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含有多种维生素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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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哼,你早忘了当年的山盟海誓了!——小鹰望着正在半米高的书墙后背英语卡片的丈夫,绝望地放下举了半天的手臂。她爱笑、爱哭、爱说,结果却得守着一个不准她出声的丈夫过H子。一个没有娱乐、没有闲适、没有享受的苦行僧。不过他好就好在这儿!现在有些青年老是惋惜和嗟叹那已经失去的,却不珍惜如今得到的。其实王毅捷失去的还少吗?他拉下的距离还小吗?但是有的人灰心了,他依然有信心;明明落后了,他却要去超越那跑在他前边的;一旦跌倒了,爬起来接着跑!当然,这一年,美国史研究生全国只招一名,王毅捷能不能中这个状元,这可不好打包票。但是,人应该按照社会的要求提高每个人自己的价值,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水涨船高,实在是一条朴素的真理。水涨而船不高,那

么这艘船就要沉沦了。像王毅捷这样经历了疯狂、彷徨、沉沦的青年,较之那些一帆风顺的青年,有着难以比拟的坚韧性和积压已久的自身资源。他们经过了十多年的掩埋后,便会像储存的好酒一样,一经打开便醇香袭人了……

扣球手

当灾难来临的时候,有的人先冷静思考,然后采取果断行动;而有的人先盲目行动,然后开始胡思乱想。王毅捷在夜里九点半时,被一句英语难住了。他说他去请教一位附近的朋友就回来。可是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他还没回来。小鹰逼着公公打电话找人。“报社吗?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案件?”“没有。”“公安局吗?现在有没有人报案?”“没有。”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使小鹰安静下来——上海这么多小马路、小弄堂,出个凶杀案哪里就能被发现呢?王毅捷现在躺在一条弄堂里,浑身都是血,他手里那本英语书上也溅满了血。他死了,为了弄懂一句英语……

啊,王毅捷。

不到一年前他考上了研究生——全国只招一名啊!而现在,他又想考留学生了。他大学读了一年半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读了不到一年又想考留学生。像这样的三级跳,是不是太快了?但是,如果现在考上留学生,又能省下读研究生的后两年时间,加上已经省下的读大学的两年半时间,他就能追回四年半!现在老是谈信念问题。信念不是抽象的,这是建立在对具体事物的信心上的。王毅捷就是要把他已经损失的十二年时间有步骤地追回来!为什么不追?事在人为嘛!当年母亲生下他来就把他送给老乡了,因为母亲要随着部队转移。但是老乡不忍看着骨肉分离。这个村的大嫂抱着哇哇啼哭的小毅捷送到下一个村,下一个村的大婶又抱起小毅捷再送到下一个村。一个个村庄的老乡们,像接力赛那样顺着部队转移的路线,一直追赶着王毅捷的母亲,奇迹般地为母亲保住了儿子,为儿子留住了母亲。

感谢我们的人民啊!即使在王毅捷失去的十多年里,他也从人民身上得到了很多很多!唐山地震时他赶去救灾。他看见工厂震塌了,工人把厂牌往断墙上一搁:工人还在,工厂就要开工!公社的房屋倒塌了,农民把公社的旗帜插到树梢上:农民还在,公社还在!是啊,人要紧的是精神还在!人的精神是开发不尽的资源啊!

当然,精神总有困倦的时候。王毅捷每天午夜后睡觉,早上五点就要起来攻读,每每连眼睛都睁不开。闹钟一响,王毅捷使劲地想掰开眼皮,但是不行啊!他开始做恶梦,梦见一个魔鬼正在向他压迫过来。他必须想法睁开眼来好跟魔鬼搏斗。使劲睁呀!对了,把枕旁的耳塞先塞到耳朵里,耳塞里传出了英语教学:JohnBrown-约翰布朗,DredScott-司各特……于是王毅捷一下睁开了眼睛。奇怪,每天真正唤醒他的不是闹钟,而是耳塞!

其实,王毅捷要不是无情地往自己挑起的担子上加码,他生活的脚步也可以很轻松。在中国,没有过高的奢望,你便可以闲适地、像站在传送带上似的慢慢向前运行。王毅捷的父亲是干部,家庭条件不错,他如果随便混个大学毕业,蛮可以去搞自己家庭的现代化了。但是现在他这间屋子,除了一张双人床,其余的空间充塞着写字桌、书架、书堆、卡片。这间屋从书架和书桌之多来看(光王毅捷那张大写字桌就是用三张写字桌拼成的),简直就是个办公室,其紧张的气氛更是不亚于任何一场球赛。王毅捷背诵一段什么就扣下一张卡片,又扣下一张卡片,好像一个排球的扣球手,竭尽全力地扣下一球,又扣下一球。有什么办法呢?只有重视每一个球,才能像排球教练大松博文那样创造“变不可能为可能”的业绩。

