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从内容来分,或可分为生活幽默和政治幽默两种。
生活幽默,其嘲谑的对象为社会的众生相和日常生活的荒谬不经,系在揭示生存的荒谬性之后,直抵生活的真实。加拿大著名幽默随笔作家里柯克的幽默便以其鲜明的生活化而传世。其幽默品格,有重庆出版社《里柯克幽默随笔》可作参照。他的《借钱之道》体现了他反常人思维而行之的幽默特点——人借十块钱忐忑不安如芒在背,借一千块要担保、信用、人格,借一百万块轻而易举、毫无痛苦,而借一亿块以上,则辉煌无比威仪压人。这不禁让我们想到当今社会的暴发户和官商发横财。王朔的幽默也应该属于生活化的幽默。“我是流氓我怕谁”,“过把瘾就死”,系对当今社会生活的无序与多变的逆反。所以,我不认为王朔过于“痞子气”,而是把社会和人性最隐秘最需要包装的部位嘻皮笑脸地给揭裂开来,让更多的人纳过闷来,省得自我欺骗,“装孙子”不止。系一种放纵的幽默品格。
政治幽默,便是针对社会制度国家机器,表达着百姓对政治与社会文明进步的信念和愿望。由此,百姓便对此种幽默有着特殊的兴趣和机敏。马克.吐温的幽默便是鲜明丽生动的政治幽默,便得到经久不衰的流行,《竞选州长》的美国式政治幽默竟也在中国几近家喻户晓,便是力证。他还曾写到:“制度是外表的东西,只不过是像衣着一般。衣服是可能穿破的,会成为一些破布片穿在身上就不舒服,也不能给身体保暖。忠于和崇拜破烂衣服是荒唐的,这忠诚纯粹与禽兽无异。”这不禁让我们想到《皇帝的新衣》。马克.吐温式的幽默不仅需要才具,更需要勇气,政治幽默往往是一种悲剧性的操作;所以,中国至今未出现高标特立的政治幽默家,是可以理解的。但中国的百姓却具有不自觉的政治幽默才能。比如衙门要更换村里的头人,百姓揖而曰:“请大人开恩,不要换;头人属鼠,这一个搜刮屯积已足,再换一个,便要从头屯起,且更贪婪,百姓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衙门大人愕然。
给幽默划分种类是不科学的,不同种类的幽默往往共存;给幽默划定高下亦是不可取的,人们进行抗争的时候,往往是不挑选兵器的;不同的人群有着不同的幽默所取,大家杂然相处,吵嚷而痛快,其本身便是一个良性的大幽默。况且,中国的幽默还不甚发达,爱好幽默的人们团结起来,共同建构和谐的尽意的幽默的人文环境才是。
25.悖语人生
人,有时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比如见到极诱人的姑娘,也生出极多见不得人的邪念,当然,不光有极强的占有欲,也有极强的自惭自秽,因而想杀死她;但如果金钱可以买到她的一切,不仅杳尽所有兴致,还要躲到阴晦的角落,成一只濒死的狗。
走在街上,太阳很晦暗,人声却极噪杂,便盼着骤起一场风雨,让街面在肆虐中沦为虚无;然后,我走上去,同风一起歌唱,甚至哼一些极放浪的调子。那顶破草帽也许因此飞得远远,但我决不作出潇洒状,任它将自己失落;我要紧紧地追赶它,跑许多徒然的路径,把它找到。一经找到,便一下一下撕它,它因此而死亡,我因此而诞生,道理很简单。
傍晚,走进相熟的酒馆,请一个陌生的伙伴。酒喝得很炽热,话说得也极投机。他说他很喜欢我,愿和我同去爬几座山,或同涉几道河。他很真诚,并不自傲,且言语也极流利,让人感到他或许不凡。但我不喜欢这个或许,我希望他极一般,甚至有几分颟顸。愿和别人干些什么的,都有露阴癖,让人不能忍受。便默默地与他喝酒。欲跨出门去,他拉着我的手:把您的大名和地址留下好么?我很想去拜访。我掏出一张白纸,对他说,你去买两瓶可乐,我写给你。待他走到柜台前,我大声叫他;我已经写好,压在醋瓶底下。转身跑出门,钻最近的胡同。那纸上写:去你妈的吧,哥们儿!他也许半天说不出话来,也许大骂不绝。总之,这是一桩很有趣的事。
妻说,你今天气色很不好,是不是心脏又有问题了。我说也许。我的心脏被烟酒惯坏了,有三级杂音。要不要看医生?妻子很殷勤。我说:等你干医生的那个同学死了,我一定把心脏好好修理修理。你总是这么阴郁,真让人受不了。她说完就淅沥地哭起来,脸子很美丽。哭什么,你哭,我说,等我天天乐起来,对你的爱也就完了。
妻真可怜,怎嫁我这么个东西!
