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父亲放下,整理好衣袂,走过来牵住夕雪的手:“起来,父亲走了,以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需要让你跪倒的人!”
纳兰夕雪从不知道姐姐有那么大的力气,她被一下子拽了起来,四周的禁卫兵剑锋袭来,逼近着她们的脖颈,将她们带了出去。
天牢。
纳兰夕雪坐在一堆干草上,愣愣地看着头顶的一个小窗户。从家里被带到天牢,她的头脑中一直都是一片混沌,这窗口是唯一和外界的联系。此刻窗外的天黑的像墨,星光都透不出来。一直看下去,整个人就像陷进去,那黑色一时间铺天盖地地浇下来,像黑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父亲没了,家没了,纳兰氏族的百年基业完了,而在她脑海中一直盘旋不能停息的还有一句话——她伤了他。
他会不会……死啊……
她不敢想那个字,想来心里会没由来的一阵抽痛。她恨自己,父仇未报,却在想仇人的生死,到现在都理不清这前因后果,脑子里却还在惦记没有意义的事。
“该死,该死,该死!”纳兰夕雪突然一巴掌一巴掌的往自己的脸上抽去。
“夕雪你干什么!!”坐在一旁的纳兰夕若一把攥住她的手。
“姐,是我害的爹爹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是我遇人不善,轻信尉迟夜这个奸贼,害了我们家!”纳兰夕雪大颗泪珠滴落下来。
“你不要责怪自己”,夕若疼惜地捧住夕雪的脸,“我也见过尉迟夜,看人观心,平心而论,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夕雪,事情可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纳兰夕雪抬起泪眼蒙蒙的脸,“姐你说什么?”
“夕雪”,纳兰夕若压低了声音,“如果是尉迟夜派人偷袭爹,那爹会措手不及什么都不知道的,但是爹临死前跟我说,他说他果然还是错了。还要我一旦出事要去找——”
纳兰夕雪话刚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没过一会儿,外面的绞索声传来,天牢的外门打开了。
“有人来了。”纳兰夕雪说。
“嘘。”纳兰夕若摇摇头,飞快地给夕雪把脸擦干,转身站了起来。
门外走路的声音开始还零零乱乱,后来就只剩了一个人的脚步,纳兰夕雪也慢慢地站起身来,不知为何,这脚步声中有她莫名的熟悉感。
人一点点的近了,纳兰夕雪惊讶的睁大了眼镜,叫出来声音:“裴大哥!!”
来的人居然是裴红原。
他快步走到牢房门外,目光急切的看着纳兰夕雪,冲她伸过手。
“夕雪,你没事吧?”
纳兰夕雪冲过来:“裴大哥,我们没事,你呢?!”
“我没事,你放心,我很快把你救出去。”裴红原抓住纳兰夕雪的手。
“恩。”纳兰夕雪也紧紧地攥住他的手。
“夕雪,皇上有个特赦令,是十九年前颁布的,但凡有孕在身的女子,都会量刑轻判,给予特赦——这你知道吗?”
“好像听过的……”纳兰夕雪在脑海中回忆着。
东陆确实有这样的一条历法——凡女囚,有孕在身者,不论其犯的是什么罪行,都不能处决,会量刑轻判,孕期还可以出狱待产。这好像是跟东陆的某个临产早薨的娘娘有关,只是年代太久,她也不甚清楚。
“我与吏部施大人是故交,他会帮我。”
“恩,”纳兰夕雪懵懂的点点头,“可是……那又如何?”
裴红原看着她的脸,定定地说道:“夕雪,你要马上怀上我的孩子!”
“什么?!”纳兰夕雪顿时大惊失色,“裴大哥你说什么?”
她不由自主抽回了手,一脸的惊愕之色。
“只要我们成亲,施大人就会把你有孕在身一事写入奏牒中,很快就能把你救出去。”裴红原目光咄咄,“夕雪,你要嫁给我!”
“这,这”纳兰夕雪一时间话都说不清楚了,“我,我不能……”
“这是权宜之计!!”裴红原正色道,“等把你救出来,别的事我们再商议。”
“可是,可是姐姐怎么办??”纳兰夕雪回头看姐姐,夕若正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红原。
“姐,姐你和裴大哥说,我不能的,我不能——”纳兰夕雪为难地说道。
“我们都被关入天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纳兰夕若突然开口了。
“我说过,施大人是我故交,他把我暂时放出来的,他和义父也有交情,希望我能救出夕雪。”裴红原看着纳兰夕若。
“夕雪一直以男装示人,这样贸然的变回女儿身,不怕反而触怒了皇上吗?”
