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短短十几天看穿越小说的经验——经验虽短,但很丰富——月频的出现没什么特别,完全不必用到“突然”、“刹那”、“乍地”、“骇然”、“平地一声雷”之类词汇,没见天空闪光,也没听到雷鸣,普普通通,他也就是推开门,走进店里。所有光临骨董店的客人都是这样。
哦,对了,在月频进店的几分钟前,阿尔骑着阿失从外面溜完一圈回来。老实说,他很好奇两只“阿”字辈的沟通方式,完全语言不通嘛。
阿尔和月频的恩怨,个中细节他不太清楚,基于“八卦一定要刨根”原则,他决定趁机拷问阿尔。说到拷问的方法,那就多了,清秀一点的是食诱,血腥一点的是威逼,狡猾一点的就是旁敲侧击。无论哪一种,只要他出马,肯定有结果。
“你对月频厌倦了吗,阿尔?”符沙猜着。
厌倦?一直趴在沙角边的阿失犬耳一竖,站起来,从符沙随手放下的盘中叼起一块章鱼小饼,换个不碍事的角落,不用训练就很有素地趴下来,左前足弯曲搭在右前足上,磨牙。
……不,不是……阿尔突然停止,任符沙泰山压顶。
喵……不是它对主人厌倦,是主人对它……厌倦了。
厌倦只是开始,它对月频的阻挠变成了不乖,顽劣,随之而来的是抱怨和责怪,然后,渐渐的恼怒,慢慢的疏离,它与月频之间便生了间隙。对那女孩,月频从未想过放弃,他也试图让它与女孩成为朋友。其实,它对女孩没什么强烈的情绪波动,那天,他们为了采摘模糊花来到蛊尾森林边的模糊崖。模糊花生长在模糊崖上,大概发现这花的家伙懒得想名字,而自己的名字又不太好听,于是将崖名套在花名上。反正,怪界只有这一个地方长这种花。花茎如绳,垂长于崖上,花为白色,很大,很显眼,相对的,采摘起来也非常困难,崖底终年烈焰,模糊花正是在烈焰的终年吹拂下才能生长开花。你得攀到崖中央,同时必须忍受崖底烈焰炽风的灼烤。
离开时,月频没有唤它,但它还是跟在他们身后。当月频下崖采花时,失足滑落,它没能叼住月频,只来得及咬住月频腰上的绳子。蹲在狭窄的岩石上,它拼力将月频拉上来,还差一点的时候,女孩用另一根绳索攀下来,合它之力救起月频。
事情完了吗?
如果这么完美,就没有今天的它。在月频、女孩和它同时以岩石为落脚点时,岩石崩塌了。月频只来得及将绳索缠在手臂上,抱着女孩,用两腿夹着它,像挂腊肠一样吊在悬崖上,下方,谷底烈焰吹来的炽热气息如焚似火。
一根绳索,无法承负三者的重。月频只能救一个,而它,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放弃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松一松,也就放了……弃了……
模糊崖底的烈焰扭曲了一条六界通道,它没想到自己会落到人界,而且形体缩小,全身伤痕。
它并不怪月频,毕竟,他当时的选择是再正确不过的了。它的判断都这么认为,又何必小心小眼的耿耿于怀呢?所以,现在的它有时也会想念一下曾经的主人。
想念……
也许,是思念。
青杏色的光芒缓缓敛去,阿尔闭合第三层眼睑,借着黑夜的暗色掩去所有可能的情绪。
这……算不算不打自招?符沙摸鼻子。在他准备了周详的拷问计划后,阿尔坦白得也太快了点,听得他实在是……好没成就感。
决定了,他明天试着烤烤橙味仙人掌蛋糕。
“阿尔,你又穿越了。”
火冒三丈的法兽扬起爪子,在符小帅哥白嫩的脸上狠狠一拍——它是在回忆,在回忆,是回忆好不好!
