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成年人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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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男孩

电梯里人太多了,一个男孩用背挤出人群,然后弓起双腿往后一跃就反弹出了电梯。感觉中,他可以这么跃过一条溪,跃过一个谷。男孩就是男孩,大人比不了,女孩比不了。这小男孩又一个旋转两步蹦跳,天,覃琨!

大家都叫她小男孩。这个“大家”包括比她大很多的或是比她小很多的人。因为她演活了男孩,也因为她本人就像一个长不大的男孩。我看着她怎么也看不明白:她鼓鼓的脸颊,顽皮的眼睛,像男孩变声那样傻气的嗓音,眼看就要来个原地空翻似的小身体,灵活得好似小霸王游戏机,乍一看活脱脱一个小男孩,细琢磨也就三十来岁。可我知道,她大约得有五十五岁了。

小孩盼着长大,大人没有不希望自己年轻的,于是有了各种护肤品、化妆术、美容师、健美操。然而靠化妆、靠美容并不能使人真正年轻。年轻不年轻,首先看有没有一双洁净纯真的眼睛。

是的,覃琨长不大的秘诀就在这里——一双洁净的眼睛。

只有洁净的眼睛才会看到、看重眼睛的洁净。覃琨一上舞台看到台下孩子们干干净净的眼睛,就感到浑身舒服来了精神,感到在台上蹦跳摔打得衣服全可以拧出汗水来也痛快。人们都喜欢小孩,小孩不能给人办事,不会给人发红包,但是他们有洁净单纯的眼睛,给人安全感,给人希望。

覃琨凡要在一出新戏中扮演小男孩,平时也穿上孩子的衣服进入角色。有时她半夜从床上跳起来,摇醒儿子问:“你看看这个动作像不像小男孩?”她的两个儿子是她的老师。譬如下雨天她家屋顶多处漏水,她劳累一天回到家里,看到两个儿子在屋里打着雨伞为她糊弄晚饭。孩子们觉得家里也下雨非常好玩,笑个不停。而她看到她为自己孩子提供的生活就这样,走进里间哭了。哭着又想到,同样是家里漏雨,孩子和大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男孩就是男孩。

新的儿童剧场盖成之前,她去学校演、去幼儿园演,把家里的沙发推出去腾出地方排戏,自己拉上板车去募款。冬天她给一家幼儿园演大花狗,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爬。幼儿园阿姨递过被子叫她在被子上爬,别冻坏了身子。阿姨说着哭了。小朋友再见着她亲热地笑了:大花狗好!幼儿园阿姨说:叫奶奶!小朋友们叫:大花狗奶奶好!

前年她腿摔骨折,上了石膏。三个月后她问医生可不可以去掉夹板。医生说现在要是摘了夹板,那你以后只能一直拄拐棍用三条腿走路了。覃琨急了:你不是说过我三个月后又可以上舞台吗?医生说我是跟你磨,给你一点一点加时间,否则怕你一下子受不了。小孩骨头长得快,可你是成年人。

是的,她小孩般纯真明朗的头脑安放在一个毕竟不是小孩的身子上。她不能下床不能接电话不能练功不能去学校讲课。她觉得这一天一天简直过不下去了,觉得她生命的钟摆停在半空了。她的头发白了。她问医生:腿摔坏了怎么会引起白发?医生说这是急的,再别这么着急了,我保证你早日上舞台。

然而还是急,在病床上耽误多少事!有一家服装厂扛了二百来套童装请她看,希望她来编导儿童服装的展示会。唉,对不起,我很乐意,可是我走不了路没法上学校、幼儿园去挑选孩子来排练。在我们儿童剧院挑?不,我们剧院是演儿童剧的,可没有真小孩。

