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游思无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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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书读同龄(1)

1.书读同龄

近来的时日,耽读了几本同龄人的书:伍立杨的《时间深处的孤灯》、彭程的《红草莓》、邱华栋的《不要惊动死者》、韩春旭的《女性的极地》、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同龄人,大的生活背景是相同的,也就是生命的起点基本相同,但也有不同的人生走向、现实生态和内心所属,体现出人生的绚烂多彩和不可重复。记述其心迹的书,便更是戛然特立、韵味独在,给你最直接最有用的撩拨与策动。

伍立杨的随笔文章,纵贯古今,横覆中西,以历史为经纬,辨识今日的是与非;用他人的理性与智慧,品评把玩自身的体验与识见。覃思精研,古郁而沧桑。直让人觉得生活在书象之中,亦非迂阔与疏世;书中本来就是大好的性情腹地,内心自由地跑马游弋,年华亦如诗酒,甘怡得令人艳羡。

彭程的记景散文,将草木虫鱼、山岚水色及四季的嬗递,融入自己的情绪,让自然之景随内心的波澜而摇曳,景即我,我即景,读景便是读人的血泪滋味,景色之妩媚便是心性之妩媚。让人深悟:声光电色可炫人的眼目,却未必动得人心。人心是自然灵慧的浸染与升华,延宕到永恒之境;而市井颜色,微尘粉粒,瞬息变幻,无所附着。保持心性的单纯与平静,便把自己植成一株久浴阳光悄然葱郁的甘草。

邱华栋所讲述的故事,是青春世界蛮荒万象的大写意。那芜杂的原生态,呈现出生命的蓬勃与不羁;生长与死亡是一种必然,而且死亡亦是一种近似游戏般的美丽。品味他的故事,让你感到污浊与邪恶几乎就是人类的起点,污浊的浸泡才诞生了纯洁,邪恶的压迫才分娩出善良。在这种分娩过程中,必然要经历死亡;所以任何死亡都有肃穆而神圣的味道,生者没有权利嘲弄与责斥死者,“不要惊动死者”,便是要珍视人类为走向成熟与纯洁而付出的代价,生者惟一的姿态,便是要为人类的更成熟更纯洁,随时付出自己的代价。

韩春旭与先哲们的对话,以血肉对枯骨,给抽象的永恒注入****的呼吸,便可以拥抱,可以跪泣,可以诉说,便可以感受古老的人文精神那不息的脉搏,生一种根的感觉,以驱除现世给心灵那太多的虚幻。韩春旭是女性,却远离市井颜色,从苏格拉底、柏拉图、马克思和梵高那里汲取生命的激情,让人感觉到世人对女性理解的偏误。女性不是感性的漂浮物,其生命本质是哲学的冥思。女性是植根大地的,有树一般沉潜的根须,因而她的感情丰满而厚实,她的呼吸温暖而湿润。一种如同大地一样生生不息的东西源源不断地给她输送营养,她永不衰竭。然而她同时又将目光投向天空,投向天空背后的东西,不息地迎接与承受。那么,当时尚抽空了男人们的精神时,女人便是精神。

苇岸的土地散文,是梭罗“超验主义”的中国版。人的本质是朴素的,除了拥有一块土地以外,其他一切其实都不需要。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一只麻雀,一尾松鼠,一管芦苇……都发出本质的哲学的声音;人生活着,只需屏息谛听,心灵的幸福便是破译和转达这种声音,使人在向自然学习的过程中,消除功利之心、占有之欲,获得平静与解脱。他喜欢使用“居所”而不用“家”,他知道文字本身就是生命与意义之所在。“居所”是人停留而自由思考的地方,人可以随处停留和思考,在“居所”面前,人是自由的;而“家”是一种拘束与所属,有固有的物质性,海德格尔“人诗意地生活在大地上”,其内核便是要人类超越人的物质性。人生活在土地之上,能自由地思考,便获得了一切。

人只能生一回,只能选择一种生态。这是命运的注定,是天数。所以,人们拼命拓展生命的时光,试图把人生的况味品尝透彻与全面。这几乎是一种虚妄、一种梦想。而读同龄人的书,却是一种实际的操作;多读一本同龄人的书,便多经历了一种生态,便多活过一回。五个同龄人,其生之性情其心之所系,即生态,均为我所敬重;倘若可以再生,均是我的最佳选择。读了五本书,经历了五种人生,拓展了生命的疆域,得到了形而上的再生。所以,“有心人活一次便足够了”,是一句智慧的话。有心地活一次,便是活上一百次,胜于无所用心地活上一百次。

