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晃晃头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花团锦簇间不是别人,正是仲勖。
“你这是穿的什么啊……”她终于还是没忍住。
“苏绣,专门定制的,上面的每种颜色都绦了花汁,格外明艳吧?”仲勖优雅地蹲来,一脸微笑的看着她。
“你是怎么进来的?”纳兰夕雪说到这里,又自嘲般的一笑,低声说道,“你是皇子,当然想进来就进得来……”
“啧啧,昔日目空一切的纳兰少爷,如今怎么这副低三下四的样子,真真惹人怜呢。”仲勖一副疼惜的样子。
纳兰夕雪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喂,天牢里好像不该只有你自己吧。”仲勖拉拉她的衣袖。
纳兰夕雪猛地扬起了头,一下子站起身来!
姐姐!?
她还没有回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周身紧张起来。
“我两个时辰前来的,你一直在睡。”仲勖也站起来。
“两个时辰……”纳兰夕雪嘴里默念着,那姐姐应该快回来了。
“那个”,仲勖轻咳了一声,“你想不想知道他的消息?”
纳兰夕雪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仲勖并没有说出这个他是谁,但是她的心里分明知道,从她看到仲勖的的第一眼,她心中死命埋掉的一些记忆就开始着穿破皮肤一点点的拱出来,让她疼痛异常。
她很想从仲勖嘴里听到什么,但是又那么害怕听到。现在仲勖一句话,她已经整个人如坠火海,分秒煎熬。
“纳兰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是我没想到的”,仲勖收敛笑意,朗声说道,“但是你们都不是坏人,我也希望我们东陆能有你们这种忠臣良将,所以,我希望你能去找他。”
纳兰夕雪脸上一阵,终于再也忍不住地一把拖住他的手:“那他就是没事,他……没死,没死是吗?!”
仲勖非常缓慢地白了她一眼:“如果他死了,虢赫尔早就举兵打过来了,你还能在这天牢里安逸地等死吗?求死都死不得的。”
纳兰夕雪完全没有在意他这句刻薄的话,她一片昏暗、完全绝望的内心中突然有了一道亮光,这道亮光让她如释重负的大喘着气,又难以抑制地落下泪来。
“你可真是不善于伪装自己的感情啊,我真是不明白你既然这么爱他,为什么就那么不相信他。”仲勖摇摇头,目光里都是疼惜,“你可知道,一旦失去再也寻不回是怎样的一种悔恨?”
纳兰夕雪任由泪水流在脸上,仲勖的消息让她整个人都失控了,她的脸上酸麻酸麻的,想说话可是嘴巴是麻木的,怎么都不听使唤。
良久,她才开口说道:“你刚才,说让我去找他?”
“恩。现在只有他能证明你们的清白,而且他在我们东陆受伤,父皇欠他很大一个交代,如果他开口的话,父皇必然是不会再追究什么的。”
“可是……可是……”
可是我伤了他……
纳兰夕雪没有说出来这句话,只是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仲勖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至于你能不能让她原谅你对他做的一切,答应帮你全家,就要靠你自己了。”
纳兰夕雪咬着嘴唇不做声。
仲勖向来平静的眼中有了一丝焦急:“你要明白,你现在并不是为自己的尊严而决定,你是为你纳兰家做决定。”
纳兰家老老少少的脸一瞬间在纳兰夕雪脸前掠过,她一下昂起头来,:“我去!”
仲勖满意地点点头,指指身后放着的一个包袱:“这里面有我唱月宫凌人的衣服,你换上。唱月宫专门为我取冰的凌人进出宫闱是可以不下马的,在这京都不管哪个城门自然也不会受盘查。你在这换了。如果你能相信我的话。”
仲勖递过包袱,回头站在了墙边。
纳兰夕雪一咬牙,飞快得开始换衣服服。
“衣服腰带里隐着一把软剑,你做防身之用;荷包里面有金铢,你路上可做花销”,仲勖依然背对着她,“出去在西北的角门外已经给你备好了马,鞍边的包袱里面有干粮和水,食物粗糙,你先将就。出了关就一直向西,大约要走一个月的时间,马是大宛的良驹很耐跑,你能多快就跑多快吧,纳兰满门的性命都在你这马蹄上。”
纳兰夕雪点点头,系好衣服上面的腰带,把荷包塞到怀中。
“好了。”她的声音微微在发抖。
仲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她一番,突然走过来在她头顶一拂。
“你见过哪个唱月宫的凌人,琯着男人头。”
随着他的话音,夕雪的发冠掉落下来,她那一头流水般的黑发失去了束缚也瀑布般倾泻下来。衬着她的脸颊五官,正是一个闭月羞花般的美艳女子。
纵然是神情黯淡,她骨子里的美好还是让人无法逼视。
仲勖吸了一口凉气,满眼赞赏:“你穿女装真的是很好看。”
纳兰夕雪没有说话,似乎没有听见这赞赏一样。
仲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盒子:“这里面装了一个血麟石的扇坠,你最好贴身装好。那是尉迟夜送我的,到了他们那边就拿给别人看,只要是虢赫尔的人都认得的,那是他们皇族的信物。”
纳兰夕雪愣了一下,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这个,行吗?”
