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没必要给儿子制造框架,不必勉强为他担负什么责任,他并不患有先天性痴呆症。他将来,或许抛弃他的亲人,而去投奔世代的宿仇;或许因狂傲和虚妄而陷入一个不可自拔的怪圈……换言之,他或许伟大,或许卑小,或许踏上红地毯,或许误入地狱之门……只要他恪守着自己的信念,未沦丧自己的意志,我都将尊重他、敬佩他,甚至弯下父尊的膝头。
面对来者,我绝不是赐者,我已不再睿智,只有向隅的悲叹和夜半的哀哭。而我唯一的高贵处,便是学会了沉默!
………
最后的日子终于来临,我紧紧抓住儿子的手,缓慢但清晰地说:
儿子,大胆地朝前走吧,你只须记住两点:
一、不要偷别人的东西;
二、不要强奸女人。
然后,死去。
26.谵语
A
夕阳西下时,我喝酒,想做瑰丽的梦;却愈喝愈疲乏,竟敢欲抛弃结发妻。
友人说:你好无赖,有伟人音容,却无伟人肚腹,你就是世界的末日。
我说:我仅一介苟且之蚁,努力爬直行踪,这便极伟大了,切莫苛求。
妻说:若只这样,莫不如去堕落,我好磊落地做一次叛逆之妻。
那我就去堕落一次!我嘿嘿地笑着,毫无顾忌,因为,最容易的,便是堕落。
友人便极惊惶,同声斥妻:你怎么这般荒唐,责任可轻易出让么?
妻就无措,呵呵地哭。那哭相竟极美丽,放肆地生动着。
我便犹豫,不知能否进那黑色之门。
终于,我听到一声汽笛长鸣,便引身跌下栈桥:死亡比堕落更接近真谛,且不被言语所束缚。
于是,死亡,是一种高贵的存在。
B
栈桥下,火车竟戛然住了。我仅跌落断了两根肋骨。
血液并不如花般开得烂漫,只是在青色的皮下,嘤嘤般低泣。那是一种蛊惑的声音,令我辈只想拘恭地检讨,检讨那过分的潇洒。
妻将我从昏迷中搀起,说,你这是多么大的浪费啊,回头得找人给你开一次会议。
于是,在瞬间,我感到血液已穿透脆薄的四壁,向周遭数不清的脸上喷去。那血液的气味,一点也不新鲜,有一种极浓的陈腐味,让温热的喉咙窒息。
因为,血液不是为了如茵的生命,而是为了一声声的嗔怨,和一次次女人在冥顽中死去的会议。
这等岁月,血液=说教。
C
妻毕竟是温柔的,她只是发表了响亮的宣言,并未将她想爱却爱不起来的爱人交给众人。
她不愿我被众人撕裂。她并不是珍爱我,而是她酷爱隐秘。
我是她的一桩隐秘,她唯一的一桩隐秘。其实,她只是为了自己。
她曾说过:我是一个孤独的人,孤独地走进那条灰色的小巷。我数着从祖母那里接过一串念珠,诚惶诚恐地数着。因为祖母说:捻到最后一颗,遇到的男人,就是令你开妍的冤家,你要用肉宴去款待他,然后,再让他做成你的奴隶,直到拉不动最后的一张犁铧。
在小巷的尽头,最终刚好捻到我的出现,我便再也逃不出妻那金色的毒焰;她烧焦了我的心壁,让我再也辨不清方向。
然后,我还要××××发出宣言:圣洁的女神,我爱你!
我终于悟到:世间本无爱,只有机缘。而那机缘是一泓不变的流水,它有固定的河道:你不能改变它,你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号咷,然后,去轻松!
D
儿子在泪泊中诞生。
他好像早已熟悉了那绵绵不断的细雨,因为,每当细雨飘临,他总是面窗而笑。但我却憎恨那细雨如歌:儿时,雨中那淅沥的泥泞曾让我绊倒,绊倒在一只浞雨的雄鸡脚下。那鸡公极丑陋,但冠冕却极堂皇,诱人在雨中崇拜。当我跪倒幼嫩的膝盖,却被它啄去一只明亮的眼睛,从此便善恶不辨,伤了许许多多好人:如老祖母,如小小的她……
于是,便紧闭了临街的窗。但儿子却有一双并不幼嫩的耳朵,总是极精确地捕到雨点那其实很脆亮的声音,然后无声地笑开去,迅速倒动那两排粉红色的肉质牙床,险些嚼烂他母亲的****。
雨终究是要下的,鸡冠也依旧璀璨着,我便只有提防一天比一天大的儿子。
大了的儿子终于走向雨境,在雨中栽培一切,并在雨中靠近花伞下的姑娘——他的事业在雨脚中拨节,宇宙间,一派悦耳的声响。
我只有无奈地去恨,决不喝儿子斟满的酒。
我恨恨地说:当初,真不如掐死你!