他是太看重每一个球了,所以为了一句没弄懂的英语夜里九点半还去找人,而现在,血糊糊地躺在一条黑糊糊的弄堂里……凌晨一点多了,小鹰那艺术家的想像力已经把她带进了一件谋杀当代有为青年的血案里。突然,王毅捷夹着本英文书走了进来,没有血迹,也没有黑弄堂了。但小鹰反而大哭了起来,不知是悲悼在想像中命运多舛的丈夫,还是欢呼在视觉中雄姿英发的志士!在心爱的丈夫面前,她由着泪水流去。王毅捷痴痴地望着她,望着这汩汩的纯净的泪水,不知怎地想起了那一滴滴消融的蜡烛油。小鹰每每在学生宿舍熄灯后,便点起蜡烛写小说。蜡烛就放在她枕边的一叠书上。有一回她写困了,睡着了,蜡烛把这叠书都烧了,差点没闯下大祸……

小鹰啊,你在中文系读书,又业余写小说,有时还得把我放进臆想中的惊险故事里。我对你是太不关心了,我实在不是个好丈夫!但是原谅我吧,我只能把奋斗的目标订得愈来愈高,才能愈来愈多地发掘我的潜力啊!

王毅捷终于达到了又一个奋斗目标——美国给他寄来了留学的通知书。他从考进大学至今才两年半,已经追回了四年半时间,这下他可以好好地快活一阵了!可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这次拿到通知书后连一次短暂的快乐都没有过。他知道,大学生——研究生一留学生这三级跳虽然快速,但他欠下的该读的书也成比例地增多了。此时他感到了可怕的担忧,他好像一个欠债人望着自己欠下的一大堆的债,惶恐了。

通宵地失眠啊!

不知哪儿传来了头班车的声音,准是淮海路。上岁数的人至今还把淮海路叫成霞飞路。霞飞是一个法国将军的名字,他曾经进犯我国的领土台湾,后来法国人就把上海法租界的这条大马路命名为霞飞路。落后的中国啊!

“中国落后了!”王毅捷和学生们在电视机前看中国男子排球队和南朝鲜队的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的决赛,中国队以零比二落后,在五局三胜制中,再输一局就被淘汰了。球员稍一泄气,势必连输三局。但是著名扣球手汪嘉伟等在落后的形势下,保持了胜利的信念;在沉重的气氛里,激励着昂奋的精神。啊,斜线扣球,直线扣球,高点强攻,似吊实扣!他们扣下一球,又扣一球,力扳三局,反零比二为三比二,变不可能为可能,终于击败了世界劲旅南朝鲜队!

“扣球精神万岁!”中国人怎么一下子都变成了排球迷?不过这难道仅仅是排球热吗?学生们狂欢,游行。十几年前学生们也曾经大肆游行:“无产阶级**********万岁!”后来根据否定之否定的规律,这种热情转化成冷漠和冷酷9现在王毅捷又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激动,我们当代的中国青年,原来还汹涌着这样的爱国热情!而这种热情正是复兴国家的最宝贵的资源!我们过去有霞飞路,后来有武斗场,现在呢?现在有扣球手!我们的扣球手在大大落后的情况下夺得了锦标。那么,英语和各种历史知识都还大大欠缺的王毅捷,又憋足了劲头,准备再次跃起,扣下留学生这只球!

“振奋民族精神!”各校学生涌出校园,汇入不眠的夜晚。于是从上海的各处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当代青年的欢呼声:“中国万岁!”

热和爱

趟开往西北的列车上,人稀稀落落的。我往下铺上一躺,舒展着疲倦的身子,独享着难得的宁静。突然,好像是我的眼前陡生了一面墙似的,一个比火车行李架还要高出一头的人,正背朝着我站着,轻而易举地把一个行李包放到行李架上,就好比把一只篮球从上而下地塞进篮筐似的。她的脑后扎着两把小刷子,显然是个姑娘。我一时愣了,是她来自大人国,还是我来自小人国?她往我对面的下铺上一坐,我便感到一种填补空间的扎实感。

“你是女篮的陈月芳吧?”哪儿冒出一个穿着干部服的旅客,坐到了她的身边。

“嗯。”她说。

“刚从全运会回来?”

“啦”

不知又从哪儿冒出第二个旅客坐到了我的铺位上。我只好把双脚缩了起来。他望着这个平时只能从电视里看到,而现在就在眼前的中锋,脸微微地红了,说话也不那么利落了:“今天上午我还在电视里看了你们的决赛。这次你们解放军女队拿了冠军啊!”

“我们队有什么毛病吗?”

“配合得还不够理想。”这位旅客此时倒像是教练了。

又走过来几个旅客。

“全运会还没结束,你就回来了?”哪个旅客问她。

“结束了!结束了!”旅客们像喊口号似的一齐说了起来。全运会昨天就结束了么,这人居然连这也不知道!

