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营长笑着对乔盛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乔盛问。
“吴会长死了。”
“知道。”
“你怎么知道?”
“吴会长在县城里到底还是个人物,关于他的事,也算大事哩。”乔盛说。
“你猜他是被谁打死的?”支营长问。
“知道,是京西抗日锄奸团。”乔盛回答。
“京西抗日锄奸团可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
“也知道。”
支营长觉得乔盛很灵通,更喜欢他了。
“你瞧,你要找吴会长算帐,被我拦了,当时你还想不通;有什么想不通的?你的事,共产党就替你办了,还省得你去招惹事非。”支营长的自我感觉很良好。
乔盛不言语,只是兀自地笑。
“笑什么?”
还是笑。
他不能告诉支营长什么,免得他担惊受怕,还是让他保持良好的自我感觉为好。
支营长的自我感觉就是好。
保定司令部的嘉奖令来了,还有河北省主席楚溪春的亲笔信。不过都是以秘件方式传来的,支营长不能往外说。
支营长独自装着这么美好的事情,心里总感到烧得慌。他想告诉一个人,从对方的快乐上感觉自己的快乐。如果不告诉一个人,不在那人身上发泄一下,独自享受的快乐就是一种折磨与负担。也就是说,变了味儿的快乐跟痛苦差不多。
他觉得他可以跟乔盛说。
“乔盛,司令部的嘉奖令下来了,还有楚溪春主席的亲笔信。”
乔盛感觉出这里的份量,并没有表现出支营长期待的那种惊喜。
“怎么说?”平淡地问。
支营长停顿了一下。乔盛的平淡态度使他感到失望,他又不想说了。但还是说了,因为已经再没有比乔盛合适的人选了。
“上峰感佩咱们为党国功业所立下的赫赫战功,要咱们营坚守在本县,等到光复之日,就改编成县保安团,我任团长兼县长。”
“这是什么意思?”乔盛问。
“就是说,咱们营可以不去南征北战、拼命流汗,却有美好的前程等着咱们。”支营长兴奋地解释着。
一听说部队又不去打仗了,乔盛说:
“这真没意思。”
支营长愣了。
支营长想的是,他不需到前线厮杀,却有团长和县长的官运。
乔盛想的是,一个战斗部队不去打仗,像大娘儿们似的养着,就意味着还要过沉闷的生活。这是他接受不了的。况且,他刚刚用枪杀出点儿兴味来,却要刀枪入库,颇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失意。
“你真是太年轻啊!”支营长感慨道。
他们俩想不到一块,话头也就稀了。
“今天跟你说的,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切莫往外说,这是纪律。”支营长叮嘱说。
“营长,您甭说那么多,我也不小了。”
支营长的叮嘱让他心里反感:部队的前程如何,那是你们当官的事;你们的升迁荣辱跟我一个小当兵的有什么关系?既然不放心,你不跟我说就是了。
他感到他与支营长的感情没有跟肖营长的感情融洽。
他觉得肖营长死得有些可惜了。
“真是,乔盛,”支营长说,“你真的不小了,个人的事也该考虑了。”
“我有什么个人的事?”
“你该找个女人了。”支营长关切地说。
支营长这么一说,乔盛也感到,他是应该找个女人了。他点点头。
“趁部队只是防务与休整,你找个上限的女人,再揍个孩子。乔盛你别乐,当兵的能有个自己的孩子也是一桩大功德。谁知道哪天一颗枪子瘪了你!有条根留下了,瘪了也就瘪了,死也瞑目了。”
他觉得支营长这话说得还算有道理,他应该听。
部队在挖堑壕修炮楼,乔盛却给自己找女人去了。
找什么样的女人呢?
春红那样的女人年轻貌美,却浪,还没骨气,不行。
他娘那样的女人也浪,还假正经,但有骨气,嗯,差不多。
那女人的腿一定要白,脚也要小,翘起来的时候还会一窝一窝的。他总也忘不了河汊对岸那重撩人的风景。
上哪儿找女人呢?
妓院里的女人倒是唾手可得,即便是你看上了,你能娶么?
不费那力气。
良家女子好,但他又没认识几个。上学时,跟他一同念了两年三年级的女同学倒有一个,叫秀珍。名字很好听,人长得很高,却又笨又傻。他摇摇头。我本来就笨,再找一个笨的,还不生出一个大笨猪?
