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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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孔雀西南飞——说不尽的赵忠玉(二)(5)

想到攀钢的企业精神,赵忠玉跑了全国很多地方,总觉得攀钢这支队伍是最好的,最有创造力、也最能激发他的创造力的。当然骨干们再好也有缺点。譬如人死了还要用骨灰盒占个地方。譬如赵忠玉也是人,也希望允许他做几件错事。赵忠玉说我们很大的阻力是怎样评价人、怎样对待有争议的人?往往扼杀一个人如同扼杀一只蚂蚁,起用一个人才却要冒诸如“网罗”、“营私”一类的风险。争议的焦点在于不同的人的不同的看法。有人觉得要从一大堆人里找一个能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而他觉得要从一大堆能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人里找一个能胜任业务的。首先要相信大家都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然后看谁能干好工作。否则,好像工作谁都能干,看谁能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赵忠玉一再庆幸的是自己在攀钢前后碰上了三个好书记,不免自嘲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有什么样的职工就有什么样的领导,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职工。攀钢上上下下一大批骨干,简直搞不清是谁感染了谁,谁更有胆略,谁更精采,谁更有创造力,谁更有牺牲精神。

譬如那位高头大马的周福和,不喝汤,不吃稀饭,只吃干的。人往哪儿一坐都透着一股虎气加“霸气”的劲儿。然而周福和说,李惠田更“霸”。当年李惠田当机修厂厂长的时候,周福和当科长,经常连夜给他赶材料。那是让干通宵就干通宵,说明天交就决不敢拖到后天的。他年轻轻的就得了视网膜炎了。我于是又想起李惠田在舞厅里耸着肩,两只胳臂肘杵在桌上,双手交叉着,任由夹着的烟慢慢燃去。他微笑着,为别人的幸福而幸福着。但他那昂着的倔强的头,那坚实的肩,那宽厚的背,那半天支着不动的着力的臂,给我一种超级男子汉的感觉。如今李惠田手下的小谢,也是经常十天半月回不了家。我说小谢,你家距办公处才几步之遥,而且你妻子快生了呵!小谢说习惯了,觉得工作就应该这样的。

栗素娟带我参观附属企业公司的向阳酒家时,指着一个人说:那不是林健桩。我9年前到攀钢轧粱厂时和这位高工交谈过。一顶安全帽,一身工作服,一双大头鞋。他至今还是天天在机器房。他设计的310Z字钢等4个产品填补了国内空白。当310Z字钢终于胜利轧出的时候,他一人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掏出妻的照片流泪。妻子病危的电报他已藏起了一叠……我这次看见他竟是不认得他了。因为我记忆中的他是与安全帽、工作服与大头鞋连在一起的。居然他今天就穿白衬衫。原来他今天乔迁新居,请一桌酒酬谢帮忙搬家的朋友们。是了,我听人说过,林健桩已三次乔迁。公司盖起最好的房子,就叫他住。后来,又盖起“最好的”,又叫他住。再后来,又盖起“最好的”。赵忠玉说,林健桩是最有资格住的。我与他握手,祝贺他乔迁之喜。一张并不年轻然而清纯内秀的脸。一双体力劳动者才有的粗糙的而很有握力的手。

攀钢人是有个性的。攀钢是有个性的。攀钢地处群山之中,十几万职工家属不可能都有机会出去看看现代化。赵忠玉总觉得心理不平衡。他说老百姓不是希望干部们不吃不穿,是希望干部们领导大家吃得更好,穿得更好,生活得更好。干脆把现代化先搬一个来让大家看看。要盖就盖一个好的。否则,盖上一大溜鸡窝,鸡窝加鸡窝还是鸡窝。要不就不干,干一个就是现代化的。攀钢在一个山头上盖起了南山宾馆。宾馆前的喷水池有60多种花样。每20秒钟变换一次。如果认为修建南山宾馆就是“修”了,中国还怎么前进?攀钢还怎么有吸引力?1989年元旦南山宾馆开业那天,公司请300名三好学生和优秀教师代表来宾馆做客。孩子们唱得多好:我是攀钢好娃娃,长大建设攀枝花。