有人说,我不读当代人的书,更不读同龄人的书,这不是媚已欺人,便是一种无知与虚妄。

2.善解节气

《红草莓》,是彭程的第一部散文集,系成都出版社“朝花文丛”中的一本。书拿到手之后,便倚枕耽读,竟读得身心俱热,若涌动着一股春潮。

感于他对四季风景描写的精到与对节气解读的幽妙。

我固执地认为,节令的四季,不是身外纯自然的季节,而是生命的四季。四季的景致若不附着于生命的脉动,便是一种冰冷的隔膜,正如一个女人,她的美丽若不与你的生命发生一种粘着关系,那她只能算是一朵浮云,其聚散与栖止,实在是身外之事。

而彭程对四季的阅读与描画,正是把自然之美,作生命的破译,以其生动的生命感应(生命体验),让人受到情感上的大濡染,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人与自然之间存在着共同的呼吸与脉动,恰如海德格尔所说,“人诗意地生活在大地上”。

这是久久期待的一种感应,今方得之,不能不感动。

比如他写春天的阳光——

还有阳光。已不复清冷浑浊如老人的眼神,漫洒下来的,是明汪汪的水。流在街巷,视野里蓦然鲜洁明亮了许多,漾一地温煦暖意。渗到胸中,一颗心也润泽鲜活起来。——像春水初初泛过的土地么?那咝咝的声息该是在感叹着欢欣。外边的气息鼓荡胸臆,激起莫名的向往。

比如写夏天的来临——

当槐花和泡桐花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漾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幸福也降临了。过去多少季节里积聚的感受,仿佛被一道闪光照亮;我有了一个倾诉的欲望。

向往与倾诉,是心灵的情绪;那么,春天与夏天便是人的生命历程,这样的季节便绝不是可有可无。生命因此而走上成熟与丰厚,文学也因此具有了任何其他的人类操作者不可替代的意义。彭程将这层意义作了一种现世的强化,让我们想想清楚。

不可否认,现代文学很少有自然风景的着意描画,声、光、电、色在作品中是一种至高无尚的风景。这是人类生命力萎顿的征兆:自然的风景是一种根性的东西,树木、花草有根须,山峦河流有根底,鸟兽虫鱼亦有可供栖止的凭依。有根性,便有不息的生长,便有蓬勃的生机。而声光电色,倏生倏灭,形同虚幻;在虚幻中沉醉不醒的人,是感觉钝似血性变凉的一群,生命退化的那一重阴影,已淡淡地罩在心上。

所以现在人迫切需要与自然的季节作生命的亲和,与土地建立一种既诗意又质朴的根性关系。彭程的《红草莓》或许就是这样的一本感召书,告诫人类,只有很好地感受自然,才能更好地感受人类自己,感受不断变化的人类生活。

同时,彭程对四季的解读,发现了在文学的语境上,“真正理解语言并领受它的魅力,需要一些特殊的时候。”这些时候,便是我们身临其境,情感投入的时候。这一发现很重要,让我们知道,机械、抽象地使用季节用语,是人类对自然感觉钝化的开始,必须有足够的自醒。

依彭程指引的情感视角,季节用语,其实亦饱含着生命的汁液,比如——

清明:字眼里便有水气氤氲。

大暑:热烈的极致,蝉歌如雨。

秋分:收获之后,充盈化为落寞,一丝浅愁爬上心头。

大雪:拉上天鹅绒般厚重的大幕,走进回忆和梦境。

每个季节用语,都有一个诗一般的生命意象。

彭程便是一位站在城市的水泥地上,以诗人的心,唱出自然天籁的最纯情的四季歌手。

3.市井中的一盏书象之灯

“北海西山都可恋,我来只为读奇书。”这是徐燕谋赠钱钟书先生的句子。我私爱之,为坐守青灯黄卷的生活,寻到的一柄心灵的依托。但时文已不再好读,水分太多,浊气太多,“奇书”少矣。市场推出了物质的美好,却也鼓起心神的浮躁;衡文、研理、评人、议事,没有一种心灵的平静,又如何得了?“奇书”太少,是一种必然,亦是一种缺憾。

但不悲观。

天欲明时的星辰再寥落,毕竟有几颗高高地挂着;伍立杨的《时间深处的孤灯》便是这么一颗破晨雾而灿明的星辰。

体悟“时间深处”,起码有两层涵盖:一是时空的深度,可以回瞻有文字记载以来,历史那一头的幽微景观;二是心灵的深度,可以洞察人类思维潜层的轻微颤栗。此一种大纵横大捭阖的境界。通观一部书的文章之象,正是有这般境界也。

这部随笔集,涉笔成趣,气象万千,让人感到人的心灵疆域,广阔无极到令人震撼。伍立杨仅仅30岁,却爬梳高古,触到了古代贤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剔滤西洋,嗅到了西方文明最迷人的清芳。他心灵疆域的拓展,借助的是书籍的舟楫;他的生命在“孤灯”下做了长久的沐浴,他是带着通体的书香,站到市井的阳光下的,年轻的生命已有了厚古的睿智和洞明世事的洒脱。他文章气象之繁丽之奔涌,已成为流在“时间深处”的一条汪洋大河,其堤岸和水流,是书象和世象在思想调和鼎鼎下的大融汇。

