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中国男人和女人都已进入中年,且有颇丰富的人生阅历和体验,男人们在无奈的一声浅笑后,哼一声“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便归复自然;但女人们却不会那样坦然——现实生活冰冷地剥蚀了她们对生活的热情和幻想,便更珍惜少女时代的梦像,以这样的梦像,抵御商业社会对女性的挤压。罗丹便是少有的几个梦像之一,却无情地破灭了,对于女人,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下子就接受的大失落。女性的情感受到空前的捉弄,便激愤。于是,几乎是在同时,我国的两个著名作家,罗丹的典型崇拜者,分别写出了讨伐檄文——
《大师的弱点》,王英琦;
《认识罗丹》,周佩红。
她们都是50年代初出生的女人。
三
这种激愤,不在于大师那只“充满情感和欲望”的手(中国俗语,即那只“老不正经”的手),在一个又一个女模特精美绝伦的肉身上触摸不停,并“心安理得”地调情。女性往往容易忘却,或者不在乎肉体的伤害,况且又是四十多岁的女人。根本在于大师对女性的无情,对女性心灵的伤害。
便是缘于罗丹与卡米尔那段“公案”。
卡米尔,法国著名女雕塑家。19岁那年,因自己的一尊男性少年的胸像,撩拨了大师敏感的艺术之心,而被大师召为助手,继而被大师作为“不朽的偶像”而私爱,便不惜充当“未婚母亲”的可悲角色响应大师的爱。大师与其缠绵悱恻十五年,却不予以婚姻保证。后遭大师冷落。大师在名利的巅峰,被女模簇拥着,她却在凄寒的工作室中,靠土豆和白菜汤维持生活,后在“疯人院”孤愤而死。死后无一亲人,只有一只破铁床和一把破尿壶。
她的一生毫不保留地奉献给了大师。
就是这么——个天使般的女人,当遭到巴黎雕塑界的妒忌和挤压,渴望得到支持和慰安的时候,去敲她亲爱的情人罗丹大师的房门。大师仅说了一句话,“我需要宁静”便紧闭了房门。大师不愿陷入人事纠葛,而影响自己的声名。可怜的卡米尔,站在情人面前,却求助无门;虽作为“不朽的偶像”而被私爱,却得不到一丝最起码的呵护。这是何等可怕的情形!所以周佩红痛切地说道:
(当大师)紧闭上门时我心里发痛。我不能容忍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在所谓事业(或曰名誉地位)和爱精的冲突面前如此自私怯懦。他不敢面对自己心灵中真实可爱的一面,却很清楚自己真正之所求。他的表情和话语冰冷如铁,在那一刻《永恒的春天》及《吻》的热情荡然无存,这冰冷扼杀了一个美丽女人对世界的信任和希望,才华也被冻成死血。
“我无法不爱大师那些具有历史跨度的作品,却难以敬重他的人品”。(《大师的弱点》)王英琦的激愤则更直截了当。
设若卡米尔仅仅是一位平常女性,而非本身也是著名的雕塑家,这种激愤很可能会变成一种泛泛的同情。而她恰恰是个艺术家,而且是个非常美丽的艺术家,是女性中的精华;那么,大师对卡米尔的无情便是对整个女性的无情,对卡米尔的伤害,便是两性伤害的极致。
于是,两位女作家的激愤,便是血泪交进,透心刺骨的激愤。这是人性深处的一种大刺痛,亦是非艺术家的女性所不能感其锐利的。
四
大师有一件名为《夏娃》的青铜作品。被称为夏娃的女人体态壮硕,腰腿丰满,给人以成熟女性欲的吸引;表情却是用两臂把头脸用力遮掩,露出羞惭之态,像未妍少女怯于市井之人复杂的目光。我惊服于周佩红对它的体味:
望着它我心里说不出难过还是迷惘。女人的身体处处显露出一种世俗的强壮,而神态却如此软弱,那生活的活力和要求充溢肌体脱离干神情之外具有不可抵挡之势,而手臂的姿态却正是在抵挡什么——犯罪感也罢,其他什么感也罢。女人永远是逃不了巨大冲突的,女人永远自我矛盾,这是女人的命运,而且这个命运她必得独个儿承受,再怎么软弱也是。
回想一下女性的生命史和人类的文明史,这一体味是多么的深切,多么地顺乎情理。
女人的身体(肉)是人世的;女人的精神(灵)是出世的;这是一个本性的难以调和的矛盾,所以,作为女人,命运多桀多难,便是必然的事。这是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
