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辛亥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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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没有了家务牵累,沈鸿庆除了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做教师外,便有些无所事事,日子过得非常无聊。不过他明白当下的形势,黄兴已病死,孙中山身边少了一位大将,更何况“第三次革命”向外国和华侨借款的全部金额总数,孙中山不得不向段祺瑞政府具体交涉“还债”的。沈鸿庆想孙中山已奔走国事三十余年,想在中国建立民主政治,然而谈何容易呢?因此,在这个非常时期,孙中山也只能回到上海莫利爱路住所深居简出,闭门写他的《孙文学说》了。

处在革命的低潮时期,沈鸿庆有一种无处革命的痛苦。他想孙中山都闭门写他的学说去了,还有张静江这个常年在海外的游子,也回到了故乡南浔过着半隐居的悠闲生活,那么他凭什么不回到绍兴去呢?毕竟绍兴是他的故乡,是他的出发和归宿之地啊!沈鸿庆这么想着,便有了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

邬爱香在由木荣子的新观念影响下,终于决定放下沈家的一切嫁到日本去了。这是她反复思考后作出的决定,自然也是她对自我的第一次认识。原来作为女人的她还有选择的权利,这是她从前没有想过也不敢做的事情。那天她鼓起勇气对公公说:“我早已不是沈家的人,我该离开这里了。”公公以为她与紫环闹矛盾说气话,便道:“别去听紫环胡说八道,好好干你自己的事。”邬爱香见公公误会了她的意思,满脸羞红地说:“不是这样的,我是要嫁人了。”公公一惊,脱口而出道:“嫁给谁?”邬爱香不好意思地轻轻说:“由木荣子。”公公听到这名字,心里有些不高兴:“嫁给他?他是日本人。为什么要嫁给日本人?”邬爱香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想再以没有名分的方式住在沈家了。”说着,她抹着眼泪跑回自己的屋去。公公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这都是鸿庆作的孽。她若走了,家里就少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当家人。公公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叹气道:“我这棵老树还没有倒,小猢狲们就开始各自散了,都不把这个家当家了。革命,革命,都不知道革了些什么!”

回到自己屋里的邬爱香,面对公公的责问,滋生了一种逆反心理。她想凭什么你儿子喜欢年轻女人了,就可以把我这个结发妻子抛弃;而我要嫁人了,你就要问个为什么?难道日本人不是人吗?我偏要嫁给这个日本人,到东京去,远远地离开你们。邬爱香这么想着,便有了一股激情。于是她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整理出发的行李。她一边整理一边想,小家辛和小家寅已长大成人,小家酉也已经八周岁了,如果嫁到东京之后日子过得不错,那么她就可以把小家酉接到东京读书。邬爱香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她想这样总比在沈家等死好吧!她不想步她婆婆的后尘,她认为婆婆那样的结局是女人最悲惨的结局。

那天晚上,公公把邬爱香将离开沈家的事,与他的小妾和二儿媳紫环说了。两个女人得知这一消息,打心眼儿里高兴。紫环就像拔掉了眼中钉那样对公公说:“她不是我们沈家的人,老早该走了。”公公瞪了一眼紫环道:“不准胡说。”紫环委屈地说:“我胡说什么了,事实摆在那里呢!”公公没有再理睬紫环,在他心里无论小妾还是紫环都不是理想的当家人。

现在邬爱香整理完行李,躺在从前与沈鸿庆一起做爱的大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屈指算来,她在沈家生活了十八年。这十八年,聚集了她太多的甜酸苦辣和世事沧桑。只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夫妻一场却不能白头到老,这是多么遗憾的事。邬爱香想着想着,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无论怎么说,真要离开这个家,邬爱香确实有些依依不舍,毕竟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精力。当然事到如今,她已不是这个家的媳妇,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第二天一早,邬爱香叫了一辆黄包车搬去由木荣子的家。她要与由木荣子一起在绍兴度过几日后,再坐船去日本东京。临走时,邬爱香把沈家的许多事情托付给了小家辛。仿佛是永别,母女俩抱成一团哭泣着。小家辛道:“姆妈想回来就回来,不用怕紫环婶婶,我会把家管好的。”邬爱香抚摸着小家辛的头,觉得小家辛是家里最懂事的孩子。

