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游思无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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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游思无轨(6)

15.说累

人们为什么总是喊活得累呢?读书之余,我常常想这个问题。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建立,生存竞争加剧了,人固然会感到累;但深层因素还在于人的心,即心累。武断地说,导致心累的原因有二;一,人的奢望日甚;二,喜欢介入别人的生活。

计划体制下的人,个人的欲望,或多或少地被体制限制着,大趋同,小差异。无大差异,便无大失衡,没有太多的可以计较,心里就轻松。市场机制的引进,亦即竞争机制的引进,解放了生产力,生产力中最活跃的因素——人,其活力被空前地激发,各种欲望纷呈,人之追求有了大差异。为了实现各自的欲望,人们充满激情地奔波着,奋斗着。人存有基本欲望,比如追求生活富裕,爱情美满,家庭幸福,属人性的一面,无可厚非。但如果个人欲望太多太强烈,终日被欲望牵着走,成为欲望的奴隶,心身交瘁,疲累不堪,便是必然的结果。况且,在物欲横流、人欲横流空气下的人,能呼吸到几口新鲜空气呢,能活出几分自在与坦然呢?奢望累人。

具体地讲,追求名分之外名分便是奢望;追求本分所得之外的金钱便是奢望;追求法定爱情之外的爱情便是奢望……

欲望一成奢,便是个人难以企及的事,便是难以被市井承纳的事。有这么两个难以,再强而求之,人那脆弱的生命纤维,不活活给拉扯断又会如何?所以,好好保护自己的生命激情,像看守笼中猛兽一样,小心地看守自己的欲望,甘于享受平凡日子的个中甘美,乃活得轻松之一途也。

普希金有一著名的感叹:啊,他是幸福的,他年轻的时候年轻过。他所指的年轻,肯定不是欲望压身的人所能得到的,那样,即便正值盛年,也会被奢望搞得面色苍白,形神衰老。年轻,缘于清心寡欲,心地单纯。该单纯的时候必须单纯,单纯之后一无所有又何妨?一无所有,无牵无挂,倒是一种大轻松。

关于喜欢介入别人的生活,斗胆地说,这几乎是我们的“国粹”。

在传统文化中,无论是儒,无论是道,都主张用自己的言行去干预别人,去影响别人。便有说教和布道。这自然有其积极的意义,毋庸赘述。但其负面作用,亦是显而易见的——即便是市井小人物,也喜欢用自己的道德观去评判别人的道德,用自己的价值尺度去衡量别人的价值取向。取向相近者,和气处之;好恶不同者,即使素无恩怨,亦会冷眼睨之,鼻息嗤之;一俟机会,还会在他人懵懂中,给予莫名攻讦。人们就是这样“不请自到”地介入别人的生活,干预别人的生活,躲也躲不开也。

在这种文化土壤下,必然要产生一些专门“窥伺”他人私生活,搜寻他人言行“罅隙”的人,如告密者(打小报告的)、鼻息小人、佞臣奸雄之类;以展示别人的“把柄”,给官本位下的长官,从而“替天行道”。如是,有这般的人物在身边,那日子,会过得轻松么?

究其深层原因,是权力评判一切主宰一切的历史太长了,因而产生了从我出发的“主观评断”这一孪生物。

于是,从传统文化脱胎出来的现代人,在体制的转型期,那么强烈地呼唤法制,便是很自然的事。法“治”,是在法律圭臬下,人们依法自觉地规范自己的行为,我不犯法,他人的“主观评判”又奈我何。

但是,法律意识尚未在人们的思想深处深刻地建立起来,传统的生活观念和传统的生活方式给人们内心留下的烙印太深。人们,仍旧会自觉不自觉地介入别人的生活.对别人的生活“说三道四”,并且自以为肩负着多么了不得的“社会责任”。而新的“说三道四”,自然要抵制,自然要回击,二者必然要作一番冲撞。于是,干预者感到不甚舒服,抵制者感到凭空劳神。二者皆累。

本来,快速的生活节奏,激烈的生存竞争,做好自己应该做的,就已经要我们付出很大的努力了,再费心劳神地去“窥伺”别人的生活,干预别人的生活,岂不是自寻疲累么?太对别人生活“感兴趣”的人,对别人生活太“负责”的人,一定有病!

