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游思无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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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无眠夜读(7)

他是如何“掘其精髓”呢?在他的《哀愁》一文中找到了答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人民被窒息在战争的阴云中,而大智的川端却为自己开了一扇透气的窗口——在往返东京的电车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仰读《湖月抄本源氏物语》。他听不到车外空袭的嚣叫,只闻到抄本上那淡淡的霉味儿。就这样,在整个战争期间,他只专心读这本书。最后,日本在其非正义战争中被打败了,大师川端康成却从日本文学之美上面,把自己诞生了!

于是,有缘读到这册《川端康成散文选》的人,便是很有福的人了。

20.灵魂的叹息

读纪伯伦的《音乐》,感念到,人的心灵的渴望是无限的,而躯体却是一个窄小的牢房;于是外边的世界始终是梦,一个不可破译的大梦。

在躯体的牢房里,人渴望破译世界这一神秘的梦,便在与困厄的厮争中,人经历太多的磨难,百感交集,便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这叹息是酒一样的东西,给人的绝望以瞬间的迷醉,让心灵喘一口气。

这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便是音乐。

纪伯伦的《音乐》,使我对音乐生一种新的认知,使我对音乐的理解,从器官的愉悦,升华到生命的层面。

所以,音乐不仅仅属于有闲,更是属于困苦的生活;

在孤独中的人,如牧童。羊只安谧地吃着青草,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吹他的芦笛,芦笛优美的旋律代替了山谷可怕的岑寂,驱除了啃噬心灵的孤独;被乐曲迷醉的羊群,益加驯顺温柔,如牧童慧心的伴侣。

一个长途跋涉得精疲力竭的被遗弃者,望着低回飞翔随时准备吞食的秃鹫,他痛苦地哀吼起来,一声接一声的哀吼,连缀成一曲不甘者的悲歌。山谷的回响也连绵不断,把大自然对人类永不遗弃的深情淋漓地倾吐。在绝望者愤怒者的音乐的轰响中,秃鹫选择了依依的远遁。

不管生命到了何等境地,音乐都忠实地伴随着。谁说善良者的眼泪不是音乐?谁说反抗强暴的少女的呻吟不是音乐?种种,种种,皆是音乐在生命中的存在方式。

因为音乐从本质上是生命的语言,纪伯伦说,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应该喜欢和有副好嗓子的人坐在一起。好嗓子会掀起人们内心的波澜,在歌声的感染中,陷入各自对生活的回忆,发出感应化的叹息。他说:“对于这些心来说,叹息是甘甜的。”

这是对的。歌声,唤起了人性的共鸣;音乐,将心灵与心灵沟通。

但如果我们没有好嗓子怎么办?

就不管嗓子的问题,自由歌唱。

——我们的幸福是我们自己的幸福;我们的痛苦是我们自己的痛苦;我们的悲伤是我们自己的悲伤;我们的快乐是我们自己的快乐……我们的生命不可替代,那么,我们心灵的叹息,便亦不可替代!

心灵被躯体困厄着,追求自由的意志便应更加坚定:只有人去选择音乐,而不是音乐来选择人。

啊,音乐,心灵和爱的女儿!我们把灵魂托付给你的波涛,把心灵委托在你的深处!请载着它们去物质的彼岸,让我们看看幽冥世界的奥秘。

纪伯伦代表人类说。

21.读变小札

不揣薄陋,卡夫卡的代表作《变形记》,被同行们早已咀嚼得烂熟于胸的情形下,日前我才刚刚读到。也曾刻意地搜求过他的这部著作,终是未得。但在休闲的散步中,却意外地在一个个体的小书摊上发现了它——系漓江出版社1994年版。很光鲜的一个封面,书中还同时收了《变形记》的“逆向习作”《致科学院的报告》,配以德国著名画家赫尔曼.诺曼的插图,是一个令人爱不释手的版本。

激动地读了一个通宵,感到在沉闷的生活中,出了一大口浊气。这种感觉是读书生涯中罕见的,概因眼前的生存环境,酷似着小说的背景。便不遗憾于很晚才读到它,且窃喜读它正是时候。读一本书,也如渴慕于一个人,须随缘。缘至,白水如酒,空气如诗,人如花。