——情人和宠物,有时并不能兼存。
被某个家伙一天威胁一遍,而且赶走了又来,赶走了又来,叽叽歪歪,让本就够不上好脾气标准的骨董店店主下了一个决定。
“呵!呵!”这个决定,是鞠如卿看到符沙托出一盘点心后瞬间所下的。
怪界三目族的王子,她暂时不想撕破脸,但月频不是一个你拒绝他就放弃的怪,在不撕破脸的前提下,她势必要忍受刺耳的叫嚣。就像今天,店门才刚开——
“鞠老板,本王要回阿尔,你只怕无权阻止。”高贵的三目族王子缓步踱入,言辞冰冷,也不看看他站在谁的地盘上。
鞠如卿瞟了他一眼,只一眼。随后,她的视线移到月频身边的女子身上,嗯,外形小鸟依人,眼神果断坚定,视线正在阿尔身上打转。看他这陈势,似乎得不到阿尔就不让她开店做生意。
思绪飘荡,琉眸悠然一转,轻问:“三王子,有空吗?”
月频看她,不语。
“我今天带阿失去北雍山,有空,就一起去吧。”说着,鞠如卿站起,抱着阿尔与月频错身而过,米寿拿着一只心型链饰随在身后。
心型链饰从正中间分为两部分,一边是金属的银白,一边是水晶的透明,抽开水晶的那一半,可看到一截波浪式匙头,上面均匀地布满了凹凸不平的小圆点。这是如卿的闪存式跑车钥匙。如卿有车,她只是懒得用。
闪存里记录了车主驾驶以来的一切信息,没有这把闪存钥匙,任谁也开不走如卿的车。简单说,也就是防盗。司机?当然是他。
点漆黑眸瞥了月频一眼,米寿眼中并无警告,亦无锐利冷芒,他、只是、瞥了、月频、一眼。
将车开到店门口,鞠如卿让符沙坐副座,自己坐后排,在一堆猫狗的拥围下,米寿一个灿烂的起动,跑车破风呼啸,直冲北雍山。月频瞪着淡淡车烟,上车直追。半小时后,他们来到山脚。又一小时后,他们爬上山顶。
上到山巅,众猫狗已是气喘吁吁。米寿将闪存车匙绕在手腕上,一下一下摇晃着,视线停在自家主人身上。符沙坐在他身后的石头上,指间一朵小花,念念有词地扯花瓣。阿失站在符沙身后,蒙甲在稀疏可怜的草坡上跳来跳去,不知是捕蝶还是捕虫。
看着遍地开花的猫猫狗狗,鞠如卿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月频不知她带他来此有何意图,爬上山后也不多话,只盯着金色的法兽,神色哀伤。
阿尔没什么异样举动,如卿带宠物上北雍山也不是第一次了,它如常的在岩石和草坡上跳了跳,比较一下后,判断出符沙所坐的石头最平滑。尾一旋,跳了过去。
绿意中,那一点跃动的金色橙光,鲜艳而夺目,
“鞠老板以为困住阿尔,我就没法带它走吗?”月频终于忍不住了。
鞠如卿看天,实在很想问问,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困住阿尔了?