16.说劳动

劳动,是最美的词汇中最美的一个词。

在人类形成过程中,劳动起了决定性作用,这一点,马克思作了权威性的论述。所以,劳动,是人类文化的一个母语;人类的语言,便是劳动的衍生物。没有劳动,人就不会说话。

劳动,体现了人类与自然宇宙的关系。这是一种动态的关系:若没有劳动这一动作,人类便不可能同自然宇宙发生关系,人便无法生存。所以,劳动是人类生存的第一要素,也是人类存在的唯一状态。正如树上有一只苹果,若不伸手去摘取它,苹果便万万不会成为人的口中之物;若不去咀嚼,便不会成为腹中之物。劳动,简直就是那一个“摘取”与“咀嚼”;人类就存在于这一“摘取”与“咀嚼”之中。

由此看出,如果食色是人的本能,那么劳动就是人的本能的本能。

人们下意识想到的劳动,通常是系之于体力的那种。脑力的那种,其实就是体力劳动的特殊状态;它们都消耗着人的生命能量,也都服务于人的生命,两种劳动的承受者,便无尊卑可论。

在我们没有掌握一定的书本知识以前,其实并不知道还有“劳动”这么一个独立的词。

日出之后,父母便荷锄去锄耪禾苗:他们从屋檐下走上田间小路,迈着坚定的步伐,脸上没有一丝惑然的犹豫之色。他们从不讨论为什么要去锄耪,草长出来,锄耪就是了。如果不锄耪,那么就去打柴;如果不必打柴,就去牧几只山羊……他们手头总能寻到可干的活计,一但闲下来,便惶惶不安,无所适从,甚至发生一些莫名的病证。他们的快乐,就在于“干活儿”;不干活儿,又能干什么呢?干活儿是人的命!父母说。

因此,父母在田间劳作时,我虽幼小,也会支起那口铁锅,烧起木柴,一勺一勺地在沸水中拌苞谷的碎米,烧出一锅稠稠的苞米粥。待父母归来,与他们一起把粥喝干净,揩着热热的汗,觉得生活很有意思。干这样的活计,觉得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无须父母特别派我,特别夸奖我。

小学三年级上,学到了“劳动”这个词,并且每周还要特别上两节“劳动”课,才知道以前的一切都是在劳动,干过的那些活儿,还可以冠冠“劳动”这么动听这么文雅的词,很有意思,但把“劳动”作为一门课程,总让人搞不明白,劳动还须教么?而且课程的内容不过是清理操场、给小树浇水之类,就更让人不明白:老师,你只要说一声,随便哪个时候就干了。

这里的潜台词很明白:所谓“劳动”,就是干一些该干的活儿,做就是了,开什么“劳动”课,实在多余。至于劳动与生活的关系,生活着就得干活儿,干活儿本身就是生活,二者其实是一体的事,剥离开生活而独立出“劳动”这么一个词,又有什么意义呢?在劳动中生活,在生活中劳动,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参加工作以后,又知道,“能够积极参加公益劳动”居然是衡量干部的一个重要标准,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难道干部就可以游离于劳动而生活于别人的劳动成果之上么?难道干部与劳动的亲和便是屈身仰就的一种“义举”么?干部生活在劳动中,应该是干部作为人应必备的素质;不参加劳动,连人都做不好,还作什么干部?

因为劳动,是人的本能的本能啊!

所以,人不劳动,不仅是堕落,而且是异化;异化成攀附物或寄生虫。攀附什么呢?无非是权势、地位和金钱;寄生什么呢?寄生于本分人的血汗与权益。

于是,好逸恶劳,是世风腐化的最本质的所在。人是劳动的产物,却总是要远离生命状态的劳动;人愈来愈不成样子,人们应该警惕起来!

17.说改变自己

“你不可改变我!”这曾是一个极流行的说法。那又有谁能改变我们呢?

现在,我就来说说自己。

我是个极自信的人,有时又几近固执。我有一个曾坚持很久的信条:粗犷豪放,任其自然。说实话,这个信条,尚有可取处,它豁达了我的心胸,免了我不少忧愁。但时间久了,便露出了弊端,这信条有太强的任意性,亦即盲目性。

于是,我暗暗要求自己,在豪放中多一些严谨,在任性中多一分城府。可这是很不好掌握的原则,时时弄出放不开又收不回,且真且假的尴尬局面,凭空让友人们说:你什么时候学得矫揉造作了,不伦不类的。

原来,人不可轻易改变自己,就又回到原来的自我。

但事实使我感到,并不是遇到什么情况都能粗犷豪放。比如在交际场上,遇到人生经历丰富的人、见怪不怪的人,喜欢你豪放,至少是不反对你豪放。而那些需要平静的人、内心恬淡的人绝对不欢迎你豪放。对于他们,你的豪放是一种噪音,是一种不和谐,甚至是对其心灵的一种蛮横的侵略。他们不一定都给你白眼,但那冷峻的沉默就足以使崇尚自尊的我辈有半日酸涩的回味。