告别攀钢9年,我看到的唯一没变的是公司办公楼。老在变化着的是南山宾馆的宾客。1989年11月14日,首届钒钛磁铁矿开发利用国际学术会议在南山宾馆举行。100多名代表分别来自苏联、澳大利亚、西德、美国、南非、日本和东道主我国。六种语言的同步译声机使攀钢的工程技术人员切实地感到地球在变小,感到在攀钢开国际学术会议也是走向世界的一种方式。会议对攀钢在高炉冶炼钒钛磁铁矿等技术表示赞许,确认攀钢含钒钢轨研究已走在前沿。然而更使我深思的是,1989年酷夏以后,有些预定在我国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或友好往来一度中止了,而南山宾馆这个会议是1989年夏以来我国第一个如期召开的国际性会议,地点:攀钢。

藏在深山人难识

夜深回到南山宾馆,正逢赵忠玉在宾馆办完事出来。我刚听说他患痛风病,输完液拔掉管子就跑了。这天他穿着浅蓝的宽袖薄夹克,蝙蝠袖飘动着,越发活泼泼地一股小儿态。我问他病情,他灵活地伸出那短的臂和小的手抓两下他那板刷头,他的嗓门就又高了起来,提高着他那1.6米的身材。他说他现在进步了,会跳舞了。“不过,大家下场子了,我就走了。”他说着招呼南山宾馆的两个姑娘一起跳了起来。他那双圆口黑布鞋很自信地踩着节奏,用迪斯科的舞曲跳交谊舞。他转圈,姑娘们转圈。他并不熟练而花样挺多。兴致来时他高举的手臂好像把他这个人也举了起来。事实上,他老说他个子小可我从来没觉得,那个“小”字怎么能与他这个人联系在一起呢?

夜深了。我和他走到南山宾馆前。山脚下是金沙江,对岸是那2.5平方公里的钢城弄弄坪。旁人指着沿河层层叠叠的灯光,说根很香港。赵忠玉说要是有香港这么久的历史,攀钢的经济发展比香港还香港。一位台湾同胞说及人有三种,有的一看不好看,越看越好看;有的一看很好看,越看越一般;也有的看看很平常,再看看挺不错。赵忠玉当即说攀钢属于第四种人:一看就好看,越看越好看。

我大笑。他也大笑。然后他又要上工地了,他说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攀钢一天30多万元的利息交出去了。

夜,填平了山和山之间的距离,也填平了河,好像一步踏过去就能到对岸的楼。但是千万别踏过去。不见山,只见楼。楼的山也是灯的山。楼是从什么地方长出来的?达里1987年才改成攀枝花市。赵朴初1975年来这里视察时,记下他一路坐成昆铁路的感受,其中有这么几句:“穿岩透壁洞复洞,跨谷飞空桥又桥。一洞一桥千万险,从兹造化不能骄。”弄弄坪,这实在是一个太偏远,太容易被人遗忘的地方。藏在深山人难识。但是,这里有大剂量的太阳,这里有红到极致的攀枝花。这里新潮迭起,这里古风淳厚。这里人情细密如小桥流水,这里性情高放若北国白桦。这里出门饱览原始美,这里进厂领略现代化。这里的一切,好比世上罕见的攀西地区的共生矿一样,丰富得叫人不知如何开发。

对岸的弄弄坪闪着满山满坡的灯,如同缀满了彩灯的大帐篷,里边正在演出怎样辉煌的一幕又一幕?又如同从地堆到天,从地球这头堆到那头的珍宝,无比璀璨。我只觉得一下跌进珍宝山中,不知看哪儿,什么也看不清了。我那自身消融在黑夜中,或许眼睛还有些许光亮,那是汪汪的泪水。此时只见弄弄坪西边夜空一团红光冲天放射,出钢了。东边夜空又射出一团红光,出铁了。攀钢呵,群星灿烂的珍宝山,看不尽数不完说不全写不了。我得狠狠心走了。留下一份浓浓的遗憾,埋在夜的山头。希望有一天再来拾起这个说不尽的话题。

原载《十月》199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