示出一点歉意。那天下雨,老太太打着雨伞给小家伙抱来一床绒毯,还顺便给他们买了一兜小笼包子,他边吃边听老人又说又笑地讲述她在路上顾此失彼的狼狈相,忍不住说了一句:“谭老师你真是行善积德不图报啊!”

“说到哪去了!我可是想图报的呢!中国人行善积德都是为了修来世,我也是在修来世啊——希望下辈子不要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干脆这辈子就苦完苦够吧!”老太太原本多少带着玩笑戏譃之态,不料无意间却触到了伤心处眼圈一下红起来,“你们都还年轻,不晓得做人一辈子有多么不容易啊!”

郜诚赶紧把目光移向别处,做出没有注意的样子。一个包子哽在他的喉咙里,半天都没有咽下去。

郜诚和惠美是在儿子出院后的一个星期天进行结婚后第一次冷静而又开诚布公的深入交谈的。那天他们一起抱郜雄到相馆照了两张彩照,又到公园去玩了玩,两个人的心情都比较开朗而且似乎有一种微妙的心灵感应——都想说点儿什么。

到底是谁开的口无关紧要,反正郜诚向妻子坦露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苦闷和惶惑,惠美也竹筒倒豆子,让丈夫了解自己的许多内心隐秘和有关实情……

在她那次被他灌醉并施以“生米煮成熟饭”的举动之后,她的身心受到极大的刺激和伤害,对他也产生了极度的怨恨和反感。他在她心中的“稳重”形象被打得粉碎。往昔的情谊化为灰烬。她发誓不再理睬他。

早在认识他之前,她和谭老师的独生儿子凌杰就相当友好了。他是旅行社的导游,身材高大,风度翩翩,一直对她有意思,也曾使她心旌摇荡,夜不成寐。但她一直没有答应他,因为她总感到他热情有余而稳重不足,有些飘浮,他周围又经常有那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妙龄女郎出没。她绝对是要找一个感情可靠的男人作为终生伴侣的。她认为在这一点上郜诚比他强:一个循规蹈矩,连舞厅都从未涉足的银行职员。然而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她又感到不满足,觉得他与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向往的“白马王子”差距太大。她的不时“失踪”就是由此引起的。实际上她在凌杰那里也经常“失踪”,她实在是对他们都有保留,更谈不上达到以身相许的程度。

谁知恰恰是“稳重”的他做出了那种事情!

那天她从他家离去之后,蓬头垢面地在外面游荡了一整天。她想往汽车轮子下面一钻了事,又想跳进长江洗清耻辱,但结果却什么也没做,趁天黑悄悄摸回自己的宿舍,蒙着被子痛哭一场。她承认自己怕死,一想到身体被车轮碾成肉酱或被江水泡得面目全非的情景她就不寒而栗。她身上也有忍辱偷生的传统因子。

她和凌杰是在事后的第三天偶然碰上的。当时她正提着暖瓶上校门口的老虎灶打开水,一辆摩托猛冲到她跟前来了个回旋急刹,吓得她差点儿失手将暖瓶摔破。骑士迅速揭开头盔,露出了那张她所熟悉的英俊的面孔,那样由惊骇引起的心悸随即变成了另一种性质的狂跳。她绝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会见到他——她怕见到他,又想见到他——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已在郜诚铸成大错的背景下变得完美无缺。

“走,到我家吃饭去?”凌杰还是那副大而化之的样子,对她身上的变化竟然毫无察觉。

她借口小有感冒,婉言推辞。

“哪一次你都有托辞!今天不行,非去不可。是我妈妈发出的邀请,知道吗?”凌杰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手中的暖瓶夺下寄存在老虎灶里,把早已备好的一顶头盔往她头上一罩,推上摩托后座,风驰电掣而去。

确实是他的母亲请她去的。原来谭老师想到学校已经放暑假,她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太孤单,有意接她到家里来小住。自从几年前在教师进修学校认识了谭老师,她就对这位心地善良的老前辈十分敬重,经老太太亲口一说,也就同意了。实际上她也想躲一躲郜诚,她断定他是会来找她的。

那天老太太为她备下好几种酒:香槟、葡萄、啤酒……凌杰还拿出在旅行社学到的手艺给她兑了鸡尾酒,但她却一滴未沾,一直到现在她仍然一见酒就恶心。

当时正值旅游旺季,凌杰忙得不亦乐乎,有时两三天才能回家看一下。她便和老太太朝夕相处,每天买买菜,做做饭,聊聊天,弹弹琴,看看电视,倒也安闲自在。老太太十分喜欢她,但却从来不勉强她和凌杰的事,而且对他们交往的分寸盯得很紧,每天晚上都和她睡在一起。老太太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宣布过对待她的原则:谈得成是我的媳妇,谈不成是我的女儿!

老太太越是这样,她越矛盾痛苦。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权利再跟凌杰谈这个问题,她不配!她甚至觉得自己就这样整日在母子俩当中周旋都是一种骗子的行为。只是老太太执意不让她走,她才一直留了下来。

这中间,凌杰曾让她混在他领队的旅游团中到大足去玩了一次。在住宿时凌杰似乎有意将她安排在一个单间里,这使她非常紧张。幸而事实上并没有出现她所害怕的局面——凌杰忙完之后进来和她谈了一阵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睡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过来叫她。她由此越发对他增加了好感,痛恨自己当初瞎了眼睛。

眼看暑假将过,凌杰不惜舍弃高额奖金,专门请了几天假回来陪她,扬言要跟她“举行一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马拉松式的会谈”。老太太也就找了个借口避开了。

会谈实际上成了他的单独讲演。他讲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心情,讲他对她的思念,讲她对他的感情所起的净化作用,讲她的暧昧态度给他带来的痛苦,又讲他不相信她会真的拒绝他,讲他对他们未来生活的向往……他又说又唱,又哭又笑,直到把包裹在她那颗心外面的一层厚厚的坚冰都融化尽。然而也就在这几天里,她万分惊骇地注意到了自己生理上的异样变化!她偷偷地去了一趟医院,检查结果,已经“孕娠一月”!医生并告诉她,由于她年龄偏大,又天生盆骨狭窄,这一胎不生,将来再生就困难了。

这事实犹如五雷轰顶,欲哭无泪。她陷入惊惶和绝望的深渊!

她一次又一次地鼓起勇气想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谭老师,请老太太为她做主拿主意,请她转告凌杰……但一接触到老太太那充满爱意的目光,这种勇气便消失殆尽。她怎么开得起口啊!

对此毫不知情的凌杰却加紧了攻势,一直把她逼到无由可推,无路可走的地步,心力交瘁之中,她终于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泪如泉涌地问了一句:“凌杰,你在任何情况下都爱我吗?”

“上有天,下有地,我凌杰要是……”

她用手堵住他的嘴不让说出来,然后她低下头去,像个犯有错误的小学生似地向他倾诉了一切。

回答她的是死一样的沉默。尔后,他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半小时之内抽了一大堆烟头,散发出的烟味排挤了屋内的一切,使人感到窒息;凌杰终于像受了伤的人站了起来,说单位上有事,骑着摩托车出去了。

两小时后,噩耗传来:他的摩托因超速行驶,与一卡车相撞,全身多处重伤,在送往医院途中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