手帕打开,里面赫然是那枚虢赫尔王后扳指。
“天!”仲勖一声低呼,“他把这个给了你?!”
他伸手拿起扳指凑近眼前仔细端详,满眼的讶异:“他把这个给你了……居然真的给你了……”
他满眼笑意地抬起头把扳指递还给她:“这下你这趟有把握了!”
纳兰夕雪点点头,又摇摇头,把扳指包好收回怀中。
“你还有话说吗?”看着纳兰夕雪欲言又止的样子,仲勖问她。
“我记得刚认识尉迟夜不久的时候,有一次我们谈到你,当时他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懂,现在我明白了。只有会装糊涂也肯装糊涂的人,才是真正最聪明,最厉害的。那天尉迟夜要和我说的就是这句话。”纳兰夕雪定定得看着仲勖,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小子居然还说过我的坏话,”仲勖开心的笑了,又出现了那种放纵不羁的落拓模样,可是眼神却亮得仿佛两点火,那是在纳兰家走投无路时候的救命火把。
“如果纳兰家得赦,纳兰夕雪的命就是四皇子的。”夕雪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几天而已,她却真的已经是个大人了。
“这倒不必,我只是希望”,仲勖的笑突然就隐去了,俊朗的脸上弥漫起一种让人心痛的忧伤,“我只是希望这次我没有错。”
那神情,竟然是个孩子般伤心和单纯的模样。
这真的是很奇怪,总有那么些事,能让孩童几天之内幼稚完结、童年不再;也能让心思缜密城府深远的成人,一瞬间变成不设防的孩子。
“走吧,守卫要醒了。这些衣服我会帮你带走的。”
“那你呢?”
“难道你觉得,我会留在这让人抓?”仲勖忧伤的表情没有了,他又成了谈笑自如让人捉摸不透的四皇子。
纳兰夕雪没有再说话,四皇子当然不会傻呆在这里,尉迟夜说他是最精明厉害的人,他就一定不会出事。她整理了一上的衣服,留神门外的巡卫,瞅准时机纵身跃了出去掠上了房顶。
仲勖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微微一笑,他现在应该趁了守卫没醒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的,回到他的唱月殿赏花斗蟋蟀,安静的等着半盏茶或者一盏茶之后从宫外急传进来纳兰夕雪越狱的消息。
可是他却没有。
他俯身抱起纳兰夕雪的衣服,仔细上好牢门上的链锁,走到角落的干草堆上盘膝坐了下来。
纳兰夕若回来的时候,守卫还在昏睡,她轻巧的从窗户翻进来,落地毫无声息。
“夕雪,你醒了,姐回来了。”她低声说道,从头上拔出纤细的发簪开锁,同时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守卫,头还未回之时,链锁已经“喀吧”一声被轻松的打开。
“他一直没醒?”纳兰夕若走进牢房,转身又将链锁扣好。
“怎么不说话?”她敏捷地走到夕雪的身边,盘膝坐下来,从身上掏出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个包着糯米纸的精致糕饼,“是五味轩的,你最喜欢的素什锦糕,你尝尝。”
纳兰夕雪没有接,只是静静地坐在干草堆上,部分干草盖在她身上,她的眼睛盯着牢房门上那一盘链锁,一眨也不眨的。
纳兰夕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恍然般地解释道:“之前没有告诉过你的,有段时间……嗯,我跟一位师傅学习了粗浅的开锁术,精密的锁括机簧是不能的,这些粗笨的锁头倒是还能开几把。”
粗笨锁头。
这是京城外最严密的天牢,这里又是天牢中看守最严密的死囚室,她如出入无人之境,开这大内密制的盘龙锁就像是拈针拂尘般的轻易。
纳兰夕雪眼中的平静开始震动,她死命的用手抓着自己的衣服抑制整个人的颤抖。
“这个你别太在意,你若是喜欢的话以后姐就教给你。”纳兰夕若微笑着。
她的微笑真得很难看,古怪的五官就像无处安放似的摆成让人难受的形状。她的样子和身边的纳兰夕雪简直无从比较。
“那易容术呢?也教给我?”纳兰夕雪开口了,颤抖的,一字一句。
纳兰夕若浑身一震,整个人呆住了。
说话的声音不是纳兰夕雪。
她从第一个字就听出来了是谁。
那声音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那声音温暖和煦,像是阳光照耀下的镜湖,慵懒魅惑得仿佛是融化了的水晶蜜汁,那声音曾经在她遍体鳞伤濒临死亡的时候劈破黑暗和混沌,将她重新领回到这个世界……