覃琨最怕看到真小孩变成“假”小孩。小孩本来是天真的,可是电视上的儿童舞蹈常常叫小孩显得天真作天真状,上面摇脑袋下面扭屁股,结果反而显得做作而丧失了天真。为什么常常看到对天真的摧残……摧残?一个小学生参观中南海归来,爸爸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说没看到,说因为老师让大家排好队走路,眼睛要看着前边那个同学的后脑勺,不许东张西望。像这样看着别人后脑勺走路的孩子,如何才能胆子再大一些,步子再快一些?一个小学生告诉她,他给老师送的挂历不如别的同学送的好,老师说他:就你爸爸没出息!又一个中学生在作文中写进了对老师的意见,当妈的不让交出去,说得罪了老师要倒霉的,说应该写老师爱听的话。

任何做作都在扼杀真纯,扼杀想像,扼杀创造。覃琨知道赖宁是个非常丰富、非常有创造力的男孩。他热爱家乡,喜欢探险,还有自己的探险计划,希望长大了做李四光。他潜心钻书本,勇敢攀峭壁。他爱那山那水那树那木,怎么容得大火的吞噬?他不是救火之后方见英雄的,他本来就优秀,就精彩,就值得写出来给孩子们多方面的启迪。但实际上,这样好的男孩若不是扑火牺牲,恐怕至今不会有人写。如果赖宁还能活过来,知道这儿那儿都演讲过他的英雄事迹,他恐怕不知道日后自己如何说话行事了。哦,男孩!至于有的先进事迹演讲团的成员,本来好端端的英雄模范偏让他(她)到处讲自己做了多少好事自己怎么怎么好,这对英模本人来说未必不是一种伤害。孩子们听了这样的演讲,以后自己为别人为集体做了好事是不是也需要一一记住?

人们关注躯体的残疾,其实心灵的残疾是尤其令人不安的。

当然,对于孩子们的任何残疾覃琨都坐卧不安。她专门为身体有残疾的孩子义演。老师打哑语为孩子们报幕。剧终时哑孩子用大拇指点头表示谢谢,然后孩子们都跑上舞台和她亲热。有几个坐轮椅的孩子上不来,哭了。覃琨跑下台去搂着他们一起照相。

好像覃琨的出现常常唤起人们藏在心底的真情,每每引起集体的感情大跌宕。她的腿还不能蹦跳着演男孩的时候,可以应邀出去讲讲课了。听众或是哭,或是笑,或是起立,或是鼓掌。她在她感情的大消耗中,兴奋地感觉着社会对真情的需要。

她也常常叫自己冷静,不要老是太激动。旧的儿童剧场翻新以前,有一天她看到剧场门口有人把一块公司的牌子放在剧场牌子前边。剧场虽然目前旧得不能演出,但总是堂堂的中国的儿童的剧场,总会焕然一新地迎接我们的孩子们的。怎么一家公司的牌子就可以置于儿童剧场的前边?她怎样叫自己不要太激动也不可能了。她上前干预。对方藐视她这小不点的个儿,说你算老几,你有什么了不起?那厉害劲儿倒像要动手。覃琨说我是演男孩的,不怕,你冲我这儿来!她挺起她那一米五的个头,雄赳赳地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

对方没有举起手来。不过覃琨还是气肿了牙。她生大气着大急,都是为了孩子们的事业。有一次,她急得眼前全是金道道划来划去,医生说是眼底神经痉挛,说你着这么大急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她说公事。旁人大笑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人!

急着多了,有时突然就老了。有一次,正着急就上了电视,一位前辈看到电视给她来了个电话:“哎呀,小男孩,你这是怎么的啦?你也不至于一下变成这样啊!”

不过,小男孩还是小男孩,爱看卡通片,看唐老鸭返老还童变了回去变成一只鸭蛋,看吃得千干净净的鱼刺竖起来变成小动物的一级一级的楼梯。覃琨本以为自己想像力很丰富的,可常常跟不上米老鼠和唐老鸭。想像力是属于孩子们、属于每一颗年轻的心的。覃琨的年龄比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大二十岁,但在她的想像中,不,在她的感觉中,中国儿童艺术剧院是她这个小男孩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