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鞠·骨董宠物店”,淡淡馨香因为空气分子的活跃形成悄然的风、扑面而来,这是一种混合了宠物香、葡萄酒香、茶香、植物草香的气味,甚至带着少许皮革和薄荷冰片的辛辣。气味虽然混杂,呼吸起来却令人舒畅,有一种洁净涤尘的感觉。
背门而立,右边是一片与墙同高同宽的巨大展架,八层。漆黑的展架不知是何种木质制作,层次分明。由上至下,从第八层下数到第三层,序列有致地放置着各色造型的动物雕塑和小巧完美的动物骨骼,观外形可判断出猫蛇之类,更多则是奇形怪状,无法辨认;第二层是瓷器,有完整的,有破损的;第一层是书,有新有旧。
站在展架边,勿需低头或昂头,瞳孔平视就能看清第一层的书名。书层下是推墙而出的橱式柜台,再下便是光滑漆黑的台面,这个台面通常被鞠如卿用来搁东西——也就是乱扔。
“唉……”米寿看看台面上东一本西一本的书,再看看着电源却不用的笔记本,认命一叹。
这是鞠如卿的“收藏架”,一个月打扫一次,由米寿完成。
拖……拖拖拖……
兢兢业业的米寿拖完地,挽起袖子打扫收藏架。地板光鉴,猫在沙发上睡觉,狗在藤蔓中抓虫……咳,米寿自信店里没有乱七八糟的虫子。强调地说——关于这一点,他非常自信。
淡淡香氛中,什么东西搅动了空气,惊醒倚卧在沙发上打盹的一只深色豹纹猫。打个娇懒的哈欠,豹纹猫昂起优雅美脖冲天花板低咆一声,动了动脊背,重新将头搁在前腿上。气流摇晃得更厉害了,仿如有一股气旋自顶上俯冲而下,撞击地板后四射开去,吹动短短的、柔软的猫毛。
听见猫鸣,米寿侧头看了看,再抬头望向收藏架第八层。那一层放置着各式骨骼制作的骨雕,颜色各异,在人类眼中,可能觉得它们是用玉石雕磨出来,其实不然。
骨雕是动物原型的缩小版。解释来说,将动物骨骼粉碎后,以特质的溶液拌成泥状,再依该动物的原型塑雕一只原模原样的动物。因为骨雕外表光滑如玉,色泽流润,栩栩如生,乍看去的确像玉石,可惜不是——本质上。
泥尽雕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第八层的骨雕,有长四脚的,有长翅膀的,也有没脚又没翅膀的,它们神情逼真,争奇斗艳。角落处有一只马形骨雕,约三十厘米高,白色,马首微微昂向东方,左前蹄弯曲半抬,长鬃委地,神容奇骏。
“哎……”米寿拍着额头冲空气一叹:“我不想再拖地了。”今天这些家伙特别不老实,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他已经拖了三遍地,还是灰灰的。
——怕什么,反正现在没客人。
空气中似有数声轻笑溢出,惹来白鹦鹉扑扇如雪的翅膀。渐渐,天花板上显出一道雾蒙蒙的影子,极淡,也极透明。
注意注意——淡、透明是在“寻常人”眼中,米寿眼里,大概只有随着雾影的狂飙而飘落于地板的灰。
阴沉沉的云在天空翩连起舞,预示雍芜市将迎来雷雨之夜。
下午五点多,百无聊赖的女子坐在沙发上,以一分钟七个的速度打着哈欠。
伸手逗逗趴在沙发上的猫,动腿碰碰晃在地上的狗,她昂头问鱼缸边的俊美男子:“米寿,今天没客人。”
“是啊。”
“为什么没客人。”没有疑问的问句,说完,哈欠计时重新开始。
喂鱼的动作不停,米寿给出不是回答的回答:“淡季。”
季字的尾音尚未落尽,鹦鹉的叫声突然响起。黑发轻轻一荡,点漆的黑眸立即储满溺笑。这笑不是给客人,只因他的主人以媲美跳虾的速度从沙发上弹起,摇曳生姿地迎向今天第一位客人——外貌看上去不超过二十的清秀女孩。
可以理解,如卿闷了。
眉眼微垂,挂着淡笑,米寿转身为客人准备茶点。
“客人贵姓?”困意没了,精神有了,鞠如卿挂上撩人遐想的招摇魅笑,目不转睛盯着这个时间送上门的客人——青草涩涩的年纪,估计不过二十,头发染成深褐色,穿着粉红色斜底夏衫,粉白色条纹袖,瓜子脸,清眉秀目。
“欧。”女孩扬起疏远的微笑。她明显被白鹦鹉的欢迎辞给吓住,定神后看了鞠如卿一眼,只一眼,已心生感慨,仿佛这位店老板身上有一种无形的亲和力,让人与人初见时的生疏化为齑粉、转眼消失。因此,她又追加一句:“我叫欧丝。”
“鄙姓鞠,小店老板,欢迎欧小姐!”鞠如卿侧身让道,引女孩走向沙发。
女孩走了三步,鞠如卿微笑。
女孩又走三步,鞠如卿眯起眼,淡灰的琉眸划过一道闪亮。她轻“咦”一声,神色微变:这女孩身上……她叫……欧丝呵……
看来今天真是没生意了。鞠如卿有点泄气地暗叹:惨淡了一天,本着“没鱼虾也好”的原则,她是真心诚心“盛迎”这位客人,只可惜客人不是客人啊……呵,宠物跑到她的店里买宠物,自她来雍芜市,这是第一次!