天空中,人界的一只黄色小粉蝶翩然飞入鞠如卿的视线,灰眸随着那点粉黄移动,移着移着,移到金橙大猫身上,黄蝶在阿尔背上绕飞一圈,栖息在耳尖上。风一吹,黄蝶惊飞而起,扑闪片刻,缓缓伏上阿尔的鼻尖。
痒痒的……肉爪一挥,扇开黄蝶,晶莹似猫的眼瞥到月频。
微光的发还是那么耀眼,眼中多了知性和稳重,神色却依然高傲……这是它曾经的主人……眼睑慢慢垂下,移开去。适时,粉黄小蝶去而复返,意图再度叮上它的鼻尖,而蒙甲不知从何方扑过来,猫爪一扇,惊了黄蝶,也——惊了阿尔。
锐利的猫爪子距离它的鼻尖只有危险的一、毫、米。
虎纹一震,脊背弓起,阿尔瞪了蒙甲一眼,以示警告。
蒙甲扑得高兴,懒得理它,猫爪子又一抓,险险划到阿尔的尾巴。
法兽不发威,当它是混血的啊!阿尔低哮跃起,扑向蒙甲。蒙甲查觉身后风声,灵巧地跳到符沙身后,猫头在符沙腰侧探了探,甩甩尾,跳下岩石逃生去。
橙线划空,阿尔飞跃追上。
绿茫茫一片中,可见一只虎纹大猫追赶一只豹纹猫,前后距离三四米。豹纹猫采取灵敏的迂回战术,绕着树枝打转,不让虎纹大猫扑上自己。两只家伙追逐半天,豹纹猫“喵”的一声跃上鞠如卿的肩,虎纹大猫追咬不放,迎风速跑。
在豹纹猫点上肩头的同时,橙光已经追至身后。爪光在日阳下一闪,眼看将要抓伤美丽水滑的豹纹——
鞠如卿转足侧步,风卷乌发,两片巨大黑影倏然在她身后张开。
北雍山上,丽阳之下,法兽的身形蓦然膨胀,转眼已是巨虎体形。在它头顶上,一只与体纹相同的橙色犄角顶天而出,覆盖着金橙色绒毛的巨大膜翅迎风傲展,掠过蒙甲,冲——天——翱——翔——
微昂着头,灰眸里波光荡漾,一丝微笑含在唇角。巨大的翼翅成为掩盖双眸的阴影,仰目无极。
这是她、捡回的法兽呢……
符沙手搭凉棚,以远眺之姿喃语:“阿尔留下一堆金色兽毛,消失了。”
“尊敬的——三眼王子,你满意自己看到的吗?”鞠如卿瞥他一眼,语中听不出嘲讽,却有冷厉:“我五年前捡到阿尔。在你放弃它的时候,你已经没机会了。”
喵——蒙甲蹲在月频腿边,亮出尖爪——如果它被主人放弃……喵,不爽。
猫爪伸缩,在月频的腿上抓了两抓。
符沙看着月频被猫抓坏的裤角,两只小手一捏一放,意有所动。不是他要偷偷嘀咕,还好他没有主人,如果被主人放弃,他一定会……会……
“符沙,你从阿尔那儿挖了多少八卦?”
“咦?”如卿姐问他?金眸睁大,小帅哥一本正经,轻述:“我只知道在情人和阿尔之间,他为了救情人舍弃了阿尔。”
“哦……”灰眸袅袅一瞥,笑如春风似的扫了符沙一眼,“听起来不怎么震撼,符沙,你不知道的八卦还要请三目小王子补充一点。”
——还有后续?
——原来,阿尔的穿越是不完全的!
想到这儿,金眸立即向月频看去,兴奋莫名。
月频神色惊骇,“阿……阿尔……”
原来……原来……这才是阿尔的真实形态吗?他做了什么,当年的他竟然……
是不是只要多坚持一会儿,他们都会获救?可那时的情况根本不允许他权衡太多,要么失去怀中的她,要么,失去阿尔。迟疑,他有过……
“你根本就不会养宠物,我凭什么将阿尔还给你。”鞠如卿瞥他一眼,眸中是淡淡冷漠。
因为不懂如何养宠物,反而让宠物显现不出它的美丽。它是一只会飞的法兽,她将它拾回去,细细调养,慢慢呵护,终于,毛皮恢复了光滑和美丽,千疮百孔的心……至少不痛了。
魅色容颜迎风抬起,水眸细细一眯,空中,是一抹翱翔的身影。
后悔吗?
并不是每只法兽都会生翼,可当时的月频哪怕多等十五秒,阿尔的翅翼就能长出来。世事悯然,他不知道阿尔生翼的机缘,当然也就错过了那十五秒。
选择和取舍的十五秒。
阿尔可以救他们,可放开阿尔的也正是他们。
不要对她说什么当时的无奈,不要乱谈劫后的追忆和痛苦,没用的不是吗?
