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悄然拂面,螺旋纹缺口中突然涌出一道道色彩斑斓的鳞线,仔细看,那些鳞线是成群结队的鱼。
翻海逆鳞?
那是生存于“翻海”的“逆鳞鱼”。
鬼界!漫道连接的是人界和鬼界。
[好痛……好痛……]
低叹越来越清晰,米寿双拳一紧,巨大的噬血感自前方传来。移目望去,一块巨大的血肉突兀出现在眼中。那肉在空中扭动,翻滚,全身筋脉暴露在空气中,勉强能辨别出是一条巨鱼,而且,是一条剔鳞剐皮的巨鱼。
此时,从缺口涌出的彩色逆鳞鱼群正向无鳞巨鱼游去,逆鳞鱼嘴里分别叼着一块紫色鳞片,皆是人类手掌般大小。它们将紫鳞整齐有序地贴在巨鱼身上,扭身回游,从另一边绕到缺口,游进去。
夜空中,逆鳞鱼群不断从缺口游出,到达巨鱼后,将紫鳞贴上,又从另一边游回鬼界,千千万万,来来回回,形成两弯斑斓曲线。这种奇景,被称为“借鳞”,又称“披鳞”。
借鳞之物,必然是消逝久远却被某些企图者强行唤醒的巨兽。它们沉睡年代太长,骨骼虽在,却无皮无鳞,一旦唤醒,只有血肉覆骨,必然疼痛难忍。若在不属于自己的界域被唤醒,它们会因痛疼而狂性大发,只有以“借鳞”之力将鳞片贴覆在其血肉上,它们才能现出兽形。
这鱼到底是什么东西?房禺唤醒它,目的又是什么?
米寿凝神之际,巨鱼已完全披上鳞片,紫色的巨大身形在空中游晃一圈,不再有“好痛”的低叹。粗大的鱼身非百米的长度能形容,尾部宛如巨大的裙纹,层层疏疏,它通体光滑,头部是倒三角形,两侧各有一排密密叠叠鼓起的扇状物,那是它的鳃。它的眼睛生于鳃前,一层灰色薄膜覆在眼珠上,张大的嘴,尖厉的獠牙,使得巨鱼看上去异常恐怖。
半枯燃座的红焰已经熄灭,螺旋纹缺口消失在夜空中,漫道闭合,遍布夜空的逆鳞鱼仿佛不曾出现一般。
巨鱼的鼻翼在空中嗅了嗅,缓缓游向米寿。
灰膜下的眼珠浑浊不清,在米寿身边游动一圈后,那层灰膜竟缓缓睁开,直径两米的巨大眼珠半张半阖,似在判断米寿的味道。
逼近的獠牙在身上划出数道血痕,米寿不耐地皱起眉,讨厌那种恶心的触感。若论真身,他的梼杌之形不比这家伙逊色,若真要挣脱房禺的六重权域束缚,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两种后果都将导致雍芜市的毁灭。
不行,雍芜是如卿喜欢的开店城市,除非如卿亲口说“我们离开”,否则,他不能破坏,也不愿去破坏。
巨鱼已将米寿完全含进嘴里,只需轻轻一咽……
一抹金色橙光倏然闪现,无形的气绳将米寿拉离巨鱼的吞噬,带回地面。指尖轻弹,一道脆响,六重权域尽数解开。
沉迷于披鳞巨鱼中的房禺未察有人靠近,纵然失望,他依然含笑转身,望向立于山道边的魅颜女子:“如卿。”
灰眸在米寿的血痕上溜过一圈,眸底隐隐一闪,暂时没说什么,只将视线定在半空的巨鱼上。
“鳃皱?”鞠如卿纤眉蹙波,直瞪房禺,“你唤醒它?”