罗丹是认知女性自身矛盾的最深刻者。其作品《吻》、《永恒的春天》和《夏娃》与其是超拔的艺术意象,不如说是具形地、夸张地利用女人“强壮”身体那种“充溢肌体脱离于神情之外具有不可抵挡之势”,以诱发人们欲的激情,从而获得他自己的成功。要知道,激情之下的人们,面对一件艺术品,只有感觉上的好与坏,而没有理性的是与非。可以说,大师的作品均是他激情的产物:他一手触摸女人的肉身,从女人“强壮”的肉体上吸取汁液,一手调匀他感觉的胶泥,将他的男性感受雕像化。他一边作弄着女人,一边圣化着他从女人那里得到的性的体味。他从不垂顾女人的精神,他蔑视着女人的灵魂。他是个恶魔。
女人精神的出世,使她们本性地亲和于艺术,不谙于艺术的世俗化;便甘于作大师的牺牲,包括美丽的艺术家卡米尔;从而咀嚼肉体的苦涩幻化成精神的甘甜。她们从不醍觉大师人格的粗鄙与低下,不知道抵抗这种纯属于精神的东西。大师不仅心安理得地利用了女人的肉体,而且也巧妙地利用女人的精神。他是个极端自私的利己主义者,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女人。于是——大师应该享受女人的唾恨,女人们不应该给他一点点宽宥。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崇迷于他的艺术,而不计较他的人格。比如眼前这两位发出激愤的女作家,在一阵云雨般的激愤之后,竟说:“对他人,历史只承认‘极品’,精华或糟粕之最,而这正是平庸者所无力奉献的。罗丹确是伟人。”(周佩红《认识罗丹》)“不敢在爱情中追求人生的人,是人格不健全;在爱情中大胆追求自我道德完善的人,却又容易导向对人类文化总体上的不道德。”
她们不仅彻底宽恕了那个极端自私的罗丹,并且还怀着一种愉快的理解,复又匍匐于大师的脚下。这系女性精神出世的又一力证。所以,女性的激愤,是形而上的激愤,仅是一种姿态;因为她们一边痛恨,一边原宥,并无几多现实的功效。正如尼姑庵中小尼姑敲响的钵锤,虽有音,却无力,更无意义。
女人是伟大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为了避免“人类文化总体的不道德”而忘我的牺牲精神。女人也恰恰是这样,从痛苦中作自我解脱。受过伤的女人,其生命力更柔韧,便可从这里得到三分理解。
五
女人的身体(肉)是人世的;女人的精神(灵)是出世的;女人是个自我的矛盾。
这个矛盾,对女人身体来说,是一个生命的缓冲带,使女人长于忍受,使脆弱的生命神经不至于太轻易地折断。对于男人,这个矛盾,却是一个间隙,有心的男人便在这个间隙中谋求生存。这个间隙又是一个有血有肉极温暖的地方,便喂肥了这些男人。罗丹大师便是其中的一个。
而女人、社会和历史只承认“极品”;“极品”的人格恶劣,便被化为可爱的“弱点”,不仅可以原谅,还是一种带光环的装饰。由是,卡米尔的被拒之门外,实在是活该的事,是她怂恿了大师的“极品”情感。
但,女人不仇恨他,男人们却应该毫不留情地恨他。
男人最知道扎在女人堆里的男人,是最无情的男人、最无耻的男人,如果这样的男人又成为“极品”,他作践女人的历史,不仅可以成为他身后的光环,还要被“嗜痂者”品得津津有味,而我们平凡的男人不成,没人能宽宥凡人;即便是有所宽宥,我们的良心也不会自我宽宥。我们无力对抗“极品”,只得管好自己,更要看好自己心爱的女人,防止被罗丹类“极品”所觊觎。但商品社会中,又生出了大师类“极品”更新的“极品”。我们防不胜防。
于是,如果不打破“极品”与普通人之间,那种历史上的、世态上的和人格上的不平等,“导向对人类文化总体上的不道德”,便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
32.男性的卑微
韩春旭的散文集《女性的极地》是一部心灵史。一个女人,思考了许多女人难以思考的大命题,使我们不得不以肃然的心境,认真去品味。品读之后,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便是感到了男性的卑微。
因为,在男人们群体地追逐时尚,亦即作色相、金钱、权势和享乐的欲求,将时势弄得喧嚣浮躁,愈来愈失去人之理性的时候,韩春旭,作为一个柔弱的女子,竟把自己关在“一间自己的屋子”里,就人的终极意义与苏格拉底作历史的对话,兀自作着“少了什么,这个世界”的拷问。这是一种过于沉重的拷问,没有超功利的激越情怀,不可以为之。她不但以淡淡的忧怨,一层一层地剥开心灵的苞衣,作为透心脉的拷问,还以女儿全部的爱情,把这个被人遗忘了的哲学老人,从历史的深处搀扶出来,且深情地呼唤:苏格拉底,引导人们热爱德行吧!