儿子却说:得了,父亲,你当初图的是痛快!
E
于是,便阴沉地走进书房,却翻祖父留下的那本古旧的《周易》。但那卦有是极诡谲的,有太多不定的释义。
于是,固有的,也需要选择!
走出烟气氤氲的书房,外面是一块广阔的田畴。不知何时,远处竞新立了一排排烟筒,茁壮如未来的日子。迎面碰见一个赢弱的青年,嘴里不住地念着这样的句子:
橡树,十万火急……
这里并没有橡树,天空也是极其的平静;日子没有老去,是人病了!
踅回屋檐下,屋内传出乒乒的撞击;妻正与儿子对饮,低语着温馨的阴谋。我知道:他们对我已经绝望,我经受的将是他们甜蜜的宰割。
管它呢,大胆地朝前走吧,到时候,儿子还是儿子,老婆还是老婆!这已不是个问题。
27.****的视角
可以说,****成就了最殊胜的人生故事。又因为****的不可捉摸,人性便更不易捉摸;这种不可捉摸,便给人生凭添了一层神秘色彩和宿命色彩。
于是,便从中得到一种启发,一些难解的人生命题,取****的视角视之,或可以找到答案。
周作人在十四岁的时候,在花牌楼遇到一个十三岁的姚姓女子,未妍的****就突然间无声地开放了——“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地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觉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他在《初恋》一文中记下了这种感觉。其实这很难说是初恋,这是他接触的第一个异性,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地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但从此便对她的命运,生出一种不可言的牵挂。此番情境,其根由在哪呢?作者给了一个答案;“(虽然她)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在我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之概念的,对于异性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这是一个极为准确的认知。由于这“第一个人”,使一个少年始得走上情感生活的路径,开始以一个成人的面目进入人群。眼下,许多学校都在为十八岁的青年搞“成人仪式”;其实,这也只能是一种仪式,一种法律上的程式化的认同,并未有实际的意义在。一个人进入成人最本质的表征,应该是****的觉醒。所以,对那些所谓的“早熟”的青少年,若给他们以最切实的人生指导,便首先要把他们作为成人对待之;如是,一些棘手的社会问题,便找到了解决的路径。
知堂第一次东渡日本,拘谨地跟在长兄鲁迅的身后,强烈的异乡之感,迫他人身心紧张的状态。他们进了伏见馆,应声而出一位十五六岁叫乾荣子的日本少女,给客人搬皮包倒茶水。知堂只向她投去一瞥,便怔住了——他看见的竟是一双赤足,轻盈地自然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立刻想起了故园水乡的妇女,她们是常常赤着脚的;那首著名的《江南好》词也同时浮现;“江南好,大脚果如仙。衫布裙绸腰帕翠,环银钗玉鬓花偏。一溜走如烟。”知堂禁不住微笑了,紧张好奇均在瞬间消失,感到自己并没有漂洋过海来到陌生的异国他乡,而是仍留连在家乡的亲人之间,且情不自禁地想到了眷依的郦表姐,对乾荣子亦生出一种撩乱兴奋的情感。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瞥!这一瞥使他产生了一种“撩乱兴奋”的****;这一****,顿时将异园他乡化为温馨家园。这一份****积郁成浓浓的“单相思”,伴他走进时间深处。以至于和睦相处五十年的羽太信子,晚年对他多生猜疑,指责他东游时有外遇,并吵闹不休,他虽大不快,亦不辩解。说他东游时有外遇,知堂虽明白这纯属莫须有,但因为确有对乾荣子的梦恋,又使得他在反驳信子时不能做到绝对的理直气壮,这其间的滋味是外人所莫能体会的。由此,便可以作一种说法:知堂对日本少女的这种****,使他对日本文化与人情有了一种宿命的亲和,这种亲和是一种隐隐的力,他的最终“走向深渊”,虽系环境所迫,其实亦是一种必然。
想起一段真实的人间故事。一对男女在大学里相爱。女子有极鸣啭的歌喉,男子便把女子歌唱家的梦幻作为自己的梦幻。毕业后两人都分到了一所乡村中学,女子便很难再接触到音乐的环境。男子在城里正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公子哥朋友,便将女子托付给他。女子终于成了歌唱家,也嫁给了那个公子哥。男子并来去指责女子,只是珍藏着对女子的那份爱,在平淡的日子里,品味孤独。他觉得既然爱她,就应该默默地承受这一切;命运对人的压迫,对她对自己都是无可奈何的事。后来,那个公子哥死于意外,亲友劝女子再嫁给那个男子,以图一种报答。女子不同意。她认为,她生命最美好的东西已随时光流逝了,已不是原来那个纯美的女子,用这种世俗的方式去报答他,简直是对男子那几乎是圣化了的感情的玷污;况且,****的大恩德,亦是无法报答的。他们终于没有结合。这个人生故事有许多不合情理的地方,这是用常人的眼光;但对于****,不合理处恰恰是最合理的人生气象。****是一种人生机缘,是一种神秘而特异的力量,拂逆着惯常的思维、识见和伦理,作兀然的独行。所以,对人对事,一经进入****的视角,因袭的世俗的标准,就变得很是无用。就需调动自己的人生体验,用心智的直感,去“感同身受”,再作谨慎的关照与评判。本质上,对他人之****,谁也无力,干脆就是不能,从主观上作出客观的评判。善待****是也!