这只巨鱼,是荒原时代生活在灵界的原古巨鲨——鳃皱。这种生物已经灭绝了,虽然骨骼珍奇,却绝不是宠物。如若召唤时出了差错,它极有可能噬掉召唤者。
瞥到暖纹手中的半枯燃座,鞠如卿心中微明:难怪房禺怂恿狞猫姐弟偷她的收藏,根本是计划好的,以半枯燃座为灯台,以雪梨络丝为灯芯,点燃弊蛙油,在油内散以异香,便能开启灵界与人界之间的漫道,直达鳃皱的沉睡之地,唤醒它的骨骼,生肌长肉,将它牵引到人界,再借来翻海逆鳞,助它成形。
[谁……是谁唤醒我……]失去食物的鳃皱开始暴躁。
难怪雍芜近来异动不断,房禺的召唤不仅引来鳃皱,还因鳃皱过于庞大的身躯扭曲了六界漫道,将其他生物也牵引到人界。想必,除了勾芒,应该还有其他惊奇吧……
与此时主题完全不符的意念自脑中飘过,鞠如卿心中喜了喜,极快敛下,将注意放在鳃皱上。
第一要事,先解决这只巨鲨。
[谁……是谁……为何唤醒我……]鳃皱甩尾咆哮,声如雷鸣。
“是他,是他。”鞠如卿一指房禺,撇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你……为什么唤醒我……痛……不想……我不想……]鳃皱伏下倒三角形的巨头,大眼瞪看房禺,眼底盛满痛苦、疲惫与哀伤,似乎,被他唤醒是一件痛不欲生的事。
对于鞠如卿的“出卖”,房禺只能无奈摇头,他昂望上空的原古巨鲨,绿色的眸中波光涤荡,不知想些什么。对视良久,他轻轻开口:“鳃皱,你记得权域之圆吗?”
[权域……是……什么……]
“是一种远古时代六界共同遵守的界域法则。是谁创造了这种法则?”
[法则……不知道……]鳃皱缓缓停止摆动,大眼半合,苍老的声音中透着疲惫。
“愿意将你的记忆借给我吗?”
[是不是……把记忆给你……你就让我离开……]
“是。”
[不……你不会……你是贪心的孩子……]大眼偏移,鳃皱看到暖纹手中的半枯燃座,身躯突然暴跳身起,怒吼:[是那东西——是那东西吵醒我——对不对——]
獠牙毕露,鳃皱直冲暖纹咬去。鞠如卿拉着米寿躲进密林,房禺回身急扑,将暖纹带离鳃皱的巨口,可惜半枯燃座跌落在地,灰色的舌头自鳃皱口中一伸,将半枯燃座卷进肚子。
“可恶!”鞠如卿捏紧拳头,激动不已。她只有一台半枯燃座,只有一台啊……
[吼……吼……好痛……不要吵醒我……不要再来吵醒我……]吞下半枯燃座的鳃皱身体剧烈扭曲,似有什么东西在它肚子里翻江倒海。山颠的气息因它的搅动急剧翻滚,形成一波波狂风,沙石卷涌。一道悲厉的怒啸后,鳃皱突然停止,大眼锁定山顶,嘴角咧开,隐隐露出一抹可怕的……微笑。
蓦地,紫鳞的原古巨鲨张开大嘴,急速俯冲,直冲房禺、鞠如卿方向,似想将他们一起吞下。就在獠牙巨齿触及地面时,紫鳞放出莹莹白光,鳞片遽然退色,仿佛精致的彩色画面突然转成黑白灰,片片紫鳞变为毫无生机的灰色薄片,随风而化,转眼成为齑粉。
鳞化,肉散,骨现。
森森巨骨悬在半空,但鳃皱之骨下冲的速度却未减弱,房禺与鞠如卿各自结出权域之圆,飞沙走石中,只见天落骨雨,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通砸下来,砸得北雍山震晃不已,何其壮观。
骨雨落尽,鞠如卿弹指收了权域之圆,“哗啦”,堆成小山似的骨头滑落下来,将腿埋去一半。
巨型头骨落在两人之间,不约而同跃上头骨,灰眸抬平,鞠如卿面无表情注视房禺,心底却将这个少心的“愚人”骂个臭头。
混蛋混蛋混——蛋——他想探寻权域之圆的创建者,沿着古辈留下的线索慢慢摸瓜不就好了,还怕查不到吗?他摸臀摸傻啦,竟然召唤原古巨鲨。他到底有没有耳朵,听不见鳃皱叫着“好痛”吗?这些早已消亡的上古生物,若非它们甘愿闭上眼睛,谁能强迫它们。当它们从安稳的沉睡中被人吵醒,又必须经过噬骨痛疼才能披鳞重生时,你当它们真的愿意吗?
