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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列年咣当咣当地运行着。陈月芳翻动着身体,显然没有睡着。她着急了吧?像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到银川呢?银川之前还有多少站啊——********、察素齐、包头、乌拉山、乌拉特前旗……

等我又一次醒来时,看见车窗外的站台上写着“巴彦高勒站”。“唉呀!到家”是陈月芳在叹息般地自语。她正弓着身子坐在铺上,细细地察看她那两只大手里的全运会纪念邮票。准是带回去给她家里作纪念的。

“到银川还有几站?”她问我。

“五站。”

“还有五站?还有四站!”

我心里好笑:不管还有几站,反正是将近十二点到银川么。她想了一想,好像也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么,你说火车会提前到达吗?”

“火车没有提前到的。”

“唉!”她那高大的身躯里,发出一声粗重的叹息。

“你不能老是不吃不喝的。”上火车以来,她连口水也没喝过啊难道人还能像骆驼似的把食物储存在体内?

“嘿,你不知道回家是什么心情!”

“你还是先去洗洗脸吧。”

这回她才“听话”地站起来去漱洗了。一会儿她就回来了。大手里拿着像小手指头那么一点儿的牙資、牙刷,头上顶着一方小小的儿童手絹,上面印着一个洋娃娃。

“你就用这洗脸?”

“嗯。嗳,你吃块巧克力。嗳,你快看沙漠!”她冲我喊着。

我向窗外看去,沙漠,沙漠!一望无际而又一览无余地乌兰布和沙漠!我们的尚待开发的大西北啊!

列车收音机里播起了一个学唱歌的相声。这个歌唱几句,那个歌唱几句,不管相声里唱哪支歌,陈月芳都跟着唱:“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嗳,谁不说咱家乡好……”她唱这支歌的时候,两只大手还拍着,天真可掬呢!她唱得并不优美,但正因为这样,正因为并不善唱而敢于在公众场合随意地唱,愈见其毫不扭捏作态,愈见其本色,愈见其纯真了。

“你爱吃红薯吗?”她突然问我。

“爱吃。”

“在家里妈老给我做红薯稀饭吃。可好吃了!你吃过吗?”

“我也爱吃的。”

“别看我们银川小地方,什么都有!”她非常肯定地、不容置疑地说。她话语里的那个惊叹号大概也得有两米零五长吧?

“我还老让妈妈做红薯干给我寄到北京,可好吃了!你吃过吗?”

她这个吃过多少黄油面包的人,却恋着家乡的红薯!

其实,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什么都有,何况地处大西北的银川?不过,正因为我知道银川不可能什么都有,正因为她这种可爱的偏见,我实在是感动了。一个人,只有爱自己的故乡,然后才会推而广之地爱自己的祖国。而真正的爱,不管是爱一个人还是爱故乡、爱祖国,往往是连同优点和缺点一起爱了的。一个人,一方国土,一旦被蒙上了爱的光辉,便一切都显得可爱了。

陈月芳此刻一定愈发向往那可爱的“什么都有”的银川了,愈发觉得路途长得叫人不耐烦了。她突兀地唱出一句“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她一边唱,一边要打哈欠,结果是唱也没唱成,哈欠也没打成,只好以“唉”的一声叹息中止了这个乐句。

“我妈妈这时早就起床了,不知在忙什么了。”她笑得那么甜,也许她看见的已经不是我,而是她的妈妈了?

“我只要一听到火车广播里说:旅客同志们,前面就是银川。我心里就——”

“旅客同志们,前面就是银川。”列车广播紧接着她的话音就播开了。我和她先是一愣,然后一样地咧着嘴笑了。这个银川姑娘甚至没有想起应该赶紧拎起行李包,应该准备往车厢门口走。可不,她还没笑完呢。她像一个孩子得到了最珍贵的东西因而不知所措地笑着,笑着……

这个想家的孩子!这个妈妈的女儿!

我的太阳引子

几分钟之前,我还不知道地球上有这么一个小人物。可是几分钟之后,这个大千世界的一切都模糊了,都成了一片朦胧的布景。而在这布景之前的人生舞台上,只剩下这个人物—个货真价实的小人物。

刚才,我去配钥匙:“同志,钥匙什么时候能取?”

“一会儿就能取。”坐在缝纫机后边的挺俊秀的青年说。我见惯了那些逢人三分火的营业员,所以,他这一句虽然平常,但却温文有礼的话,几乎使我感动了。

缝纫机的右边,安着一个配钥匙的器件,他得站起来到右边锉钥匙。当然,这不到一米的距离只需两步就能走到了,这个“行动”在一刹那间就能完成;但是,好像现实生活也出现了慢镜头似的——他先是撑着缝纫机站起来,(上帝!他的个头像个十岁的孩子,背部像载着一座小山似的隆起。)然后拄上双拐,一步一步地搛到右边,然后才架着双拐站着,锉起了钥匙。

我不忍看他,把头掉向左边,却看见缝纫机上放着一本蒋孔阳的《美和美的创造》。我惊异了,像这种美学著作,一般读者是不愿问津的。这时,他拉开身旁的抽屉去取钥匙的坯子。抽屉里只有一小块地方搁着钥匙,而在抽屉里“称王称霸”的是塞得满满的书——《韩愈文选》、(德国古典美学》、(拉奥孔》、《孙子兵法新注〉……这儿尚且有这些书,那么他家里呢?这个要用好多个动作才能走完一米路的人,显然在借助于书本来扩展自己的视野。

“你喜欢读书?”我问他,下意识地把声音放轻了。大概是生怕伤害了他什么。身上有残疾的人,容易敏感。

“是的。”他头也不抬地继续锉着钥匙,双拐忠实地架着他那因为来回锉钥匙而来回晃动的身体。

“你喜欢读什么书?”

“古代文论方面的。”

“写过什么文章吗?”

“写过一篇关于陆机《文赋》的文章。”

“多少字?”

“不到一万字。”

“花了多少时间?”

“一年多。主要是查资料费时间。我老得跑北京图书馆、首都图书馆。”

上图书馆?挤车?换车?上车?下车?我不由看看那奋力支撑着他的双拐文章发表了吗?”

“退了。”

“哦……研究古典文艺理论需要大量的积累,买这些书是很花钱的,你父母能帮助你吗?”

“我爸爸是工人,早没了。妈妈是家庭妇女。”

“那你怎么买书呢?”

“少吃一口么。”

我拿了配好的钥匙,向附近一个自选市场走去。在自选市场买东西自然贵些,但是方便、节省时间。所谓“用钱买时间”么。有了时间,可以读书、钻研……可是他呢?那个配钥匙的青年能“用钱买时间”吗?虽然他那么需要时间!

人所能得到的机遇和条件相差这么大啊!我的心里像装上了一只搅拌器,把不安、不平、牵挂、同情等等心绪都搅在了一起,我浑浑噩噩地在街上买了点什么,不自觉地又走回到那个青年所在的劲松综合修理部。

天阴沉着脸,任性地往满街下了班的人们身上掷着雨滴。路人一个个低着头、弓着腰急促地赶回家去。人人都背负着生活的重荷啊,如果再撞上什么意外的灾难,就像那个配钥匙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