我听见有两个旅客在“开小会”,“一场比赛,她一个人常常可以拿下二十多分。第九届世界女篮锦标赛时,我们对加拿大是关键性的一场。她一人拿了二十九分!她在场上,对方就得用两个人看住她!你想,一方才五个人,她的牵制作用多大”

“中国女篮在世界锦标赛中得第三名,这是我们建国以来的第一次啊!”哪个旅客这么一说,众旅客又像有人指挥似的一起赞许地频频点着头。

“你打得真不错啊。”

“你们是功臣!”谁刚说完这句话,两个个子高高、制服整齐、帽子上、胸口上都佩着鲜红路徽的列车员,走过来笔挺地向着陈月芳站着陈月芳同志,我们来看看你。”“你这是上哪儿?”

“银川。我家在银川。”

“是休探亲假?”

“多少天?”

“十天。”

“探亲假这么短,为什么不坐飞机?”

列车员问。

“昨天下雨了,飞机不能起飞。我等不及。”

“坐火车要二十四个小时呢!你多受罪!”两个列车员不约而同地说,声音里充满了同情。我相信,他们说这话时全忘了他们自己的无数个二十四小时尽在火车上度过了。他们一定真诚地认为,他们在火车上过多少个小时都是应该的,而陈月芳坐一次火车都是委屈了她。她应该得到更好的待遇,应该享受更好的条件。在我们国家,战胜平均主义决非一日之功。这两位列车员实在有着不一般的气度。我愈发地感到他们帽徽的鲜红和他们神态的超拔。

“下了火车我帮你拿件行李。我也是去银川的。”穿干部服的那位旅客对陈月芳说。他显然觉得自己在火车上不能为她减轻疲劳,下火车后能为她尽点力心里也舒坦。

陈月芳像个大孩子似的笑了:“啊,谢谢你!”

“你要养精蓄锐。”这位“T部服”说,“明年还有奥运会呢!”他大概相信下火车后陈月芳少拿一件行李,而省下的这一点精力,可以用在明年的奥运会上。

我也相信的。我觉得热起来了。是因为人多热气大?还是因为体育热?爱国热?

“明年奥运会,我们女篮能拿名次吗?”一个旅客问。

“争取吧。”陈月芳没有正面回答。但我看见她垂下的眼睛里正在酝酿着什么。

“苏联队这么高,怎么打?!你们还能拿第三吗?”

“第三?!”陈月芳因为大不以为然而不假思索地瑚出了这两个字。然后她执拗地掉过头去。我从她的出神的眼睛里,愈发感到一股积聚起的力量。

众旅客似乎进入了沉思阶段。是的,大家好好考虑考虑,明年我们的女篮能拿第几?他们用目光交换着问号,交流着思想。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素昧平生的人,现在像至亲好友似的一起陷入忧国忧民般的思考。就像一支热烈的乐曲转入了低回的慢板。

但是,出现了不和谐音。一个抽着烟的小伙子蹦出了三个变调的音节:“你们在全运会拿了冠军有多少奖金?你们在世界锦标赛中拿了第三名,每人得了多少钱?”

陈月芳老老实实地作了“汇报”。我不觉心情沉重地低下了头,我为这个抽烟小伙子感到难过,我又觉得他简直在欺负这个虽然出访过十多次却率真得像小姑娘、虽然立下了赫赫战功却诚挚得毫不做作、毫不设防的陈月芳。

她一一“汇报”后,不禁叹了口气,自语着:“我最怕烟味儿了!”是烟味儿?还是铜臭味儿?

我用一本叫(一无所获)的小说,在鼻子前扇着,毫不客气地扇走烟味儿。

“啊呀,一点了!没吃饭呢!陈月芳你吃什么呢?”坐在我铺位上的那个上午还在电视里看篮球决赛的旅客说。那么他自己吃什么呢?他才不在乎呢,他吃什么都行!

“我不想吃什么。我昨天就没怎么吃。一想到要回家了,我就激动,我就不想吃,我不吃都行!明天这个时候我就在银川了。唉,在家是什么滋味、什么心情啊!”

众旅客终于饿了、累了、困了。“火车会议”休会了。我一觉醒

来,天都快黑了。车厢里亮起了电灯。我看起了《一无所获》。

两个旅客走来开始放下我和她上边的中铺。

“你们是这儿的?”我不解地问。这一路上,我们的中铺不是都空着吗?他们刚才也来参加“火车会议”的,但没在这儿的中铺上歇过呀。

“我们的票就是这儿的。陈月芳两米零五的个子,翻起中铺可以坐得直一些。所以我们白天一直坐在旁边的铺位上。”

啊,是这样!他们那口东北话是这样地纯厚、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