这种融汇需要一种大气度。直白地讲,就是在市井生活的纷繁诱惑下,安抚内心,使内心沉潜平和,独自谛听生命的微音,感受生命温暖的能力。这首先面临着取舍,便是入俗还是去俗。他选择了去俗,“去俗就是去掉奴性和庸浅,而增加风韵”(《李笠翁的美女鉴别理论》),这是他的心音。他又说:“如今消费炽热、人心浮泛,商业教条规限生存价值,在人文艺术中能潜沉下来的雕琢艺事的心境,则仿佛在疲惫的旅途中,陡然有照眼而明的奇葩,静中寓动,构成可以依托我们精神的花架。”(《雕琢也是大美》)……他推崇禅的精神,认为生死乃一大梦,在这个大梦的阿罩下,与其无所适从,盲然奔走,不如义无反顾离开众生相,运用自在的精神来充实自己,面对死亡得一种拈花微笑般的超然。

我确信,伍立杨已真正具备了这种大气度,兑现了他对自己的人生要约,因为这部随笔的每一篇文章都不是率性的游戏,而是心血结晶。只有将心比心地去读,才能读出灵魂倒底比肉体甘美的那一重高质的思索。

伍立杨崇敬钱钟书的大文化人格,他把这种崇敬化为了苦苦的实践:冷眼观世,潜心读书,超脱感悟,铸就自家丘壑。他这上百篇随笔所氤氲的哲学气氛,已使唐达成这样的高格读者感到如沐春风,不禁感喟有声:人最高的乐趣是生活在哲学里。于是,《时间深处的孤灯》这一成果,对伍立扬自己来说,是他构筑自己文化人格的一块响当当的基石。

在随笔作家中,伍立杨极推崇董桥,这有他的三论董桥为证,他对董桥作如是评价:

学问、见地、情感,三者调和经纬董桥的散文,出之以独出机杼的行文造语,舍之乃得“深远如哲学之天地,高华如艺术之境界。”

伍立杨深识董桥散文的风骨。事实上,他自己的文章已不让董桥。起码有二:一、腹笥充盈,用典纷繁,调和自如方面;二,语句简约,开合有度,富于弹性方面,均不逊于董桥。并且,在研理之中,情感对哲思的一层层濡染,其鲜活与灵动还稍胜董桥一筹。

董桥已到知天命之年,而伍立杨却刚入而立,便不禁令人惊叹,惊叹书籍在人的精神构筑上的奇伟功力。书籍不仅延续人类的生命,更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认知距离。在思想的华宴上,无尊卑老少,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平等。

伍立杨与我是同龄人,若有机会,在一起好好喝几杯,才好。

4.感觉邱华栋

我固执地认为,作为叙事艺术的小说,存在着两种境界:叙事的精彩和情节的生动是最低境界;通过人物,即个体的生活状态,透视整个人类的生命状态,传达人的生命感觉,乃最高境界也。

要达到这样的境界,作家除了有渊厚的知识素养和广博的综合素养之外,两个因素是至关重要的;其一,以极大的激情投入生活,在生活中摘去假的面具,淋漓尽致地喜怒哀乐,亦即做性情之人。其二,以高度的自觉,思考生活。这种思考,不仅给人以理念、哲思和思想深度,更重要的是,长期的、自觉的思考,会给人的心灵以机敏,会时时捕捉和把握到瞬间的生命感觉;好的作家正是通过自己个体的劳动,积累和传达这种感觉来实现自己在人类学上的意义。

邱华栋正是这样,通过自己的小说,传达着繁密的、让人叹息不已的生命感觉。

阅读邱华栋,是近两年的事。两年前的一个不眠之夜,无意之中读到了他的《生活之恶》。这是一篇写城市男女在原有价值观失落之后,心灵得不到安妥的人生情形下的感情生活。不知不觉中,我感到小说里的男人就是现实中的我,那里的女人,正是我心之所爱;便与小说里的女人发生了意淫。

便把小说推荐给周遭年轻的朋友们看,居然有同样的感受。稍加沉吟后,感到这并不奇怪,概邱华栋提炼了并成功地表达了城市男女在现代城市生活中,情感之于生命的典型感受。

从此,便以极大的热诚关注了邱华栋的小说,几乎是每在报刊上遇到他的小说,便都要作一番经心的研读,每一次他都没有让人失望过。

有一次在地摊上偶然发现了他的一本小说集《请别惊动死者》。这是一本印制质量很差的书,书摊老板捕捉到了我得到它之后的喜悦心情,便要了高价。我没有计较,兴奋地以高价将其买回,作了一夜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