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的创作实践已经改变了表现士兵的诗只能采用同一风格的认识。尽管强悍和粗犷依然体现了军事生活最动人的情怀,但更多的其它色调的补充正在使军旅诗更为丰采动人,孙中明的《绿树与花》的艺术追求,很鲜明地体现了执意改变军旅诗单一色调的意向。他几乎把他所触及的全部军队生活放置于绿树和花荫的笼犟下,这使他的诗一扫沉闷的气氛,顿时轻快舒展起来。如《入伍》,过去描写参军大抵离不开锣鼓鞭炮决心口号,如今是“作为一朵羞涩的花,作为一棵无畏的树”,“凭这身碧绿的名义,我正走向春天的深处”。在孙中明的眼里笔下,军营无处不是鲜花芳草。那是《哨所旁的油菜花》,在花香里,战士第一次持枪站岗;在《桃花开放的时候》,战士折一枝桃花别在钢枪的背带上。孙中明诗中最动人的《风景》是把军营变成了花园。他在艰苦的奋斗和爱美的心灵之间搭起了桥。他的诗情受到了理想化的启迪。军营和花园在他的理想的光照下得到协调。我们可以认为这些诗有不够自然的“做”诗的成分,但是,也可以看到这些诗的真意是对于太过写实的风气的校正。它的倾向是前进的。它展现了特殊风录线的长处在于写现实的“不似”,而过去的缺陷则是“太似”。
和前者的追求相近,峭岩的《星星,母亲的眼睛》也表现了对于如实摹写的淡漠。他也注意以自然美的关注烘托战士的美好心灵。《春归》表现的“难以掩藏的兴奋”,是由于营地里菜苗的萌发。他的喜悦表现了热爱生命、以及对于生命的信心。峭岩表现的军队生活没有重复过去同类题材的贫乏感。他写《草原,在观察镜里绿了》,一片葸绿之中,传达出大地勃发的生机;他写《朝鍾,从枪刺上升起》,“睡傻的春风”,“恋巢的小鸟”,如同郭小川笔下的秋天预示了战士的坚韧那样,他呈现了新时代充满憧憬的阳春烟景。黎明前的帷幔是士兵用刺刀挑开的。同样追求摆脱贫乏而展现内心丰富性的,还有马合省的《问津草》。在《山坡上》,修工事的战士好不容易得到的休息三天的“长假”,想用来“尽情地拉呱”和“尽情地想家”的心情,因为不忍离开这已经熟悉的山峡而沉默。还有《下哨路上》,是在近于欢呼的“我可以唱了,唱家乡的小调;我可以笑了,以完成任务后的自豪”开始的,它与哨位上的“紧张、警锡,攥着夜的枪刀”提供了鲜明的反差,一弛一张之间,托出了士兵生活的丰富以及情绪的多样。
当然,更为值得注意的不是这种反写实的意向,而是诗的确已经注意到对于战士的心灵世界理解得过于单调乃是一种缺陷。现阶段的军旅诗已经把诗的触角伸人到战士丰富而多彩的内心世界,从而有力地肩起表现穿了军装的当代青年广阔的精神领域的使命。可以说,这是一种基于诗的观念的更新而带来的。从根本上克服军旅诗“单调”化的新的变革。贺东久的《带刺刀的爱神》这本诗集的最重要贡献就在于此。他看到并且确认士兵的内心同样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士兵的情怀也是多种因素的组合,他把士兵的同样复杂的内心世界和同样丰富的情感空间,创造性地以只有一个笛孔、而却“流溢”多种“音韵”的长笛的优美造型加以概括。他敢于在过去未曾涉及的感情世界中探幽,他从新颖的角度(不是如同过去那样简单地写“不怕死”的豪情),写士兵对生与死的认识:“在燃烧的战场,生命是悬在游丝上的秘密。主持它的一半由魔鬼,一半由天使。”它写生的庄严,也写死的痛苦,他写忠于祖国的士兵“既崇拜天空,也崇拜地狱”。
士兵作为活生生的人,他们有常人的一切情感,七情六欲在他们那里并没有例外。但士兵的崇髙的使命感能够抑制和克服情感的困扰。军队诗人没有在士兵情感的复杂性面前回避和却步不前。这里有一个《朝原野上走去的背影I它写士兵因退伍而萌生的“淡蓝色的忧伤”和惆怅,它展示了一个退伍军人的“隐痛”。这里又有一段《压在箱底的秘密》,那是一件少女时代的骄傲,一段被剪接的蒙太奇——
叠得整整齐齐静静地静静地
压在她的箱底一个被封锁了很久的秘密一首被抑制的抒情诗