选择题是最他妈让人头痛的东西,究竟是谁发明的?二选一?多选一?当你必须选择时,所要面对的根本就是的折磨,可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做出选择。
现在,轻扪心口,问问你自己——必须的时候,宠物和情人,你选什么?
鞠骨董店,暂时,没有客人。
店厅内,茶香缭绕,馥郁绵绵。在这片茶香之中,明显窜出一缕不合时宜的甜腻橙香。
鞠如卿前方有一盘新鲜出炉的热腾腾点心。
“符沙?”盯着与阿尔毛色相同的仙人掌蛋糕,鞠如卿嘴角一抽。
“哎——”小帅影子飞奔而来,手里拿着一只打蛋器。
鞠如卿伸出食指,指着变了颜色的仙人掌蛋糕:“这是什么?”
“橙味仙人掌。”
“蛋糕?”确定一下。
“是呀,蛋清糕。”也就是制作中只取蛋清,不要蛋黄。
瞪着橙色仙人掌,再看看符沙手中的打蛋器,鞠如卿歪头:“符沙啊,我写封信,你送给我弟弟好不好?”
此言一出,符小帅哥脸色大变:如卿姐这是……赶他走?
念头一闪,就此在脑袋里发芽长枝开花,一抹苦色飞快爬上小脸:他做错什么啦?他让如卿姐讨厌了?他不想离开米大人,不想不想,一点也不想……
“老弟……”以食指和中指为筷夹起一块橙味仙人掌,鞠如卿低叫:“我恨你。”
不是赶他走?
“老弟,我真恨你。”嚼嚼嚼。
“……呃,那个,如卿姐,味道怎么样?”
“好,不好,你自己选。”鞠如卿打出回旋球。
符沙想也不想,直接选出一个:“好。”
真是自觉得……没话说。鞠如卿叹气,一脸悲哀地看着小身影跳回厨房。
月频走了,带着他心爱的女子黯然离开,想必,在今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不会再来打扰阿尔。他无颜。他难堪。当金色法兽展翅的一刹,他应该明白:当时的放手,已是现在永远的错过。
宠物和情人,你选什么?
不是他要嘀咕,真的很难选,好在他没有情人,不过……如卿姐会选哪一方呢?在厨房中忙碌的符沙小小分了一下神,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
店厅,一缕幽幽冷香将茶之香破开,慢慢弥散在空气中。
“如卿,你会选什么?”米寿趴在她腿上,调整成舒适的卧姿,轻轻问了一句。如果说这一刻他没有在乎,那是骗自己。
鞠如卿答非所问:“并不是所有的饲主都会宠爱自己的宠物,既然不会饲养,那么,宠物有宠物的骄傲,得不到同样的忠诚和尊敬,它们宁可离开。错就是错,舍就是舍,不可能找个理由安慰自己,搪塞自己,甚至……欺骗自己。”
骨董店内,灰眸的店主如此说着,腿边,卧着一只巨大的金色虎纹猫。
听了她的话,梼杌之王徐徐扬起唇角,在笑,可笑容中却有丝丝缕缕的冰棱在漫延。
八个字,从那润泽的唇中徐徐吐出——
“没有信任,何来忠诚。”
野性,意味着不受约束。因为野性,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理由,可以凶残,可以肆虐,可以无情,可以冷厉,可以狂傲,可以孤独,可以……很多很多……
那嗜血的野性之美已离他久远,尽管回忆里清晰仍然,仿佛昨日,他却从不怀念。
野性者因为放纵太久,孤寂太久,会形成犹疑不定的性子,绝对、绝对、绝对不会相信自己以外的生物,无论大小,不分强弱。然而,野性者一旦臣服,献上的,将是绝对的忠诚。
他的忠诚,只给如卿。
绝对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