泠泠一笑,魅眼瞥向收藏架。
安静的店内,一丝风悄然掠起,吹动女孩的头发。
客套寒暄后,欧丝的上八代祖宗基本上已尽在鞠如卿掌握中——
欧丝,二十岁,雍芜大学建筑系三年级生。家中独女,父亲长年工作在外,母亲早逝。因其出生前,其母夜夜梦到一条晶莹的白玉蚕,故取名为“丝”。一年前,她与友人外乡旅游,风景迷人间,路边一位算命术师突然口出惊语,指她“活不过二十”。一周后便是她二十周岁生日,她无病无痛,不信怪力乱神,只当笑话听。今日,无意翻书,看到不知何时被她夹入书中的宠物店宣传单,便依址寻来。
“看了传单来的吗?”鞠如卿吟喃一句,似笑非笑。
“鞠老板,你的宣传单上说在这儿能欣赏到珍奇各异的骨董,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最可爱动,我想……为自己准备一份生日礼物。”欧丝笑着低了低头,似有些羞怯。
鞠如卿漫不经心“嗯”了声,悄无声息地靠近欧丝。伸出食指和中指,像剪刀一样在欧丝肩上夹了夹,仿佛夹起某种东西,又仿佛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并拢两指,她保持夹烟的手式收回,将手背贴在腮畔轻轻磨擦。
其实,鞠如卿从来不认为自己万能,她不懂的东西很多,而幸运的,她了解的东西又比寻常人多一些。况且,她对收藏的喜爱胜过一切,任何可能破坏她收藏的东西,一律被她冠上“危险品”字样。今日这位女孩,在进店不足五分钟的时间里,已很不幸被冠以“危险品”三字,而贴上这三个字的人或物,通常得不到鞠如卿的好脸色。
如她所见,这女孩是宠物,而且,是会破坏她收藏的宠物。
别奇怪,宠物的界定很广,谁规定只有人能养宠物呢!宠物和饲主,在六界之中是无法用一句话、或一种形态去单方面判断的。
欧丝因为她的靠近略显惊讶,视线随着手的动作移向宠物店老板。看到那莫测高深的表情,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无形的手遽然一捏:好魅的女人!
涩涩的年纪大概只感到外形的吸引,而早在数年前,米寿就曾感叹“如卿是天生的魅者”。
何谓天生魅者?就是无关男女、无关年纪、无关场合,仅一个简单的眯眼动作就令旁观者的心脏怦怦跳、分不清今昔是何夕的人,谓称天生之魅。这种人的魅来自骨髓深处,若春风化物,细然无声,却也无法忽视。
送上茶点,米寿短暂地吸引了欧丝的注意。送上礼貌微笑,漆眸瞥过鞠如卿,因捕捉到她潜藏在眸心深处的不善而睁大。
唇角向右微微一撇,鞠如卿露个只有熟知的人才能看懂的表情,决定趁收藏破坏前将欧丝打发掉。可惜,她的心思快,欧丝的眼睛更快,宛若冥冥中自有吸引,她的眼光已越过米寿看向收藏架,聚集于一点——第八层角落处的那匹白马骨雕。
“请问……那些艺术品也卖吗?”