诗人发问:这是误会,还是一个悲剧,这就把平常人生活的琐小事件,提到了一个令人肃穆的位置上。一个青春少女对于花衬衣的眷恋是合理的,把它久久地压在箱底乃是一种“抑制”。他确认这是一位中国女公民对于“茅草地”的基于“靑春的意志”的合理“选择”。这是在现阶段诗软历史批判意识增强的前提下,由人的价值、尊严的醒悟推进而为对人的全部复杂性的重新认识的基础上获得的进步。我们面对军旅诗创作的这些突进,的确感到了它作为中国当代处于叵大变革的诗耿大军的一个组成部分,有着不脱离总体的同向推进。这无论如何是令人感到欣慰的题目。因为它把人们印象中的“单调”进行了迅疾的改造,它无疑向着令人目眩的“华美”又作了大的跨越。
前进的军旅有动人的谙奏该细腻的细腻,该粗犷的粗犷
——杜志民:《谐奏曲》
中国社会的发展已经向最敏感的诗耿发出了吁呼。诗耿为了适应自己的时代,对现有秩序作了适当的调整。尽管为这种调整付出了代价,但毕竟唤来了诗的活力。现阶段军旅诗的创作正在《把目光投向明天》。这是纪学为他的诗集所起的名字,它体现前进的意向。他的士兵进行曲不仅由枪和大炮等鸣奏,而且有他的“竖琴”——卫星发射架以钢铁的琴弦奏出了最动人的青春的旋律。
纪学的诗传达了诗歌展现军队现代化的动人音响。现代科学成为诗耿的新鲜题目,这在军队诗耿发展中具有开拓的性质。这是诗人选择的一个合理的抒情角度,他的诗告诉我们,我们的军队正在为挣脱落后而认真争取。过去诗中表现战士的英勇只是停留在冰雪中以俚硬的手指抠动扳机,把炸药塞进坦克,如今,它表现战士床头出现了《原子结构》。战士认为这是应该追求的事业,他呼吁《不要责备我想得太多》。另一首《我知道……》讲战士对于战争概念的新认识:“我这一副血肉之躯,即使锻成万吨青铜,也敌不住原子弹的射杀”,“尽管父兄用它筑过长城,护卫了伟大的民族和国家”。这便是一个振聋发骑的声响。不论是正在想的和已经知道的,都传达了军事现代化的雄伟进军的动人乐音。纪学以选材的敏锐使他的诗富有生气。他的缺点在于表达方式的泥于旧习,使诗的内涵不能得到充分显示,如《卫星飞进轨道》写“月宫盛大舞会”便是。
整个当代诗歌已经结束了以单一的乐器弹奏单一音响的不正常的历史,军旅诗自然也不例外。《战友诗丛》展现的也不再是“单兵训练”的线条单调的画面,而是合成军雄浑壮观的立体“交响乐”奏鸣。重要的是,这种诗耿音响由单一到繁复的转变,不仅是、而且主要也不是以题材领域的扩大为标志。诗耿的“把目光投向明天”的努力,主要是在诗的情绪组合上向着人的内心世界的进军,从而体现作为中国新一代年靑士兵的情感的全部丰富性。这方面的变化造成军旅诗质的飞跃。最深刻的变化产生在诗的内在节奏上适应了现代生活的流变。杜志民的《阵地上的小花》有力地进行了诗歌节奏的改造。它保留原有形态的诗歌节律最少,在展现基于现代战争观念形态生发出来的旋律上,他的创造相当丰富。
现代战争立体的诗的构图,现代化军队行进的节拍,在杜志民的诗中表现得最为充分
要是我们用当代性或现代感之类的概念来说明军旅诗创作的实绩,我们可以期望在他的诗中找到更多的例证。《假设》并不仅仅是一种“假设”,它是基于现代战争实际的诗的“再塑”:
这可不是打一场排球赛暂时失去,还可待机追起战敗一次便是一次覆灭
由于传达的是现代战争的观念,这些诗确实让人警醒。它也许偏重于理念的传达而艺术感染力有点弱化,但重要的是杜志民把握了现代军队行进的律动感。这种律动一反过去那种节奏上的徐缓封闭,而趋向于自由和开放。他的诗刻意描写现代战争节奏的急速,字里行间呈现出那种令人呼吸急促的紧迫感。他的《时间》观念是纯粹现代的:
时间,在战地上
被压延着,也被浓縮它不是被刺蚀的石灰岩
风吹也会脱落……
现代战争的战场上一分钟
该就是强击机的一次俯冲该就是轰炸机的一千枚弹落该就是坦克群冲上优势战位该就是布雷车设下遍地雷火
“一分钟一部战争史,一分钟一卷军事学”,这就是杜志民所已感知的现代战争的基本观念。他的《匍匐》是动人的:战士匍匐前进,“意志貼萆尖飞翔”,“好像铁流奔腾,好像舰队出航,一旦停止了向前,便立起一座山岗”。开始是铁流滚动的快速驰突,气势相当雄伟。继而骤然而止,眼前兀然一座坚定的山!这样的动,这样的静,这样的动静结合——迅急飞奔中的戛然凝固。要没有对现代战争的音响、速度和气势的把握,便无由再现这种态势。