她难以置信,不敢回头,生怕一动眼中的泪水就会再也止不住的流淌出来。
这些天她真得好累,疲惫难过到虚脱的时候只有无数次的回忆这个声音才能让她在这囚牢中浅浅睡去。而现在,这声音真的出现在她身边了,她却不敢回头。
她一下站起身来,头也没回地走向牢门。
“婕羽!”“纳兰夕雪”从干草堆中站起来,没有了干草的遮蔽这才看出来他虽然面容与夕雪一模一样,身形却高大得多。
“我不认识婕羽,你是谁?你把我妹妹弄到哪里去了?!”纳兰夕若仍在开锁,可是她娴熟精巧的手却哆嗦得连锁都拿不稳。
她打不开。
她开始推门,摇撼,整个人突然变得歇斯底里。
“让我离开这!来人!开门——”她拍打着门上的木柱。
怪不得守卫都没醒,她回来的路上去了五味轩,按理回来的时间刚好是守卫要醒的。自己真的是太大意了。
“为什么你不见我?”“纳兰夕雪”站在她身后,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她,仿佛一下会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你没有死,可为什么不见我?!三年了,我每时每秒都在自责和煎熬中,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可是,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你还活着的消息,为什么?”温暖和煦的声音此刻只是焦急和痛苦。他伸手扯下脸上的假面,露出仲勖俊朗英挺的脸廓。
“看着我,婕羽”,他叫她。
纳兰夕若不说话,紧紧地贴着牢房的一面墙背对他站着,简直要把自己挤进墙面里。
仲勖的拳头一点点地攥紧,终于上前一把拉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
他看到一张平凡丑陋的脸,五官扭曲,皮肤粗糙。
可是现在他看清了,这张脸上有他毕生难忘的眼神。
“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是你……我真笨……”
仲勖喃喃道,伸手想擦拭她的脸。
纳兰夕若无力地拂开他的手,缓缓地揭下自己脸上的假面——
天牢里面只有一扇狭小的天窗,光线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面很是昏暗,可是就在她揭下假面的那一瞬间,阳光仿佛铺天盖地的倾泻下来,斗室中腾然盛开起大朵的鲜花,蝴蝶翩跹,香飘七里,让人神魂皆醉。
每个曾经嘲笑过纳兰夕若丑陋模样的人如果现在看到她假面后面的真实样子,一定会生生地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她是那么的明丽而美好!
如果说夕雪的美像烈酒,浓郁而凛冽醉人;那么婕羽的美则是婉转的绝世琴音,悠远沉静让人屏息静气!
细致的五官恬静安然,牛奶般细腻的肌肤,黑珍珠的眼瞳珠贝般的眼底,珊瑚的唇色,她美得那么圆润,那么柔和,那么与世无争。
这毫无尘垢的素颜上此时泪光闪动,泪珠华光闪烁的跌落下来,落地时却弹跳起来。
那竟真的是明珠。
一粒粒莹白圆满的珠泪从她眼中溢出,落在她身上又纷纷滚落在地,在牢房的石砖地上发出宛如乐音的叮咚迷音。
“别哭……别哭……”仲勖的心痛之情难以言喻,整个人都有点颤抖。
他并没有惊异于那满地的明珠,满心都在婕羽身上。
“为什么,你身在皇城却不与我相见?”他明洌的眸子中也有泪光在闪烁。
“因为我在你身边,妖颜媚主,欲图不轨……”她垂下眼帘,咬住了嘴唇。
她的声音此刻也变了,变成一种悦耳却空茫的音色。像是海上腾起的雾气,不知来自何方,却弥漫的无处不在将人整个包裹。
“这些鬼话你也信!”
“信与不信,又岂是我自己说了能算的吗?”水婕羽纤细的身子毫无掩饰的在簌簌发抖,“我只是妥罗伊进贡给东陆的珠女,是博君主一笑的玩物,你不要待我这么认真。”
“你不是玩物,你这么侮辱自己,就是侮辱我”,仲勖扶正她的脸,“你忘了吗,我们俩——是一样的。”
他的目光那么炙热,看着她,仿佛要洞穿她的身体,那目光一直看到三年之前,那个日光微醺的春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