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景州对陆大新说:
“本来对乡长的工作,我不应该多说,党政分开,应该支持乡长独立开展工作嘛。但作为一个老同志,对年轻同志的工作还是要给予关心的。在必要时,至少要提个提醒。”
“您说得没错。甭说工作关系,单说私人感情,您也得对我多指导指导,不能看着我洒汤漏水,更不能看着我走弯路。”陆大新诚恳地说。
吴景州感到很受用,笑着说:“你这年轻人,就是懂事,我相信咱哥俩会配合好工作的。”
“论老例,咱们是爷儿俩。我爷爷听说我跟您搭帮了,高兴得不得了,对我说,你吴叔那人不错,你要多听他的。”
“你爷爷是三八年的老党员,就是觉悟高。甭说别的,就他对党的那个忠诚劲儿,也是现在的一些干部比不了的。你有一个好的家风,让人敬佩啊!噢,对了,什么时候回老家,通知我一声,我有几株长白山老参,一直没舍得用,送给他。”
“我代他先谢您了。”
“客气什么,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吴景州拍拍陆大新的肩膀,显出特别的热情。“大新啊,”他说:
“你尽管埋头工作,个人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什么房子的问题,孩子上学的问题,就包在我身上。什么是新时期的思想政治工作?就是要把对干部的关心,落实到生活的实处。作为党委书记,我这个思想政治工作的落脚点,首先就要落到你这个当乡长的身上。再说,生活上的这些事情,你要是自己办,会招来议论,甚至会犯错误——党员干部犯错误,哪个不是牵扯在房子、票子、孩子和妻子身上。我要帮你办,可就不同了,我是党委书记,代表组织上对你的关心,甭说二室一厅,就是四室一厅,甚至是二带二、三带二、三带三,又有谁能说些什么?”
吴景州说得入情入理,让陆大新有些心热。他刚要表达点什么,吴景州手一摆。“你先什么也甭说,你猜,我现在要送给你一件什么礼物?”吴景州边说着边转身打开柜子,拿出一个纸盒,把纸盒打开,摊在陆大新面前。
是一部手机。
“送你一部手机。”他坐下身来,说:
“你一个堂堂的大乡长,没有手机怎么行?出去开会,别的乡镇会把咱看瘪了的。不过,别看这么一部小小的手机,都有不小的名堂——你不能自己办。为什么,这一,中央有规定,领导干部不得私自用公款配置手机;这二,你初来乍到就置办这玩艺儿,机关干部会认为你讲排场,会对你看不惯:我给你配就不同,这是党委的决定,是工作需要。”
“您可想得真周到啊!”陆大新感慨道。
吴景州得意极了:“党委书记是干什么的?是做人的工作的,不周到行吗!”他拿起手机,对陆大新示意着,“这是一部全球通,你有国外的朋友没有,你试一试。”
陆大新有些难为情,但吴景州执意坚持:“犹豫什么,试一试,试一试。”
便试。
他拨了美国中国史研究会一个朋友的号码。这个朋友是个女的,叫玛丽·琼。
电话果然通了。
“Hell,are you Mary。John……”
“Yes,Who are you……”
“I'm LuDaxin。”
“……”
“……”
两人兴奋地用英语交谈了起来。
玛丽·琼是个热烈的人,大呼小叫地说着,电话打了很久。
终于结束了通话。陆大新双手一摊:“外国人就是这样,真啰嗦。”
“嘿!大新,你小子行啊,泡妞都泡到国外去了!”吴景州不经意地间,又露出了他猥亵的一面。
“瞧您说的,只是在北京的中国史国际研讨会上见过一面,况且都四十多了。”
“呜哩哇啦地讲了些什么?”吴景州表现出职业性的好奇。
“先是互相问候,后是讲了我的一篇论文选题。她极感兴趣,让我写出之后寄给她,在她主持的会刊上发表。”陆大新解释说。
“你小子真是有前途!”吴景州不无醋意地感叹道,“不过,我还真得提醒你,要处理好业余爱好与本职工作的关系。不然,会让人说风凉话。”这一刻,吴景州又摆出了他身份的庄重。
陆大新心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感到:这一刻,极有可能为他的将来埋下了一个隐患。他后悔当着吴景州的面,打了这么一个电话。
他不禁又想到了酒醉之下,与黄本仁的争执,心刺痛了一下。
他把手机重又装入盒子,对吴景州说:“吴书记,我会把您的关怀作为一种动力,尽好本职,开拓前进。不过,就当前工作,您有什么意见?”