不过,她不敢离开我,我有二斤土炸药,捆得很紧。那次到刺猬河去炸鱼,那个报社的编辑活老外,装药的塞子没塞紧,扔到水里,炸是炸了,开档放屁——没响,仅炸翻了两只寸长小鱼。我说,你******活造孽,你炸了一对早恋的中学生,于是,药必须捆紧,那炸得才厉害。妻是我硬娶来的,她长着该死的一对蚀人魂骨的酒靥,便整日照镜子。我就只有把所有能成像的家伙都砸了。我说:你老实点,莫说拜拜,这二斤炸药,我舍不得给别的任何人。
这就是我的爱情,哥们儿你甭瞧不起,这年头,你也好不了哪去。
扯远了。
我小时,父亲穷得叮当响,整天喝焦玉米熬成的糊糊。母亲那时正怀着二弟,很馋。父亲掰了几把嫩花椒芽,煎了一只红辣椒;他端在鼻下嗅嗅,极不情愿地递给母亲,吃吧,赛过狍肉。母亲很感激,就着稀粥吃得极开怀,汗水淋漓,余韵烂漫着。夜半时却被腹痛疼醒,满炕翻滚。临了,终于屙了满档货色,才恬静如婴儿。屋中,就氲满了臭气,令一双父子再不能安眠,仅盼鸡公早唱。
第二日,母亲依旧到地里锄耪,韧如老牯。晚上却不思饭水,只躺在床上,任泪水漫溢。父亲竟吹起了口琴,像登时趟进一条小河,有欢乐的浪花飞溅。母亲不但止了泪水,还小声哼唱起来,融融的一派好气氛。我一生都不会忘了这个时刻,这是一对贫寒夫妻的杰作,尽管只有一个观众。
于是,我注定没救了,世间,除了父母,我谁也崇拜不起来!
也交过几个朋友。
一个,是鞋店的老板。我的脚型不好,一年四季只穿皮鞋,便上赶着去找他。他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看上的只是我的皮鞋。我说对。那也够份的,有爱乌及屋,就有爱屋及乌,他笑着说。我很激动,拍一下他那平展的肩;哥们儿,跟你铁了!——中国人太缺少幽默,幽默便比金子更贵。我少时读不懂哈菲兹的诗,现在真懂了,这个老帽有种,不枉那一顿一瓮的醴酒。
还有一个,便是官界朋友。在我容身的地盘上,他算是个显赫的大官。他极着修饰,眉毛都要每日梳理两遍。他当然有架子,据说做爱时都要讲个程序,颇有孔子割不正不食之风度。他乐意赶风头,上边一有声音,他就有步骤,他便很想写一篇文章,论当时极热门的某某题目。但他写不出。我就登门拜访,送去他要的稿子。他看后喜不自禁,竟将我抱起,在原地不停地转圈,单纯快乐如童子。我也流下了眼泪,并不是为了将要被他赏识,而是为了发现,发现在刻板的人生中,竟也不乏灵性那道闪光。后来,那稿子终于在市报上登了,当然署的是他的名字。但我一点也不吃亏,我能经常从他那儿看到很不错的录像,并且很快地知道本该知道却不让知道的什么。这便足够了!当时,我主动把自己送上门去,只是因为害怕和做官的接触,是冒着极大的危险,却玩一次悲壮的游戏。
于是,不要把什么都摆得太庄严,到头来,只能吓死你自己。
那天,她对我说:人其实太没意思,一切都是虚无。天空有数不清的星星,很晶莹、很神秘,但那不过是一张挂到人够不着的高度的一张琐碎的画;它既不亲切,也不实在,我拿它无奈何,这便是虚无。
我说,我爱你也是虚无么?当然,她说,你爱我的话语会随风飘逝,你爱我的眼神会被夜色遮拦……你总也捉不住它,最终总是抽象。这不是虚无么?
我说:那我就要你的肉体吧,我要用我的狂暴,让你真切地感受到我透骨的爱,然后,让你彻底虚无。
她白润的脸,迅速黑紫下去,变得很粗糙;她颤抖着,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卑怯和绝望。你有妻子。她终于找到遁词。
我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扑倒在地,哭成一条落水狗。我真心地为她悲哀:她还有那么多人间顾忌,还有那么多瞬间便可寻到的观念;既然还能抓着稻草,一切就不光是空白!有观念可依据的人生,难道还称得上虚无么!
她知道我在嘲笑她,便贴近我,狠狠打了我两个耳光。我感到心花怒放,觉得这一刻很有价值。人生最明亮的,是复仇的火焰!我有福了。
她说;我并不缺乏勇气,来吧,我把我给你了。
便把自己剥光,且用凌厉的目光盯住我。我觉得她这时很真实、很光彩,不愧是敢踏在轮子上跑步的知识女性;可以摧毁她的肉体,但不可以摧毁她的精神!