《变形记》作于1912年,发表于1915年,是卡夫卡生前发表的少数作品之一。写主人公一个产品推销员格里高尔一天早晨醒来,竟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由此便生活在亲人的歧视与厌倦之中。卡夫卡说过:“为每天的面包所感到的忧虑摧毁了一个人的性格,生活就是如此。”《变形记》便是这一主题的艺术表现。紧张的生存竞争和强烈的物质压迫,使许多人的精神不健全乃至崩溃,使其部分或全部地失去人性,这岂不是每日每时都在我们身边发生么?人的变形,无非是在外力下自我异化的极端化的表现方式,以变形作异化的惊警的哲学概括,这个概括,出现在马克思1863年《资本论》第六章的初稿里:所谓异化,便是“物对人的统治,死的劳动对活的劳动的统治,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

1863年——1912年——1995年。这不是简单的年号,说明人对自己的生存状况有历史性的预见,人的生存历史是个大的循环。鲁迅、周作人都信奉历史循环论。周作人的循环是平面的循环,只附着于历史的表面,为我们不取;鲁迅的循环观是螺旋上升式的循环,历史在式微地进步着,这是看待我们生存历史的落脚点。这一点,使我清醒地读懂《变形记》。

正因为清醒,才更感到,在历史的式微进步中,人的变异的可怕。

人对幸福的本性追求,使人感到了物的重要。但幸福从来并不取决于物质和财富的多寡:宫殿里有叹息,茅屋中有歌声。人感到物对自己的挤压之时,社会的导向正引导着人们整体地倾注于物质的追求,物的有限性和欲的无限性,导致了占有的差别,这个差别给沉浸在物中的人们以痛苦。可恨的市井煽动物欲的鼓噪!

然而,梭罗幽居在康科德效外林中的瓦尔登湖,过自耕自食的极为简朴的生活,却写出了被称作“超验主义圣经”的《瓦尔登湖》,便足以验证:人除了必需的物品,其他一无所有也能在大自然的环境中愉快美好地生活下去。他使我们懂得,人只有从物欲的泥淖中自我解放出来,才能保持尊严,保持健全的人性,获得自由。我的朋友苇岸说:“多余的钱财只能够买多余的东西,人的灵魂必须的东西是不需要花钱买的。”说得质朴而沉实,系人性的豁然的悟语。

生活中,有一个奇异的现象:穷人从来不怕贫穷,只有富人才真正惧怕贫穷。大概穷人已有了对贫穷的承受与调节能力。穷人有一颗坚韧的心。

贫穷着而听着风声是美丽的。

反复吟诵着这样的诗句,紧张的心,渐渐地轻松起来。

22.乐在其中

武断地说,读书,是让人活的更自信些更自觉些。

有没有愈读愈自卑的情形呢?

有。有时,读了真正的好书,书中的大智慧、大境界,会使你感到自身的渺小,有时,陷在书堆里,不知取舍,茫然阅取,弄得神情恍惚,神性皆迷,便会感到这书愈读愈难受,无从找到精神中的那份高尚的感觉,还有社会大背景的冲击,追逐金钱者,风光闹热;读书求学问者,不仅冷清,而且贫穷,书便愈读愈疑惑。

便有场面上的人物揶揄读书人。其实大可不必,读书人多是一些心高命薄的普通人,既非先哲,亦非圣人,只是存在于读书这么一种生活方式而已。

既然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便“崇高”起来不足怪,自卑下去不足怪,无怪可怪。

被场面上的人们揶揄,读书人不必埋怨,亦不必怨天尤人,这是读书人自做自受的事。以往,读书人把位定得太高,崇高、神圣、责任等等字眼,将世人“唬”得忒甚。本来,至于书籍,读书人是接受体,是从中寻找些什么给自己;但自己还未曾“顿悟”,自己还未曾愉悦,却要急着作“授体”,去对别人说教,这是怎样的一种读书情态啊!这种情态,久而久之,被世人接受,读书人便“崇高”起来,读书人被“崇高”所累,已经年矣,于是,世人用那样的眼光衡量读书人,是取一种历史的眼光。但读书人不是还活着么?不是依然要活下去么?那么就取现实的眼光,或现世的眼光吧,虽有些失落,却不会有被“挂”起来的感觉,穷依然会穷,活得比从前要自在得多。这现世的眼光,是很通俗的一层意思,便是读书人的自我愉悦。

读书活动,书籍是客体,读书人是主体。主体之于客体,可取接受与不接受两种态度;而客体为主体服务,乃天经地义的事。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却困惑了多少代读书人!

