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荻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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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我很久没有去外港埭走廊了。自从外港埭走廊的书场,出租成为仓库后,那里已一片萧条和冷清。没有了书场,有时我就把大书说到了田头。当然,那没有在书场穿着长袍马褂的氛围。在田头,听众全是自然万物。当然,我有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快乐。今年春,我在向阳的南坡又足足种了两亩田的土豆。夏天它们开成紫的、粉的、白的花儿,美丽极了。这些天,我收获完土豆,天空中飘着的风爽利多了。在村里,像我这么大年龄。还在地里劳动的已经没有了。所以,我为自己还能收获土豆而自豪。

这个季节,南坡上的树叶一天一种颜色。这些叶子变了颜色之后,就像那些赶集的农民,纷纷扬扬随着马车飘荡而去。然后树木宛如秃头鸟一样,而地面堆积着一大片深红和金黄相重叠的叶子。我喜欢这景色,它原始而苍凉。收获完土豆,秋收劳动基本结束了。从前这个时候,我就会去串门儿了。有时去杨鸿庆家,有时去高大年家,有时去丁一松家;如今他们都去世了,我就没有地方去了。我坐在窗前看风景,确切些说是看我的菜园。

哑巴丁江又一次朝我的菜园走来。这一次,他手里拿着两个肉包子,走到石榴面前粗声粗气地啊啊叫了两声。石榴慌张地向后退了一步。哑巴丁江用手势比划着,石榴就接过了肉包子。然后,石榴跟着哑巴丁江一起走远了。我知道石榴平时喜欢与哑巴丁江玩。哑巴丁江带她爬桑树,攀草垛;远远望去就像一只老猴,带着一只小猴去树上摘桑。

每次石榴跟着哑巴玩儿回来,就会画许多画。

这天黄昏,我正在客堂的楠木椅上打瞌睡,石榴把我摇醒了说:“太爷爷,快看我的画儿。“我想石榴那水墨画,不就是些竹子、牡丹、葫芦、兰草之类的东西。我眯蒙着跟睛说:“嗨,你太爷爷正在打瞌睡呢!

去去去。“我把石榴打发走了,可她委屈地一遍又一遍道:“太爷爷是个大坏蛋。太爷爷是个大坏蛋。“石榴的嗓门大得像麦克风,震得我耳朵如同围绕着一群嗡嗡叫的苍蝇。我睁开眼睛对石榴说:“好吧,你这小东西吵死;把你的画儿拿来,让我鉴赏。“石榴说:“画儿就在这呢!“石榴俯身拈起最上面的一张,两手捏着边角,轻轻展示给我看。为了不使画颤动,她敛声屏气,凝神不动,宛如一尊雕塑。这时,我就像一个鉴赏家。没想到十岁的小姑娘,竟然把油画画得那么好。石榴的画,从布局到色彩,都别具一格。第一幅画:一个用金黄色草垛扎成的女人。在麦田上飞舞。鸡群在麦田垦,懒洋洋地拾麦粒。它们身上的羽毛,被阳光擦得锃亮锃亮。草垛女人双臂张开,火焰状的裙裾,有一种生命的激情和燃烧。我看了有些激动,急忙说:“拿第二幅画来。“石榴画的三幅油画,都是金黄色的草垛女人。第二幅,金黄色的草垛女人在星空下。