近读《青岛文学》上的一篇小说《蜂戒》,内心感到一丝震颤——
尹柳枝生于大户人家,其父为盐商;钱庄马老板便将女儿马兰儿主动许配给他,以得势力的扩展。尹父遇难,马老板不仅吞下尹家资财且又悔亲,痴爱马兰儿的尹柳枝便痛不欲生,便于一个夜晚潜入马家找马兰儿讨个说法。不料,话语无几,马兰儿就大喊抓强盗,把个尹柳枝吓得落荒而逃。尹柳枝被迫当了土匪,发誓一旦捉住马老板便实行“狼戒”,捉住马兰儿实行“蜂戒”。蜂戒,便是用毒蜂将人活活蜇死。果然捉住了马兰儿,蜂戒也。待到马兰儿将要咽气的那一刻,尹柳枝笑着问:“怎么样,还好消受吧。”马兰儿低微却清晰地说:“你该这样做,不过我死前要告诉你,那天晚上,我见你缠着不走,而家父正安排好要害你,我只有喊抓强盗吓你而走,以图救你一命。”尹柳枝听罢,大叫一声,顿然昏厥。
将小说示与友人,友人说这是一个令人心碎惨烈悲壮的****故事,其悲剧意义丝毫不逊于莎士比亚的****悲剧。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点点头,若取****的视角,这确系一个最合理最动人的解;摇摇头,若跳出****的拘囿,取社会的视角作冷静的审视,这未尝不是一个典型的复仇故事——
尹柳枝为****而复仇,落情仇之窠臼;
马兰儿以****而复仇,系手法的超然出新。
我心不毒。面对人性的复杂,不得不存一点点对****误人、****杀人的警惕。请好心人原谅。
对难解的人生命题,尝试取****的角度,往往会得一种豁然的解;但偏倚于这个视角,会不会自己给自己设下障眼法,走入思维的误区呢?也未可知。
28.人性的真实
人性的真实,是一种本性的真实,任何外力不可遮掩与压制。《十日谈》第四日的故事,便是一个谐谑的例证:一个从小就与世隔绝的少年,随父亲下山进城,平生第一次见到女人,却不知何物,问父亲,父亲系一介教徒,乃告之曰:那是大绿鹅。儿子三步一回头,对父亲说:“爸爸,让我带一只绿鹅回家吧。”可见要窒息人的天性,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真实的人性,像山隙中的暗泉,随时会喷涌而出。
人性的真实,往往是一种复杂而怪异的情形,是一种一下子让人难以相信难以接受的真实。契诃夫在给高尔基的一封信中。讲述了一个女人的“爱情”——“您知道,我要写一篇关于小学教员的小说,她是一个无神论者,崇尚达尔文,认为应当同群众的偏见和迷信作斗争;可是半夜12点,她却到洗澡间煮一只活猫,取其锁骨来作为饰物,吸引男人的注意与爱感。是的,就是这样一根小小的骨头……”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让人感到,爱情本不仅是一种妩媚的颜色,而是多种颜色的复杂调和;只不过经这种复杂调和之后,呈一种表象的妩媚罢了。所以,我同意我的一个朋友对此的议论:“在这里,爱情既是玫瑰花,又不是玫瑰花;既是乐趣,又是烦恼,既是真挚,又是手腕;既伟大,又龌龊!那个女主人公呢,可以说,既是宁馨儿,又是罪犯,其言外之意,是无穷的,仿佛钟磐的敲击,末韵纡转盘旋,久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