“这些都是后话,现在重要的是把你们先救出来。”
“权宜之计到后来,会变成假戏不得不真做吧?”纳兰夕若的脸很冷。
“夕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裴红原的脸上微微变色。
“皇上亲下的诛杀令,一个历来懦弱出名的吏部侍郎也敢冒此大不韪帮你,我不信他,更不信你。”
裴红原的眼中渐渐地开始有了怒意,他看着纳兰夕若,“我现在只是想要把夕雪救出来,别的你都不用管,救出来她,才可能把你们救出来,不然大家都得死!”
“我宁愿明明白白的死,也不想不辨善恶苟且的活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裴红原突然怒声喝道。
“虢赫尔几年来都是边疆靖好,新皇尉迟夜都是推行和平之策,怎么就偏偏对我们动心眼玩暗算,虽说尉迟夜是假的,但是毕竟他也来了,在敌国冒险杀戍边大将——这样的风险,他们怎会不知?”
纳兰夕若毫不示弱,针锋相对。
她冷冷地看着裴红原,“这事情前思后想我总觉得不对,可是却找不出究竟哪里不对,我们几年的手足之情让我对你存有太多的信任,可是你太迫不及待了,全家都被囚禁了,你却好整以暇地出现——自古以来,只有告密者才有这种‘优待’吧?”
裴红原也和她对视着,眼中黑光浓郁,看起来让人觉得发冷。
“裴红原,向皇上诬告纳兰家里通外敌的,是你吧!”纳兰夕若的目光像利刃。
裴红原眉头猛地一皱,却没有说话。
“裴红原,你戍边多年,交战无数,弄到蝰蛇镖,想来也非难事!”
“姐姐你说什么?”纳兰夕雪听出了些不对,失声喊出来。她不是愚钝的人,姐姐这一席话,句句指向裴红原,听的她心惊肉跳——如果真如姐姐所说,那把自己、把全家推到如此境地的——就是裴大哥!!
可是,怎么可能……
“姐姐,不会的,你不要怀疑裴大哥,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他不会的……”
可是嘴里这么说着,声音却不由得颤抖了。
“裴红原,你真对得起夕雪对你的信任。”纳兰夕若的表情依然是精睿,她没有像平时一样安慰夕雪,而是一眼不眨地看着裴红原,“她比信任自己还要信任你吧,她不相信自己的思维,不相信常理的判断,只是因为她觉得你是好人,是大哥,她现在还在维护你,你若真是男子汉,怎能如此对她?!”
裴红原的手正在一点点攥紧。
他的目光看向纳兰夕雪,看到她惊恐万分的脸,他拧起眉,眉间是彻骨的心疼。
“夕雪,你别哭,相信我,嫁给我好吗?”裴红原的声音变得很暗哑,“你是属于我的,谁也抢不走,你嫁给我!!”
他突然隔着栅栏伸过手臂,一把抓住了靠在门边的纳兰夕雪。
他的力道很大,抓的夕雪肩膀生疼,纳兰夕雪觉得他突然特别陌生。
“裴大哥你怎么了?”她一边想挣脱,一边说道。
裴红原的手一点都没有放开,反而越抓越紧:“你嫁给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抢走!”
看着他失常的样子,纳兰夕雪心中的不安在逐渐地扩大,仿佛眼前有白翳此刻一点点剥离掉一样,她觉得自己看清了很多事。
“真的是你。”她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来的这句话。
整个头都在响——是你,是你!是你?是你……这声音从四边八方压过来,堆在她的头里满满涨涨像是要爆炸出来。
“夕雪,你听我说”,裴红原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焦灼,“我从未想过伤害你,我做任何事都是为了我们俩,谁都不能把你抢走,谁都不能!你绝不能看上那个蛮子!!为了让你恨他,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啊!!!!!!”纳兰夕雪突然爆发出一声哀号,她的心里压抑着的怒火、愤恨、委屈、伤心,此刻一股脑地冲向了她的喉咙。
她一声连一声的嚎叫着,像一只受了伤了小豹子,裴红原的话犹如万箭穿心,痛得她不能自已。嚎叫声在牢房中层层重叠,扭曲凄厉,听得人毛骨悚然。她不能思考,不能说话,只能靠着自虐般的嚎叫,来发泄心中的极端的伤痛。
外面有零落的脚步声响起,天牢的守卫拿着剑快步冲了进来。
“裴将军,你没事吧!!”领头的守卫长跟在后面,跑到裴红原身边。
牢内,纳兰家的少爷正不似人声的喊叫着,摇摇欲坠地要跌倒,裴将军扶着他——他反从牢内伸出手,一下掐住了裴将军的脖子。
“大胆!!”守卫长忙叫道,伸手取下腰间的短鞭就要抽过去。