邬爱香离开沈家时,公公已经去昌隆绸布商店上班了。公公的小妾见她要走了,对她微笑道:“有了好人家,总比在这里好。这里啊,我看是日落西山了。”公公的小妾正说着话的当儿,紫环从她的卧房出来道:“呀,嫁人去了?当心后悔哦。”邬爱香狠狠地瞪了紫环一眼,坐上黄包车走了。黄包车缓缓地走在东街上,冬日里的阳光是那么懒懒地不肯出来。街上行人稀少,邬爱香头上裹着一块方格头巾,没有人认出她,这让她感到十分庆幸,但同时也让她陷入沉思和回忆。十八年了,她对东街的街坊邻舍,以及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此刻,豆腐西施、莲子、王二麻子、洗烫店老板独眼龙和他的哑巴妻子、小杂货店的孙师傅等人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耳畔回荡,而她却要离他们而去,也许这一去不再回来了。邬爱香这么想着想着,不免悲伤起来。

由木荣子披着大衣早早等候在他仓桥直街的家门口,见邬爱香来了满面笑容地迎上去道:“爱香。”由木荣子的声音是男中音,听起来特别有磁性。邬爱香心情一下好了起来,她嗲怪道:“这么冷的天,你等在风里干什么呢?”由木荣子憨憨地说:“等你,就为了等你。”邬爱香听由木荣子说这样的话,心里感到暖暖的。邬爱香非常喜欢由木荣子的这个住所,它和东街一样是由河道、民居、石板道路组成的,看上去很古老。邬爱香将在这里住两天,然后与由木荣子一起坐船去日本东京。邬爱香觉得人生就像做梦一样,命运的船也让她漂泊动荡起来了。

这天晚上因为他们还没有拜过堂,邬爱香婉拒与由木荣子同床共眠,由木荣子便嘲笑她是中国传统旧女人。邬爱香反唇相讥道:“如果我是中国传统旧女人,我就不会跟你去日本了。”由木荣子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连说:“那是,那是,你是新女性。”邬爱香这才高兴了起来。出发的那天终于来临了。一大清早,邬爱香第一次穿上了女式西装,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感觉英姿飒爽。此刻,由木荣子与邬爱香坐在海轮上,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邬爱香浮想联翩。她想到了沈鸿庆,这个从前是她丈夫的男人如今怎么样了呢?他一定不会想到他的前妻,已经登上了去日本的海轮,并且将与他的同事由木荣子成亲了。邬爱香觉得这是对他最好的报复,不免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由木荣子脸上洋溢着幸福地问。

“笑笑不可以吗?”邬爱香道。

此刻,邬爱香坐在海轮上摆弄着左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这只翡翠镯子与她生小家辛时婆婆丢失的那只一模一样,然而这只翡翠镯子是由木荣子送她的。由木荣子说是从一个小贩手里买来的。邬爱香道:“毫无疑问,这翡翠镯子就是我婆婆丢失的那只。”邬爱香一提到婆婆,许多往事泉水般涌来。她心里想婆婆的这只翡翠镯子,最终还是落到了她的手中。

中午时分,阳光明媚,海轮经过长途航行终于疲倦地进入东京港口。踏上东京的土地,大都市的繁华与喧闹让邬爱香兴奋不已。现在,由木荣子引领着邬爱香坐上公共汽车后,穿大街走小巷地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家。一打开门,邬爱香就看到了他前妻的遗像和地上的塌塌米。邬爱香皱了皱眉,但入乡随俗么,睡塌塌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他前妻的遗像,她自信有法子把她藏到看不见的地方。邬爱香心里这样想着,随手放下携带的行李,双腿盘膝坐在塌塌米上。当然她不是日本女人,没坐几分钟腿就酸了。她将右手支撑在地上站起来时,发现塌塌米上满是虫子。那些灰色的爬虫,让她吓得尖叫道:“哇,日本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