同前者一样,并不是对待什么都可以任其自然。比如在家庭中,妻子在选择她皮鞋的样式、沙发的颜色的时候,希望你任其自然,否则就会被视作繁琐、小气和女儿气。但对她是不是要变变工种、小儿是不是要请一位家庭教师之类,你切不可任其自然,漠不关心。如果这样,便是一种不负责任,一种与亲人的隔膜,甚至是使家庭不稳定的因素。

于是,对我的信条限制最大的,便是客观的限制。客观是一部伟大的哲学,不允许我们任意轻蔑。一意孤行之我辈便与现实相碰撞、相龃龉,便得罪了不少好人,失去了不少好机会,便愁肠百结,全无了豪放,全无了自然。

愁肠是要解的,块垒也是不吐不快。而改变性格又极其痛苦。想化解愁肠,就选择了喝酒,且无节制地喝。这是更“豪放”的解脱方式,可以找到心理的暂时平衡。但从酒醉中醒来,重新去做理性的思考,却发现其与事无补。

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个老者对我说:“不要喝酒了。你应该持久地做一件有益的事,比如练一练书法。当你情绪烦躁得不可抑制时,坐下来写上几笔,心境便舒缓了。”

见我睥睨不屑地盯着他,他又平和地说:“我并不强求你,只是希望你试一试。”

我想试倒可以试一试,便随身带了钱钟书那部苦涩难懂的《管锥编》。当我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便强迫自己读上一段。开始时,我被书的深奥难懂所惹恼,把那部辉煌的大著扔过不知多少次。但最终我还是硬着头皮读下去,因为这是救助我自己的最后一剂药方。

读懂了一些段落后,果然真切地回味到一些沁人的甘甜。于是我觉得,我必须顽强地读下去:它是一把金色的羹勺,可以调剂我不羁的心。

至今,我已坚持了两年,开始读出了人生的厚重;感到了浅薄的卑惭;初尝了平静的恬适及沉实的深刻。我已不好意思一味豪放下去一味放任下去,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愉悦轻松起来。原来,对于人,多一点节制,少一点放纵;多一点规矩,少一点非分;多一点内质,少一点浮扬,竟是这么重要!

可见,不是能不能改变自己,根本的,是你肯不肯改变自己。

18.说小人

与小人相处,他总以小人的心思揣度你;你表现得愈堂皇愈君子,他愈觉得你像个小人,觉得你正干着不可告人的什么勾当。他惧怕你,但不尊重你。他会千方百计地寻你的罅隙,适时地弄你一下子,以维持自己的心理平衡。

所以,与小人在一起,横竖是一件累人的事。

怎么办?

要么对他视而不见,敬而远之,我行我素,与你无干;要么,一走了事。千万不要招惹他,他是一种沾着物,本身已无清爽可言,正准备扩展洇染的疆域;一旦招惹他,他便理直气壮地把粘滞的东西喷附到你的脸上去,污你清白;使你如裤兜子里抹黄酱,不是屎也是屎,有口难辩哉。

什么样的人是小人呢?

总喜欢在你面前说好话的人;

总喜欢把别人当贼防的人;

总喜欢在人背后放冷箭的人;

总喜欢巴结硬的踩贬软的人;

总喜欢占便宜而嘴上又很会讲公道话的人;

总喜欢在标榜自己之前捎带先奉承你几句的人;

总喜欢探人隐秘而捞取资本的人;

总喜欢骗取朋友信任而又将朋友抛弃的人……

等等,等等。

每个人有每个人判定小人的标准和方式。

但我们的直觉往往会感觉到小人的存在,判断和识别小人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都不去招惹小人,不是小人当道了么?不然。相克之物,正是小人自己。他走不出自我的束缚,走不出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劫数;他不会交到真心的朋友,他没有一刻安然的心境,他看不到人间的妩媚,他很孤独,他很快便走向心灵的黑暗。

所以,即便小人得势时,也不要羡慕小人,更不要巴结小人;结小人的人,比小人更小人。

小人一旦做了官,往往喜欢下属中的小人。

因为他了解小人的品性,他知道怎样支配和役使这样的下属。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往往出现误差;以小人之心衡小人之志,往往很准确。

他会把并不保密的事当作绝顶的秘密要做下属的小人去做;做下属的小人心里很明白,却佯装不晓,并认认真真地把不是秘密的事当作秘密的事去做。事情便神秘起来。他们喜欢在神秘的气氛中过活,他们之间便产生了一种虚假的和谐。

小人从来不信任别人。作官的小人一旦把真正机密的事情交给做下属的小人去办之后,会在背后留一手。做下属的小人自然心里亦清楚,便努力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对其内里不闻不问,好奇心太强没有好处。

做官的小人自然以好处打点这样的下属;这样的下属取之亦会适可而止,他不能贪,一贪惹对方生疑,便坏了日后处境。

做官的小人便把做下属的小人牵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