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辛亥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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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沈鸿庆在寒风里终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此趟回故乡他有一种孤零零的感觉。因为没有接到邬爱香的回信,仿佛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离他远去了。他的心没着没落,就像一只断线风筝,不知道何处是归宿了。

列车在寒风中呼啸前进,沈鸿庆明白辛亥革命后,我们既不能实现北伐,也难于控制南方。由于革命的不彻底,旧官僚和旧军队依然能保持原有的体系。而孙中山面对桂系军阀的跋扈与对他的排挤,苦于手中没有兵权可作反击。因此,沈鸿庆想孙中山一定明白建立我们自己的武装部队和自己的政党是当务之急。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了几天后,沈鸿庆经上海回到了绍兴。他没有在上海停留,迫不及待地回到绍兴,完全是为了想早一点见到邬爱香。然而,他不知道这已成了不可能的事。所以,当他从小家辛这里得知邬爱香随由木荣子去了日本后,就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样咆哮起来道:“这怎么可以?你们为什么不阻拦她?”小家辛突然变得伶牙利嘴起来回击父亲道:“阿爸,这就是你不对了。如果你不抛弃姆妈,姆妈绝对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沈鸿庆被女儿这么一说,冷静了下来。

现在沈鸿庆躺在书房里的小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身上盖的被子还是邬爱香缝制的,从前并不觉得温暖,如今却把它紧紧地裹在身上,仿佛这样还能闻到邬爱香的体香。沈鸿庆有时想想自己很无耻,也很自私。不过,无论如何由木荣子把邬爱香诱拐去日本是一件令他不高兴的事。他想他们究竟是什么日寸候开始走近的呢?莫非早在中西学堂就有了关系?这让他大为惊讶。在他眼里一向贤慧、传统的她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变化。莫非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沈鸿庆纳闷了起来,叹气道:“唉,我该怎么办呢?”

沈昌隆见儿子回来了,却又闷在书房里不出来,便知道邬爱香的出走对他是一个打击。于是对小家辛道:“叫你阿爸出来吃饭,别像个坐月子的女人那样躲着。”小家辛转身进了她阿爸的书房,见阿爸正对着姆妈的照片发呆,心里想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阿爸,爷爷叫你出来吃饭。”小家辛履行公事道。

“我不饿,你们吃吧!”沈鸿庆一边说,一边继续发呆。

小家辛叫不动阿爸,沈昌隆便有点恼火地坐在客堂的饭桌前吼道:“像什么样子,难道还要把饭端到你手上吗?”沈鸿庆听见父亲的大嗓门,立即来到了饭桌前。

“你还记得回家?这么久不回来你都在忙些什么?”父亲道。

“黑牡丹病死了,小家巳去姥姥家了。”沈鸿庆低着头轻轻地说。

“什么,黑牡丹病死了?你怎么不早说?”父亲惊讶地道。

“我给邬爱香写过信,可是她没有回。”沈鸿庆辩解道。

小家辛听着爷爷与父亲的对话,脸倏地红了起来。父亲给母亲的信是她撕的,但是她不能说出来。为了避免暴露,她假装肚子痛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自从父亲娶了黑牡丹后,她就开始讨厌父亲了。她觉得父亲对母亲不公平,对她也不公平,为什么小家寅可以到北京去而她却不能呢?小家辛懊恼地想。

紫环坐在公公的对面,在紫环眼里,公公最呵护长子沈鸿庆。小儿子鸿武尽管帮公公做生意,可多半是劳而无功的。这会儿公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只要儿子回来,公公的话就像打开了闸门,潮水般涌来,而他嘴角的唾沫像两朵白色茉莉花,冒出酒香。邬爱香不在,紫环觉得在家里自由多了,也轻松愉快多了。她乐意在饭桌边坐坐,有时也插进去与公公聊天。只要与公公聊天,她心里就乐滋滋的。从前邬爱香一手遮天,阻拦着她在家里的地位。如今邬爱香总算滚出了沈家,她觉得心里平坦多了。她想现在沈家就她这么一个媳妇了,沈家是属于她的,昌隆绸布商店也是属于她的。

沈昌隆毕竟老了,酒一喝高,在回屋的路上被一张条凳绊了一跤,额角磕出了血。小妾见状,慌了神地叫道:“不好了,老爷摔倒了,快来人哪!”沈鸿庆刚在书房里坐下,正在给张静江写信:“张兄,我已回绍兴,过几日来南浔看你……”忽闻小妈的尖叫声,他便三脚两步地赶了出来。然而他是独臂男人,一只手无法将体重的父亲抱起来。他无奈地伏在父亲身边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父亲说起胡话来了。父亲一会儿叫着母亲的名字,一会儿又叫着邬爱香,然后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沈鸿庆没有学过中医,但父亲这样的状况他知道是中风了。

鸿武不在家,远水救不了近火。沈鸿庆想起了东街上的徐阿宝,只是自己与徐阿宝没有往来,如何开口找他帮忙呢?若是邬爱香在,她与徐阿宝的夫人莲子说一下肯定没问题;即使不找徐阿宝,邬爱香也会找王二麻子等人。沈鸿庆想着邬爱香的长处,可是邬爱香已远走高飞,让他黯然神伤。沈鸿庆找来紫环道:“你能找徐阿宝来帮忙吗?”紫环说:“我是妇道人家,除了丈夫与别的男人没有联系。”沈鸿庆被她这么一说十分尴尬,但救入要紧,他也顾不得太多,自己跑去徐阿宝家敲门道:“我是沈鸿庆,阿宝在家吗?”出来开门的是莲子,莲子满面笑容道:“贵客啊,你有什么事?”沈鸿庆说明了来意,莲子道:“阿宝不在,我可以帮你。”说着,莲子就大步流星地朝沈家走去。