读书人切不该再自我困惑。

所以,在书籍面前,读书人应无顾忌,择取与舍弃,索性这样,一切自由:愉悦我者,虽小著也不忍释,不悦我者,虽大论也无须顾及。

举一个人的例子。

约翰.厄普代克的系列长篇小说“兔子三部曲”,在世界有极广泛的影响,友人推荐说,读了很“过瘾”。“过瘾”两字用得好,“过瘾”是多维感受。能让人“过瘾”的书不可错过,便把厄普代克的三部曲买来,先读其第一部即成名作《兔子跑吧》,读了十天,闷得喘不过气来。美国人生活得太“自由”,“自由”得忧伤无奈,便逃避已有的存在——不合理的逃避,合理的也逃避,逃来逃去不知为何逃避,总之活得挺操蛋。这种操蛋的选择方式,有很多暗示,但我找不出一点能接受的暗示,只是读得昏天黑地,灵与肉都很疲惫。扔下这部书随手翻到一本杂志,读到台湾蔡志忠先生的一篇小短文《生活笔记》。全文仅800字,一下子把我整个身心攫住了。他写了中国人生命历程中的典型心理,每个字都颤动着国人的神经。蔡志忠最后说:“爱你的生活便能乐在其中。”

我很激动,因为只有中国人才有这样的感觉。我反复吟咏,感到读书人不该自卑下去。

皇皇巨著不如一篇小文给我的多,厄普代克被我从心里驱逐了。那三部曲后来送了人。

这很好,一个已经很穷很累的读书人,没必要撑着架子读书,乐在其中,才够意思。

23.捡拾《杂拌儿》

日前,将机关的过期文件送到造纸厂化纸浆。化浆车间的一隅,正堆着一大堆等待处理的破旧书报。对书的嗜好,使我去作一番翻捡。竟捡到了俞平伯的两本散文集:一为《杂拌儿》,一为《古槐梦遇》。

我感到极稀罕——俞平伯以研究古典文学和《红楼梦》著称,其散文只读过那篇著名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原以为是与朱自清作琴瑟之和时的偶然之作,未想到,俞平伯本来就是一位散文家。

两本书均已很破损:书脊里的装裱已脱落,露出灰黑的装订线;书呈锈黄色,书唇有啮啃状破裂,但未危及字面,幸可卒读。《杂拌儿》的破损轻一些,书后尚有一张版权页在。始得知,此书为1928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而《古槐梦遇》的后半部,已有不少缺页,印于何时,印家是谁,便不可确知。但其版式与《杂拌儿》相同,天地留得很阔绰,竖排的行距也宽松,透出一种高贵大方的淑女气,估计十有八九亦是开明书店版。

晚间,将两本破旧集子置于案头,拧亮台灯,欲作好奇的观览。但冷眼看时,昏黄的书册,又沐以灯光的昏黄,一种神秘庄穆的气氛陡地生出来;人的心便也庄穆起来,虚躁的情绪悄然隐杳了身形,决计作认真的研读,我不禁喟叹:在古旧集子面前,自有一种作学问、搞研究的氛围在啊!

从《杂拌儿》中,我刚读了《陶然亭的雪》、《湖楼小撷》、《清河坊》等数篇,便深为其奇特的文风所吸引——

倚着北窗,恰好鸟瞰那南部的旷莽积雪。玻璃上偶沾了几片鹅毛碎雪,更显得它的莹明不滓。雪固白得可爱,但它干净得尤好。酿雪的云,融雪的泥,各有各的意思;但总不如一半留着的雪痕,一半飘着的雪花,上上下下,迷眩难分的尤为美满。

——《陶然亭的雪》集子中的散文细腻幽婉,于素朴雅致中有一种浑然的涩味。而这种涩味儿,使你不能一览无余,要作久久的回味;其感觉,若饮浓茶,嚼青橄榄,初觉苦涩,但慢慢品味,回甘袅丝,余味儿无穷。

而时下,很难找出这样耐人回味的散文!

《杂拌儿》虽是二三十年代的旧制,但现在读来却有新鲜特异的感觉;于是,俞平伯的散文便不能说过时。

这便让我想到一个书之“新”与“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