岁月的堆积,百年,千年,万年,它们会衰老,会疲惫,更会选择长眠不醒。
房禺将鳃皱唤醒,他得到什么?不知道。从头至尾,鳃皱说的只有“不知道”。所以,房禺是混蛋。
现在,轮到她向房禺算账。
“你偷我的弊蛙油、雪梨络丝、半枯燃座,这笔账怎么算?”鞠如卿的声音不咸不甜。
“用鳃皱的骨头抵消如何?”房禺脸不红气不喘。
“你伤害我家米寿,怎么算?”
房禺将身边的暖纹向前一推:“我家暖纹也受伤了。扯平,如何?”暖纹身上的确有些血痕,是刚才闪避鳃皱吞噬时磨伤的。
水眸一抬,寒意四沁:“你敢拿我家米寿当召唤的祭器,我们真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但他被你救了。”绿眸打量冷颜的梼杌之王,全不觉得自己的企图被挑破有何羞愧。
“房禺……”鞠如卿缓缓踏前一步,声音轻轻的,幽幽的,那语调听起来平静无波,静得令人窒息:“你的脸皮真的、真的,很厚。”
绿眸垂下,房禺走向她,瞥了米寿一眼,倾身,将唇贴在她耳边,吐气之间,语若昵喃:“如卿,你究竟……爱过我吗?”
灰眸半敛,魅颜不为所动,置若罔闻。
“我当年说的话,现在……也不变。”房禺退开,环顾满地骨骼,轻轻一笑,“这副鳃皱骨,算是我对你的赔偿。”
灰眸直线移动,斜斜看了他一眼。
他当年说的话?他说过什么,她完全不记得,哪管他变不变。
见房禺转身欲走,她轻轻送去一句:“房禺,别以为我不敢把暖纹怎么样。”
“哦?”房禺偏身,微笑:“我很期待。”继续走,三步后,鞠如卿在他身后轻轻一咳——
“喂,如果要我收拾这堆骨骼,价格另算。”
房禺停下步子,四下搜寻,抱起一颗半人高的尖牙:“呐,我要这个。”他偏头打量一阵,点头:“嗯,上下磨平了,还可以当茶楼的摆设。啊,如卿,价格,你可别算得太贵。”这话分明就是让鞠如卿收拾残局。
鞠如卿负手瞪他。
房禺视若无睹,回头叫着暖纹:“暖,那边还有一颗,和这颗一颗一样,抱回去,可以凑成一对。”
就这样,鱼锤茶楼的老板带着他的宠物银犼,怀里各自抱了一颗尖牙,慢悠悠下山。
鞠如卿瞪着漆黑山道,久久,久久……
慢慢转身,纤指抚上米寿的脸,缓缓入黑发中,拂起耳边的发,露出牙式通话机。一点蓝光微闪,是通讯状态。
“符沙,请阿尔送一只沙骨瓶来。” 正是这个,让她及时救回米寿,否则,从鳃皱肚子里翻出她家米寿也是件麻烦的事情。
混蛋房禺!
“如卿,没事了。”
“嗯……”
“漫道因鳃皱的牵引扭曲,除了勾芒,也许还有其他珍稀宠物来到人界。”米寿拉下她游离于伤口边的手,轻劝着。这也算是漫道扭曲带来的一点新奇,希望如卿不会觉得闷。
听他此言,鞠如卿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嗯,你说得对。”
见她笑颜重绽,两片黑发在风中轻轻垂下,如弯弯幕帘掩去漆华墨眸。
眸子里,是笑。
如卿从来不爱放狠话,当她说出某个决定时,就是她准备实现的时候。故而,如卿只说“别以为我不敢把暖纹怎么样”,而不是“我绝对要某某怎么样”。
可如卿既然提了这话,想必会当成一件未完成的事放在心里,等到时机得当或万事具备时,东风一吹,暖纹的日子极有可能不太好过。
那么小气的如卿,那么偏狂,那么记仇,却也……
那么可爱呢……
房禺的账,鞠如卿记下一笔。要比阴毒,她自认不差,不过等候时机而已。
鳃皱的骨骼以沙骨瓶带回骨董店,因骨骼巨大,她只取头颅骨,磨粉,塑雕。
当骨尽雕成,一只带着些许苍灰的玉色鳃皱出现在架座上。随后,被她放上收藏架第八层。
那鲨形骨雕闭合着双眼,身躯弯成C形,似一尊疲惫入睡的老人。
整理完一切,鞠如卿快快乐乐沐浴,抱着枕头猪,酣甜入梦。
睡吧……睡吧……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