“不不不。”如钉入板地否定,鞠如卿将头向右含低十五度,丢给欧丝一记斜视,不紧不慢道:“我想……本店没有适合欧小姐的宠物。”直接明了,连装模作样的都省了。
她的眼神疏离冷淡,偏偏眉眼间的笑意透着万种风情,强烈的反差形成奇异的和谐,未让欧丝感到难堪,她眨着大眼问:“那只马雕……”
“抱歉,不卖!”
“如卿,卖吧卖吧,把我卖给她,求你……”
带着一点哭泣、带着一点撒娇的声音,已经陪伴米寿超过两小时。
“想都别想。”鞠如卿的声音难得冷漠,甚至出现少有的不耐,“饮马,你再吵一句,我把你密封了塞进箱子沉到鱼缸去。”
饮马,是鞠如卿身边那位漂亮男人的名字。他,也是第八层骏马骨雕的神魂。
男人身形修长,黑发过膝,穿着与长发同样飘逸的白色衣裤,用“眉如远山、眼似春水”形容他俊气的容貌绝不过分,而且,这双似春水的眼睛里竟然真有那么点水雾存在。
俊归俊,但饮马帅哥被鞠如卿养在深闺人未识,名气比米寿还不如……不,是完全没有可比性。毕竟,身为骨董宠物店老板,鞠如卿不会让客人看到一个虽然帅到惊落流星、但身体半透明的长发帅哥在自己店里,特别是,帅哥此时正眨着星星出雾般的眼睛,咬着袖子呜呜低泣。
“如卿,卖吧卖吧,把我卖给她,求你……”
“我真怀疑,这么多骨雕她不看,怎么就注意到八层最不起眼的地方。”鞠如卿悲哀地喝口茶,“饮马,闭店时间没到,收形,别吓了客人。”
“反正今天没客人。”咬袖的口中挤出一句,饮马完全不知这句惹恼了他的藏主,继续不知死活地说,“我愿意被她买,你为什么不卖?”
“你是我的收藏,为什么要卖。”鞠如卿冷冷射去一眼,转看一边摇头的优雅男子,“米寿,现在就把他封起来丢进鱼缸。”
“等等。”饮马大叫一声,可怜兮兮的表情转弯一百八、立即变为谄媚,“如卿,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自我被塑出来,那个死老头居然喝醉酒、忘形把我遗弃在人界……在汉朝皇帝的宝库里枯待了两百年,又被一个小侍卫偷出来买给一位游商……从南到北,颠沛流离二十载,游商把我买给一位王爷,王爷死翘翘后,他儿子为讨美人欢心,以我博取红颜一笑……后来、后来、那个红颜美人的小丫头把我当了五百两……转来兜去五百年后,我又被当成贡品进了皇宫……呜……人家只不过美了一点,俊了一点,帅了一点,既不风流也不下流,总是被人品头论足……明朝时被卖到海外,当了几百年博物馆守卫……”
“那是因为你刚巧被放在靠近门的位置。”鞠如卿凉凉耸肩,打断饮马的“流浪儿历险记”。
“是啊是啊,当时你游学海外的爷爷奶奶慧眼识英,知我非凡尘俗玉,乃正牌骨雕是也。再后来……”饮马捂着腮微笑,“我成了他们的收藏品。他们就像划过黑暗天际的一道流星,璀璨夺目,带给我无限光明。”
他说得美滋滋,鞠如卿的表情可称不上美滋滋。瞥见米寿隐忍笑意的表情,她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对,他们带给你无限光明,现在……你只能老老实实作我的收藏。”
终于意识到马屁拍错地方,饮马甩甩满头的飘逸,急忙补救:“不不,如卿比流星还要……闪……闪……不要……”谄媚变成哀叫,因为他看到米寿手中的黑匣子。
“既然你记忆这么好,想必没忘自己是为了什么被塑成骨雕。为了确保我的收藏——你,不受任何损害,你就乖乖在鱼缸里待几天。待到——那女孩消失为止。”瞟看时钟,鞠如卿肯定今天不会有客人,决定早早闭店。
“不要……如卿……”春水似的眼睛又开始泛滥,其悲切瞧得米寿于心不忍,鞠如卿却依然一副“没得商量”的表情。
这匹不知死活的马,她是为他好,明不明白。数千年前的事,她是没目睹,但奶奶的笔记中有详细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