“金花酒家”对过的“春来茶馆”倒有一个叫晚珍的,这个县城就是小,一捏就是一对叫“珍”的。那个晚珍人长得漂亮,面皮也自,对他也有点意思,总是冲着在“金花酒家”当跑堂的他笑;但是她个子太矮,站起来也就跟他腰齐。那个好色的吴会长曾被她的美色吸引,时常到她的茶馆坐坐,也就是拿嘴跟她逗弄一番,喝过两杯茶之后,走人。连吴会长都看不上眼的人,我乔盛能看得上眼?好歹我也是个当兵的,当兵有当兵的体面。
找个女人很让他伤脑筋。
他便去找乔大胖子。
“金花酒家”已经关了,临街的门窗让乔大胖子垒死了。
进了杂货铺,乔大胖子抄着袖子趴在柜台上打瞌睡。
“爹,我回来了。”怕吓着他,乔盛声音很轻地说。
乔大胖子眼睛睁开了,“噢,是盛子。”
他从柜台里走出来,把铺门打了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咱爷儿俩就喝两盅。”
乔大胖子还是那么胖,腰却驼了,眼神也黯淡了,有一种无惊无喜的苍茫。
乔大胖子还有两招烹饪的手艺,时间不长,也炒出几样还说得过去的菜:一盘瘦肉炒苇根丝,一盘葱白爆蛋,一盘家常豆腐,还有一盘炸花生米。
那苇根丝是千丝,是在挖苇根的季节挖下来,切成丝,用开水焯一下,捞出来晾开。等食用的时候,用开水浸一下,回回性子,便如新苇根一般。大葱爆蛋,大葱的成份多,鸡蛋只是配料,有鸡蛋的味道即可。家常豆腐,放很多干炸辣椒。至于炸花生米,是把花生米放到热油里,翻两个过就捞出来,欠点火,那半生不熟的花生米,很有咬劲,能嚼出新花生的味道。
这几个菜的做法,是爷儿俩,自然包括小金花,多年的口味使然。所以菜端上来,乔盛就感到了浓烈的亲情味道,他想到了他娘,眼睛不禁湿润了。
乔大胖子也有同样的感觉。
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在一对胖父子心里氤氲得肥厚。
成了一对沉默寡言人。
便闷头喝酒。
你一杯,我一杯,自己把自己搞得粗脖子上的脖筋剥剥地跳起来。
“爹,我想找个女人。”乔盛首先打破了沉默。
“找那玩艺儿干什么?女人叫人伤心。”乔大胖子说。
“那是您年轻时跟女人搅得太亲热了,到老就没有心情了。”
“有点儿。”
“您年纪也不小了,该让您抱抱孙子了。”
“是。”
抱女人的时候没想到抱孙子,如今没女人可抱了,他觉得抱抱孙子还真是个正经事,便说:“你是该找个女人了。”
“这女人不好找。”乔盛说。
“怎么不好找?‘母狗不摇尾,公狗不抬腿’,有的是摇尾巴的母狗,就看你有眼没眼。”乔大胖子说。
讲完这话,乔大胖子觉得一个做老子的跟儿子这么说有些那个,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嘿嘿……”
“还是您懂。”儿子竟还有意撩拨老子。
“你骑两个试试,你也懂。”乔大胖子已经自在了许多。
“爹,您帮我找一个。”乔盛说。
“帮你找?我要是能找着就给自己找了。”
“您再说不正经的,我就不认你这个爹了。”
“别介,我还是帮你找吧。”
乔大胖子认真想了起来。
“咆,药铺钱掌柜的女儿怎么样?”
“钱粒儿?”
“对,就是那个钱粒儿。”
乔盛想了起来。
那个钱粒儿他认识,但是从来没说过话儿。她的长相也依稀记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梳着一条大辫子,人长得也说得过去。
“不知她长得白不白?”乔盛问。
“找女人又不是买豆腐,还挑白不白干什么,受用就行。”乔大胖子说。
“不行,得挑长得白的。嗯,爹,她的脚小不小?”
“你是喜欢大一点的还是小一点的?”
“自然是小一点儿的。”
乔大胖子略一沉吟:“嗯,脚倒是不大。”
“您跟钱掌柜有没有交情?”
“交情倒谈不上,不过咱‘金花酒家’红火的时候,他跟咱借过钱。那钱到今儿个还没还。”
乔盛眼神儿一亮:“那您给说说。”
“说说就说说。”
那笨搭搭的乔大胖子便亲自给他的胖儿子去说媒。
跟钱掌柜一说,钱掌柜竟然很乐意。
“您乔老板是大户人家,咱还生怕高攀不起呢。”钱掌柜说。
“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门庭冷落喽。”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您乔老板也甭谦虚。”
“您要是同意,咱也算门当户对。”乔老板也很有分寸。
“您的少爷什么时候相相面?”
“就在门外候着呢。”
“快请!”
穿军服的乔盛就闪进了门坎,见到钱掌柜啪地打了一个立正,有力地敬了一个礼:“钱掌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