这样的呼唤,是一种久违了的“人的声音”,是召唤人们从现世的浑噩、欲念的污浊之中超拨而出的惊警之音。
这样的声音,我主观地而且固执地认为,应该由男人用雄浑的声音喊出。这个世界的世态重心,毕竟不可否认地仍然向着男人这一人类的“尤物”倾斜着。然而男人们没有。他们沉溺于世俗观念的不断满足,放弃了拯救德行的责任。
面对一个在世风中超功利卓尔摇曳的女性便自然而然地感到了男性的卑微。
读韩春旭,给我更大的一个惊异,便是从她那里,第一次感到了女性思想的纷繁与完整。
我们从大量的女作家那里读到了太多的阴柔感受,“小我”的心灵折光便是她们的全部作品。
但韩春旭却从“性别缺陷”中豁然崛起,从“小我”的自爱自怜中奔突而出,执著地对人生社会的各个角落作忘我的探寻与关照:生死和荣辱、欢乐和悲哀、旅途和家园、天空和土地、瞬间和永恒……几乎所有的重要的人生疆域,她都拂以她心灵的阳光。她甩掉了女性思维的因袭与局限,她跨越了性别的屏障,以“人”的本质目光,重新审视被性别扭曲了的一切。她成功地解答了许多重要的人生命题,虽然有许多是形而上的。因此,她的整部散文便构筑了一个博大的心灵空间和纷繁的心灵气象。
韩春旭思想的完整与丰富,不是天赐,更非异化,而是主观的高度自觉与独特追求——
首先,是她对精神生活生命化的渴求。她对苏格拉底说:我需要的是灵魂的美容师。我深知,灵魂校正了,脸上就会荡满阳光,眼睛就会深沉明亮,眼角儿就会流溢安谧和祥,全身都会柔顺和畅,让你翩然、典雅,而又朴素、端庄。
其二,是她对自己心智的完全自信。“与万物平等,而去体验哪怕最微小的一点美,我为自己的这种具有而感动。”
其三,是她对自身潜在的异性质素的自觉开发。伍尔芙说过,两性之间,没有绝然的分隔,男性身上往往有很女性的东西,女性身上亦有很男性的分子。这一点,韩春旭意识到了。女性的阴柔已经过剩了,怎么办?那么,就着力解放内心深处,被性别压制得过久的那一派阳刚。这是韩春旭与其他女作家质的区别。只要你读过她的散文,你就会浓郁地感受到。
于是,她便从性别的湮没中跳了出来,成就了自己的特质。便有了她自己情感的厚度,哲学的深度,形成生命体验的磅礴体系,成为一个有着耀眼的思想光辉的女人。
以个人的感觉,她的这个体系中,最感人之处,是她对男人那种生命层面上的大贴近大理解,比如她把苏格拉底作为爱人,把梵高作为小弟弟……那么,作为男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性别优越的虚妄,弯下膝头,与女人对话,倾听女性心灵深处那真实的声音,从生命层面上理解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