我绝没有一丝忸怩,勇敢地面对她,像专注地欣赏一幅极难得到的画。我说;你可真美啊!然后,离开这块圣土,毅然到街上去……
我每天睡得极晚,总是在夜间搞一点私人研究:研读祖父留下的那本古旧的《周易》。我已读了十年,十年还没读出真味。我不恨自己迟钝:因为书中写了宇宙间该写的一切内容,是人在漫漫时光中磨砺出来的光芒,每个字都是一颗不朽的头颅!
人是嗜食的动物,每个人都爱在口里嚼点儿什么。比如口香糖,比如陕北米枣……妻爱吃为儿童特制的那种甜点心,那么,《周易》则是我的甜点心,是一盘总也吃不完的甜点心。不要骂我亵渎圣品,我不想轻易给自己制造圣品,不然我会消化不良。不断地随意地嚼一嚼那该有多好!正如妻总不能靠甜点心饱腹。
所以,新书也该读,那是缤纷的现世花朵,是五彩的温馨人流。既走在路上,就不能不看;但过一切都只能是过眼物,只须交给大脑去自由储存。你不可能记住每一个看过的人,也绝无必要。父亲应该记住,朋友应该记住,太阳应该记住,老师虽然讨厌也要记住……人不知道都哪些应该记住。人很累。
祖父是个伟大的人,当我贪婪地吞食肥肉的时刻,他说:吃两块得了,肉不是好东西;当父亲拼命盖房,堂皇门面的时候,他说:够住得了,盖多了没用……我当时觉得这老头真没劲,整日摇头晃脑地,很消极的一个老朽。现在看来,不应该骂他,若肯于骂他消极,那么辩证法呢?
那日跟二弟三弟哥仨玩土仗,玩得昏天黑地,祖父就说:别太疯了,疯得都不知自己姓什么,那不好。甭管,谁爱听你说怪话呢,我说,便接着昏天黑地,终至将二弟脑袋开出汁液,惹全家大呼小叫。后来明白,原来他是在说:莫太狂热,莫太贪婪,莫忘乎所以……什么都可以忘,千万不要忘了自我。我想,幸亏他当时没学过辩证法;若学过,便肯定不会辩证得如此深刻。
也许我正在阐述悖论,但现在真的不需要悖论么?人可以没有文化,可以没有财富,也可以没有爱情,却绝不能没有恬淡和心灵的自由。
因为,窗外,充满喧嚣。
儿子生下来那天,我极悲哀;哀悼我青春的逝去,也哀悼我的不再完整。我很想背上一只水壶,装几件消遣物独自游历,游历一些名山大川和梦中制造的景致。但儿子的哭声,已是一根很不柔顺的缰绳,它驯顺了我那可爱的野性。妻暗暗笑着,笑自己造出了一件极好的武器。因为,真正的汉子,并不惧怕男女之情,却俯就怜子之情。这是祖宗的一条尾巴,割了近一个世纪,并没有割下来。
很相信这样一个判断:高远的理想属于独身者,属于阉者,属于被女人折磨苦了的人和形形色色的献身者;而不用于得意的丈夫和温厚的父亲。因为我们太注重完美,太注重被人喜爱,也太注重称谓和所谓的义务;于是,就只能缩进浑然的一个圆,任路径把我们滚到任何一个地方。
我就是什么都不愿割舍,所以,注定了没有什么理想,并且害怕理想,因为它让我负载太重。
儿子三岁时还天天尿床,总让我于半夜打醒,他就拼命啼哭,招来许多鸡婆的啼叫。妻便对我产生憎恨:让他尿个痛快不好么,她说。长到四岁时,竟自己就不尿了,且每日卖乖巧:爸,瞧我没尿。但我却像一下子失去了什么,心情极阴暗:我长到十二岁还天天尿床,他竟只尿了四年!
妻说,其实,儿子的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父亲。
我说;那么,今天最大的敌人便是历史了?
妻说,当然。我极惊愕。
一天,儿子画了一列火车,竟在首尾画了两个反向的车头,且都冒着粗壮的黑烟。我说:你******没画对,这样的开法能走么?他说:爸你说它怎么没法走?我说:我说它没法走它就是没法走。儿子白了我两眼,说:爸,你可真傻,它们俩在打架,总有一个被打败的。我说:他们谁也甭指望能打过对方。他说:那你就给它们拉开,各走各的了事。说罢便从中间剪上一剪刀。分裂,反而成全了两个完整,世界不再有战云,观者也怡然。
于是,我发现:儿子与自己是先天就注定了的两个世界,你徒然和他过不去!
但我的心却很战栗;人生来就被两种不同的势力争持着,你无权决定自己的隶属。主宰你的,并不像那极明了极简单的一剪刀,它是在冥冥之中的一种什么东西,你无法看到它,你更无法抓到它;而你又决不能跟它过不去,不然,你注定要毁灭。所以,人天生就是怯懦的,人追求的要适可而止。于是,高峻不必蔑视平俗,英雄也不必咒骂懦夫,而死亡最接近人生的真谛。
然而,又有谁不惧怕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