虽然莲子已人到中年,但从前不愧是她公公洋铁铺子里的好帮手。她的一双手力大无比,一挪动,二翻身,就把躺倒在地上的沈昌隆搬到了床上。这让沈鸿庆感激道:“谢谢,你真行。”莲子说:“邬爱香呢?怎么不见爱香呢?”沈鸿庆无语,紫环在一旁插嘴道:“呀,你不知道啊?她嫁给由木荣子那个日本佬了,去日本了呢!”莲子说:“好啊,日本好地方呢,沈先生不是去了两次吗?”说得沈鸿庆十分尴尬。

沈昌隆躺到床上后,沈鸿庆便找来了中医郎中。中医郎中按了沈昌隆的脉,又检查了眼睛和耳朵,最后摇头晃脑地对沈鸿庆道:“你父亲患了脑溢血,怕是不行了呢!你们好好侍候他几天吧!”听中医郎中这么说,沈鸿庆心里一紧,觉得父亲的病严重了,必须赶快叫鸿武回来。而此刻,紫环正站在沈鸿庆的身边。紫环想如果公公去世了,那就面临着分家产。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了,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邬爱香到日本东京不久,便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无论银座的繁华,还是上野公园的银杏和枫树,都不能令她陶醉。她忽然觉得她作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尽管由木荣子对她不错,但是少了绍兴东街的气息,让她无所适从。她这才明白因为自身的局限,自己已与东街不可分割;而关注东街上发生的点点滴滴,就是她生活的信仰。只是她如何才能回到东街去呢?即使回到东街还能住在沈家吗?由于有许多现实中的困难,邬爱香对回绍兴举棋不定,而事实上由木荣子也不会让她回绍兴。那天由木荣子对她说:“中国人不是有句‘嫁鸡随鸡’的成语吗?你既然嫁给了我,就不要再去想东街的事,更不要去想沈家的事了。”

由木荣子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自从带着邬爱香来日本后,他曾心里发誓再不去中国绍兴,他要让邬爱香成为日本式的贤慧女人。而邬爱香呢,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满腹心事无人能叙说。她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因为生活中许多习惯她已很难更改,面对异国他乡的新环境,她只怪自己不认识自己——原来她这轻贱的生命,根本享受不了由木荣子带给她的富庶生活。

由于不太习惯异国他乡的生活,邬爱香反而比从前更瘦弱,脸上也添了许多道皱纹。这不是由木荣子喜欢的状态,不过他依然耐心地想改变她。他要求邬爱香每天画画,无论是花鸟虫鱼,抑或是人物肖像,他认为画多了总会出精品,也许还会产生传世之作呢!由木荣子看中的是邬爱香的绘画才能,而邬爱香只把绘画当作偶尔闲暇时的娱乐,一旦让她成为每天的工作,便感到头痛。

邬爱香每天都在等小家辛的信。只有小家辛的信,才能给她带来沈家和东街上的信息。然而,小家辛已很久没有给她来信了。收不到小家辛的信,她的心里就像搁了一块石头,精神恍恍惚惚的。有时睡梦里,她会发出呼唤小家辛的声音,有时也会发出呼唤沈鸿庆的声音,这让由木荣子非常不高兴。

现在,东街上谁都知道沈家已不再是从前的沈家。沈昌隆死后,前来讨债的债主络绎不绝,昌隆绸布商店很快倒闭了。小妾回了老家。鸿武长年累月住在上海,紫环原想发一笔横财,见无利可图带着小家庚也回娘家去了。偌大的沈家宅子,只住着沈鸿庆和小家辛、小家酉三个人。沈鸿庆面对衰落的家,心里着实凄凉。他嘴里嘀咕道:“怎么会这样呢?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尽管沈鸿庆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不算很多,但到底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无论经济还是精神都让他有一种依靠。

小家辛是家里的长女。十八岁的她本该出嫁了,可是还没有人替她说婆家。几年来,她虽然掌握了昌隆绸布商店的财务大权,却并不知道爷爷那些没有入账的债款,还有叔叔鸿武那些对革命活动的捐款。真是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小家辛经历了破产的滋味,忽然地成熟了不少。她知道在这个残缺的沈家,只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谁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她庆幸母亲果断地离开了沈家是明智的选择,而她现在的责任是照顾好父亲和小家酉。即便日后父亲和小家酉都离开了沈家宅子,她就把沈家宅子当作尼姑庵继续坚守下去。这是小家辛内心真实的想法,但她不会写信告诉母亲,更不会与父亲叙说。从前小家寅还给她来信聊些什么,如今小家寅嫌她是乡下人,姐妹俩变得生疏而没有了共同语言。好在小家辛像母亲那样勤劳,总有忙不完的家务事。

沈鸿庆见小家辛做事手脚麻利,便又想起了邬爱香。如今邬爱香成了由木荣子的太太,令他格外不是滋味和难堪。他是真正没想到邬爱香会再嫁,更没有想到她会嫁给由木荣子。而他自己在短短的时间里,老婆死了,父亲也死了,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为此,他的情绪一落千丈,整日整日地呆在书房里不出来。

为了为孙中山筹集革命活动经费,那天沈鸿庆和张静江、******一起前往上海。沈鸿庆到上海并不住张静江在上海的住宅,而是住在鸿武家里。鸿武虽然没有与紫环离婚,但在上海有了自己的第二个家。上个月与他同居的女人李小兰为他生了一个儿子,鸿武为儿子取名“沈家戊”。沈鸿庆的到来,无疑让鸿武格外高兴。鸿武对大哥沈鸿庆道:“嗨,生了一个儿子。”沈鸿庆道:“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