那鞭子一下子被裴红原拽住,向后一扯把他整个人带倒在地。
“裴将军……”倒地的守卫长十分窘迫,扶着帽子爬起身来,却看裴红原一动不动任由他掐住自己。
他的脸色一点点的变了,涨红着,而后青紫,脖子上的筋络也慢慢地浮现出来。他努力地张了张嘴,慢慢说道:“我对全世界都是假的,唯独对你——我是真的。”
纳兰夕雪的手一下松了,她怔怔地倒退两步,突然弯下腰不住地喘气咳嗽起来。
那搜肝掏肺般的咳嗽,到后来变成了干呕,直呕她站立不稳,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夕雪!夕雪!!”裴红原扑在栏杆上,纳兰夕雪垂着头,他看不到她的脸。
“开门!”他回头一把拽过侍卫长。
“是……”侍卫长一句都没多说,立马从衣带上解下钥匙,手有点抖半天才找到锁孔。
牢门拉开了,裴红原冲了进去,双手扶住纳兰夕雪。
纳兰夕雪的脖颈恍若没有了支撑,随着他的摇撼也在没有自主地晃动,一下子向后仰了过去——顿时将裴红原吓得几乎松手——
纳兰夕雪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全无之前明眸玉齿英姿勃发的痕迹,蜜金的脸色此刻一片死灰,连嘴唇都是毫无血色的死灰,珠贝的眼底一片迷蒙,涣散成一片。她的脸就这样向后仰着,像个被肢解的布偶,一动不动。
她僵直着身子,两边嘴角慢慢渗出血来,蜿蜒向上挂在两颊,像个诡异的笑,恐怖异常。
“夕雪……夕雪”,裴红原从后面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头。
她愣愣地看着牢顶,嘴张了好几次,却发不出声音。
牢外的侍卫长讪讪地凑过来:“裴将军,时间太长了,小的们不好交代啊,而且,他现在这状况,万一出了啥事,我们真的担不起……”
裴红原放下她,站起身。
他面无表情的向牢外走去,稳健的步子只剩下踉跄。他的拳头死死地握住,在身侧,苍白苍白的颜色。
四面一点点的静了,很静很静,天牢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渐渐没有了,整个世界好像就剩下她自己。
这种感觉像是小时候,将军府的水塘,里面育有很大的荷叶,碧绿碧绿。她很瘦小,可以直接躺在上面,起伏的荷叶把她整个人托起来,有风吹来整个身体一起一伏,像飘在空气里。那时四周就像现在这样安静,还有甜甜的气息,只有偶尔飞来一两只蜻蜓,停在她的鼻尖上,逗得她痒痒的,咯咯笑。
纳兰夕雪突然觉得脸上真的痒痒的,抬手抹了一把,却没有捉住蜻蜓,一手都是鲜血。心中一紧,整个人顿时又跌回到了昏暗的天牢,恍惚间觉得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醒来分不清到底梦是真的,还是现实是梦。
纳兰夕若的脸出现在她的脸前,嘴一张一闭好像在说着什么,可她一点都听不到。纳兰夕若把她扶起来,在她背后推了一下,她的嗓子一甜,一口血咳了出来。
血吐出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纳兰夕若的话一点点传进了她的耳朵:“夕雪,你听我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要仔细听我每一句话。”
她用袖子擦了一下夕雪的嘴角:“爹临走前,告诉我,一旦家里出事,要去找一个人,现在没得选了,我必须去找到他。你好好呆在这里等我,如果我三个时辰不回来,你记住,就是我通敌潜逃了。”
她刚起身,纳兰夕雪突然抓住了她的衣袖:“姐,我去。”
“不行,你在这等我,你出不去的。”纳兰夕若
“你没有武功,更是出不去啊!”纳兰夕雪着起身。
“我有办法,你睡觉吧,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纳兰夕雪还想起身,可是姐姐说完睡觉两字后,她突然觉得特别的困,眼皮胶着一点都睁不开了,她甚至连姐姐后面的话都听不清,就歪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她努力地想睁开眼,却只是看到姐姐朦胧的半边脸,挂满了她一点都不熟悉的陌生和忧伤。
一种很奇怪的香味传了过来,纳兰夕雪翕动鼻翼,一点点转醒过来。
她扶着头坐了起来,一时间觉得有点眩晕。
“你醒了?”一个笑意盈盈的声音柔柔地传了过来。
纳兰夕雪皱眉抬头,发现身边站着一片的花团锦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