传统的军旅诗一般都显得过于追求意境的优美隽永,过于渲染宁静和谐的音响色泽。的确,那种方块或准方块的整齐或大体整齐的格式,对于现代战争气势的传达明显地有了局限。军旅诗的相当部分创作已感受了此种局限并锐意变革。“安详里透着紧张,惊险中含畚酣畅”,“快速里求稳定,变幻中的方向”,这首《飞机特技表演》诗中的句子可借以形容当前军旅诗新节律的鼓涌。
《战友诗丛》已初步表现出部队诗耿艺术上的多样的实践,各不相同的相对独立的艺术个性的展现已成为事实。另一方面的事实是,相当部分的诗作未能超越业已获得的艺术积累。在行情方式上表现为某种程度的惰性的拘谨,一般仍停留于习见录物的触动而发生的某种有意义的联想的模式。其间当然也不乏相当成功的艺术精品。此类精品各在诗集中均有所见,尤以周涛的《神山》蘊藏较多。
要是说,在军旅诗向着艺术的多元展开的方向推进中,杜志民的贡献在于鲜明地传达了军旅生活现代精神,周涛的创造性成就则在于植根在深深地层中的对于人生的思考。这一基本内容大抵托之以年青军人的行情主体。他以大西北的雄阔粗放作为诗的基本背景;他以极度艰难中生存发展的奋斗和开拓精神,化为诗的精诚血脉。周涛的诗是男性的,他绝对排斥华词丽句的装饰。它不排斥诗美,但是这种美是摆脱了情感软化的倾向而表现为闪着寒光的冷峻——我喜欢把徵微带点弧度的马刀从黑色镶达的鞘中抽出仿佛从夜色中抽出一弯明月手指轻弹锋停作响的钢刃。
《鹰之击》是近年军旅诗的一篇杰作。年轻的鹰与刁滑的狼的生死搏斗是惊心动魄的,膺的坚韧不拔与悲壮的死,它的被冲力撕开的尸体,如“钉在树上的一面迎风的旗帜”。这样的诗,摒弃呆板的注释,也不追求近切的功利,它通过戏剧气氛的渲染,宣示了锲而不舍的搏击、坚毅的韧性的抗争,它以长恒的生命之火照彻人的心灵。周涛的作品显示了军旅诗创作的新高度。在改变诗情平面推进方面,他和其他诗人一起,对当代军旅诗的抒情叙事方式作了重大的改革,立体的和综合的显示人生的各个层面,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趋向。
不少从士兵特有情怀这一“基色”去写人生的诗作,使同样的题材具有了特殊的沉郁之感。这从周涛的《父亲冬天出去远行》便可得到证明。这位当年生龙活虎的八路军,已“老得像一棵不甘寂寞的枣树”,他耐不住“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日子”,决计冒着寒冬远行。家里只剩下年迈的母亲,她站在阳台上目送老战士走出家门。父亲毕竞老了,他的出走在同样老了的母亲心里浮起了不单是伤感的伤感。一个单纯的画面表现的是士兵和他的家庭的昨天和今天,昨日的军功和今日的落寞,特别是一位老战士和他的妻子的凝聚了丰富的人生经验的复杂心境,这一切均被周涛式的冷峻雄健包裹着。
军旅诗的现阶段的进步,不是由于出现了这一个或这几个有成就的诗人,主要的是出现了各不相同的各式各样的诗人。这的确是一支合成军发出的谓奏曲:“子殚爆发昂扬的音符,喷火器唱起热烈的耿,时而深沉,时而激越”。它拥有了杜志民的流动,周涛的雄健,孙中明式的花丛树荫下的优美诗情,也拥有了周鹤、李松涛式的親逸的彩色的“翔思”。不管什么样的抒情方式,体现了什么样的艺术风袼,现阶段军旅诗都以表现如今这一代军人丰富的精神世界为追求的目的。他们如今表现的,都是我们引为骄傲的:“我们为此骄傲,也感到亲近。”
(原栽《解放军文艺》,1985年第7期)
移位中的寻求
——评“百家军旅诗”兼论军旅诗的现状
仿佛是滨海的漂浮,我们耐心地迎接一个浪涌又一个浪涌。我们没有惊恐,然而我们困惑,我们不能不考虑我们的位置。我们的位置原先是确定的,整个诗坛的大变动造成了“移位”。在诗的大转移中,先锋性的理论和实践构成当前诗坛在整个文艺变革中的超前性质。在这样的情势下,军旅诗特殊的性质构成了与大潮流的某些不相适应。即使移位之后,也仍然显示出它的脱节状态。尸是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并开始新的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