第三幅,金黄色的草垛女人在池塘边。我微微闭上眼睛,月光就在我身上流淌;而蛙鸣在我耳畔,不绝于耳。我欣赏石榴把金黄色发挥得淋漓尽致。这小小的生命,何以有如此炽烈的感情,把画做到燃烧般的地步?莫非她父母的离婚,给予她沉重的打击?我想,人需要苦难才能成长。我鼓励石榴说:“嗨,小石榴你画得不错,长大做画家吧!“石榴骄傲地说:“那当然。“这晚,我把石榴画的金黄色草垛女人,想象成我们家族的女人。其实,她们都是燃烧的生命。无论我的母亲和姑姑,我的姐姐和表妹,抑或是我的女人们和孙女、重孙女们;她们都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就连这小小的石榴,竟然也能把最灿烂而危险的金黄色,驾驭得如此纯熟自如,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章珍妮每天都去演教禅寺拜佛。如今的演教禅寺,已没有了和尚和尼姑,但来此地拜佛的依然络绎不绝。那天,章珍妮神思恍惚地去演教禅寺,当她走上秀水桥时,不慎一脚踩空,从桥上滚落了下来。她的后脑勺撞在石阶旁的一堆碎砖头上,砰的一下,便血流如注了。当村民通知我们家人时,章珍妮已昏迷过去。小抗敌踩着我的架子车,与海云一起把她送到镇上医院。医生说:“要住院治疗,做核磁共振,检查是否损伤了大脑。“小抗敌给章珍妮办理了人院手续,家里人轮流来陪着章珍妮。当然,陪得最多的就是傻傻了。年轻人总会找各种理由,逃避陪病人。闯儿、静儿、宝儿他们都要忙着工厂的事,柳枝儿和章菊花偶尔来陪一下,也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看着一大家子人,到了要侍候病人时,却都叫不动了。我想我千万不能病倒,活要活得健康,死要死得快活,我不要给家人添麻烦。

傻傻从前跟章丹凤有矛盾,但对章珍妮非常不错。她已是七十八岁高龄的老人,亦很多年没去镇上了。遮会儿,章珍妮住医院,她常常从村里到镇上来回跑。有时候,我想踩架子车载她去,可是她不让我踩架子车。她说,哪有九十岁的人还踩架子车?其实我的身体还健朗,我的心理还年轻着呢!

这几年,小镇变化很大。镇上的主要街道,到处都是小商贩的摊床。这边卖百货小商品,那边卖服装鞋帽,还有食品一条街。傻傻每次去医院前,喜欢到食品一条街给章珍妮买些吃的。炸麻花啦、烧饼啦等等,五花八]的东西应有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街上人来车往,尘土飞扬。单说那车,别看是小镇,形形色色的车都有。进口的有宝马、丰田等,国产的有富康、桑塔纳、夏利等;还有那些破烂不堪几近报废的面包车、运货的重型卡车、手扶拖拉机和人蹬的三轮车等,无不在骄阳地街上或快或慢地行驶着。

傻傻心里想那些名牌轿车一定是领导的专车,要不就是暴发户。

这样的车,在街上跑得又快又神气。司机那份得意,仿佛汽车喷出的不是尾气而是香气。与之相对比的是”板的“,就是比三轮车还要简陋的人力车那是从前载货的人力三轮车,在上面支着一个能防晒又防雨的篷子,篷下有术制坐椅。这种车车费很便宜,在小镇里转也就一两块钱。傻傻坐公车到小镇后,通常就是坐着”板的“去医院。蹬”板的“的车夫,不少是农民工。他们浑身有的是力气,”板的“也就跑得飞快。

一天下来,少说也有二三十块钱。如果勤劳点的话,一天能挣到五十多块。当然这行业是季节性的,冬天和夏天就是淡季了。傻傻每次坐”板的“,都喜欢与车夫聊天,她觉得她与农民工的心是相通的。

小镇的店铺一天比一天多。一阵鞭炮声响起,又一座铺子开张了。

这家新开的店铺,在医院大门的左边,门口放着两排花篮。傻傻抬头一看,赫然醒目地写着”新新酒馆“。傻傻想天天有开张的酒馆,也有倒闭的酒馆。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柳枝儿父亲在外港埭走廊上的明苑酒搂倒闭后,还亏了不少钱呢!不过无论怎么说,改革开放以来,生活总是比从前好多一。农民们的观念也在不断改变,再不是井底之蛙了。

走上病房的五层楼,傻傻有点气喘吁吁。她想到底年纪不饶人,双腿都在打颤了。这次她买了不少苹果和梨,只是章珍妮苏醒过来后,一副痴呆的样子,已经记不起往事了。医生说:“大脑损伤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大脑缺少雌激素。由这两个因素而导致老年痴呆症,要治愈的希望微乎其微。“傻傻心里想,这可怜的章珍妮啊,刚刚死了儿子媳妇,自己又患上了这样的病,女儿又远在美国,这如何是好呢?傻傻呜呜地哭起来,她想从前认为自己命苦,现在看来章珍妮比她更命苦。章珍妮年轻时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而她自己又得了老年痴呆症,真是人生中所有的苦难都披她摊上了。