“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一谈到工作,吴景州顿了顿,放慢了调门说:
“近来你为解决代课教师遗留问题,不辞辛苦,争取资金,这我是知道的。但作为行政一把手,面上的工作也要抓一抓,不要顾此失彼。这个冬季,你应该注意抓以下几方面的工作:第一,是计划生育。这冬闲人不闲,正是农村的生育高峰。稍一松懈,超计划生育就要抬头,一抬头就不好压下去,就会被动。第二,是治安调解。年底了,是分配兑现的时候,由此带来的干部矛盾和雇工矛盾会急剧增加。政府调控不力,就会产生刑事案件。社会不稳定,上边就会追究责任,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局嘛。这三,是搞好征兵工作。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一切朝钱看,就给农村征兵工作带来难度,都认为当兵吃亏。所以,上边下达的征兵指标要完成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为乡长你要引起重视,早做准备。这四,就是打狗问题。北京是首善之区,作为北京的郊区乡镇,限养工作便显得尤为重要。农村老百姓贪图小利,既养狗又不愿登记,所以偷养成风,有的村已经发展到恶狗挡道的地步。一旦发生狗咬人事件,就会传播狂犬病,危及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
陆大新不但听着,还认真记着。
这些工作,他其实是清楚的。他以前虽然在县机关,但作为农业县的大机关来说,工作内容也就多一半涉及农村工作。他知道,吴景州所强调的,只不过是乡长的例行工作,多年一惯老套数。但他不能留露出一丝不耐烦,因为,这是党委书记在尽领导的责任,尽关心的责任,岂有不耐烦之理?
冗长的提醒终于结束了,陆大新表示了衷心的感谢,并表示抓紧落实。
看到陆大新把自己的话,密密麻麻地记到本子上,吴景州眉开眼笑:“到底是大机关里出来的干部,有修养,有素质,哪儿像肖大力!”
感到在吴景州这里呆得时间太长了,陆大新欲起身告辞。
但吴景州言犹未尽,继续说:
“大新,我准备把代课教师的管理工作正式移交给你,这是你乡长份内的事。以前是因为肖大力不干事,让我不放心,才代管一段时间。不能总是以党代政嘛,长了就要犯错误了。”
陆大新知道,精明的吴书记是在甩包袱。这个包袱,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于是,便愉快地接。“好,我一定很好地管起来。”
“这争取资金的事怎么样了?”吴景州兀地问道。
“噢,有点儿眉目了。”陆大新不想对他讲得太多:
“如果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助的,请尽管说。我当党委书记这么多年,自然有些关系渠道。”
“行。”陆大新想起了那天晚上,吴景州“只谈女人,不谈工作”的话,知道他这是虚与委蛇而已,当不得真,便也不多说。
“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吴景州认真地说。
陆大新一怔。“什么?”
“我听人说,这些日子,你跟杨文彬接触得特别多,总是同进同出的,这可不好。你有好几个副职,如果人事关系摆布不好,会影响他们的工作情绪。就我的经验来说,一个领导干部要想有绝对权威,就是要与下属保持适当的距离,有一种神秘感。”
陆大新想作解释,但又觉得无从谈起,只好报以模棱两可的答复:“好。”
“再说,杨文彬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油滑得很呢!他跟领导干部斗法,是很有一套的,为人也有欺骗性。他出的主意,你要作认真分析,不要盲目听信,否则会把你引到茄子地里去。你不要过于信任他,你不惯他,他还翘尾巴呢,你一信任他,还不上天?他会凌架于其他副乡长之上,做二乡长。时间久了,他会连你的话都不听的。这一点,肖大力有切肤之痛。作为党委书记,我本不应该在背后这样评论一个干部,但你不是外人,我不能不提醒。”
吴景州的话,立刻在陆大新脑子里形成了一层阴影: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怎么处才好呢?
他不能断然作是与否的回答,便说:“吴书记,您的话,我是会作认真考虑的;不过,我这个人认识人,只靠一种东西:直觉,凭自己的观察。”
吴景州似有不悦。“好,好,希望你能够准确地观察。不过,大新,我对你说的话,请你不要对别人说,更不要情绪之下跟杨文彬说。即使他杨文彬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他是副乡长,我是党委书记,他的小命,还不是攥在我手心里!”
吴景州的话,令人不寒而栗。
陆大新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心情变得很复杂。吴景州身上的确有极为阴冷的东西,对这样的领导和长者,他不知道是给予尊重,还是给予畏惧,甚至是给予鄙视。
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要处处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