章珍妮大脑损伤后,再不是从前的章珍妮了。出院后,她痴痴呆呆的,已不能干家务活。我就让她和青草一日三餐都在我这里吃,让傻傻和青草多关照她一些。可怜的青草,已经来月经了个子仍然没长高。

那天,我忍不住带着青草,去镇上医院看病。医生与我的判断.样——侏儒症。当检查结果和医生的诊断出来的那一刻,我整个人晕眩了起来。我的悲伤无与伦比。我挽着青草回家时,涝沱大雨似乎把我积攒了一生的泪水都哭尽了。

我没有把病情瞒着青草。青草知道自己得了侏儒症后,突然大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身体抽挛着,仿佛胸中涌着一股强烈的气流,像蚯蚓一样在那里钻来钻去。奶奶痴呆了,她又知道自己得了侏儒症,就像雪上加霜一样。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去青草屋里。我看见她的泪水流向枕边,枕头的一左一右均匀地漾出两个月牙儿。

没有了记忆力的章珍妮,她的时代和她的过去已成了永恒。过去的就是历史了。这历史正在一天天走向古老。每个人迟早总有一天,被所有人遗忘。我在世上快九十一年了,越来越不知道我对这世界是留恋呢,还是厌烦?但我知道我还是要有信心地、精力充沛地活在这个养育我一生的村庄里。我要对它感恩,感谢它给我苦难、宄难和幸福!

家里人面对章珍妮和青草的病,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年的春节即将来临了,过年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喝酒、喝茶、抽烟、看电视,一醉解千愁。只是我们家再没人剪窗花了,那剪纸工艺在我们家失传了。如果要看我们家今年春节与往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少了最最醒目的窗花。

过了腊月,很快就到了大年三十。傻傻一早起来贴春联。我则把灯笼用滑轮车牵上,送到屋檐下。家门口四盏大红灯笼一挂上,年就显得喜气洋洋。小抗敌站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花生瓜子。从炉膛里传出来噼噼啪啪的声响,你就可以想象那里面的火燃烧得有多么兴奋和激烈。在我们荻港村,正月里颇有点贵族生活的气息。人们似乎把一年中应该享用的鸡鸭鱼肉,都集中在这日子里吃了。家家的仓房里,存着腊月里准备的酱鸭、酱肉等五花八门的东西。它们可以从正月初一吃到十五闹元宵的灯节,再从元宵吃到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

章珍妮原先养的一头母猪,已经大腹便便,开始用嘴叼草絮窝了。

看来过不了除夕,它就要临产。我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章珍妮,可是章珍妮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根本记不得她养的那头母猪了。从前家里的猪或牛分娩,章珍妮就像个接生婆那样,蹲在圈里看它们一个个出世。

然后跑回屋来,向我们通报喜讯。现在章珍妮做不了这件事,章菊花便自告奋勇地接替这工作。因为小芦获已经两岁多了,在村里他有小姐姐,小哥哥陪伴着他;还有小院子,出野,桑树林陪伴着他。章菊花觉得男孩子应该让他在田野里,滚一身泥巴长大!

大年三十夜,我们八点光景吃完团圆饭,章菊花就到猪圈去了。大约到十一点多,第一个猪崽出世了。章菊花回来通报喜讯,宝儿立即放一串鞭炮以示庆贺。接着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又相继出生了四个湿乎乎的小猪。五只呈现金黄色的小猪毛茸茸的,分外可爱。遮时整个村庄的爆竹,像春天里的映山红一样,红遍天空。自从家里有电视以来,我是第一次从头到尾,看完春常联欢晚会的节目。我为钟声敲响前,那种鲜花与歌声同放,蛟龙与彩练齐飞的场景,欢欣鼓舞。

钟声终于敲响了。一下、两下、三下……从容而镇静地奏响了。那种声音,让我们屏息静听时,仿佛把整个心都交出去了。它来自大海,裹挟着地平线那一侧的湛蓝幽光:它来自草原,来自牧民的羌笛和风沙般喑哑的歌喉。我的眼角湿湿的,恍若那钟声就是古战场上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之中的苍老夕阳了。它们在每一间墓室低回,深沉而轻曼;使我那些逝去了的亲人,依然如故地面向东方,朝圣着这个古老民族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