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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婕妤流觞 (1)

景祈六年。

春日。

那日仲勖皇子正从邻邦回东陆,带回很多的异域特产和记录民情的珍贵手卷,众人在身后跟随着,众星捧月般随他一起去觐见皇上。

仲勖皇子年少有为,谈吐间皆是帝王之气。朗声笑谈着走在最前面。

走到距御书房不远的一条回廊里,他突然停住了,耳间听到了隐隐的哭泣声。

“怎么好像有人在哭?”他停下步子,周身四顾,冠带上的明珠随着动作颤颤而动。

“四皇子好耳力。”身后一个大臣作揖上前,一脸谄媚,“这哭声是珠女在产珠呢。”

“珠女?”仲勖有些惊讶,“我们这里怎么会有珠女!”

他知道这个名字,在西南海域的妥罗伊国,有一种很奇怪的种族,她们天赋异禀,涕泪成珠,价值连城。所以,数百年前珠女是妥罗伊贵族争相豢养的对象。

但是有这种天赋的珠女少之又少,一部分在被抓取的时候宁死不从,自残身亡;一部分被抓到之后,终日啼哭,力竭而亡。相传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灭绝了,怎么会出现在东陆。

大臣看出了仲勖的疑惑,忙解释道:“四皇子博通古今,一看就是知道珠女来历的。这是大约月前,妥罗伊王进贡给我们皇上的。据说这是妥罗伊一百年来,抓到的唯一一名珠女!金贵着呢!”

仲勖皱着眉,他不单单知道珠女,他也知道这些用生命来产珠的异人,啼哭不止,终于精疲力竭后,是怎样一种惨状。

珠女很奇异,死亡之后不腐不蛀,尸身往往带有异香。于是妥罗伊的贵族家中,便以有珠女持灯为耀。

他在妥罗伊游历中,多少次看到那干瘪的珠女尸身,被固定在祠堂或者大殿上,手捧灯盏,遗世孤立。栩栩如生的身体上,只有面目是扭曲的,她们的眼睛都肿大而外露,怨怒地看着这不公平的人间。

仲勖那时,就对妥罗伊的这种习俗厌恶异常,而现在,这珠女竟被送来了东陆。

“她被放在哪?我去看看。”他循声走去。

“四皇子!殿下!”大臣追之不及,“皇上还在御书房等您呢……”

仲勖没有理会身后的喊叫和脚步,飞快地向着哭声的方向走去。

绕了几重宫闱,在和绣房一墙之隔的一个房门口,他停了下来。那压抑的哭声就是从这间屋里传出来。

他伸手敲了两下门,哭声戛然而止,仲勖推开了房门——

时至今日他还常常想起当时的情景,房门一开,一片流光溢彩的珍珠就涌了过来,像一泓银色的水,瞬间了就没过了他的脚背。

珠子微凉的触感隔着鞋子都能觉出,这间小小的屋中空无一物,满目都是光华夺目的珍珠,只有一个绝色女子坐在中间的地上,有些仓皇地向他看过来。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都是银亮的痕迹,她的眼睛大而有神,如同珍珠般光芒绽放,眸中光华流转,恍若一个小小的银河。衬着精致五官,白皙皮肤,愈发的明丽夺目,让人不能对视。

那毫无尘垢、单纯如水般的目光看在他的脸上,仲勖突然觉得亲切,那感觉的就像小时候母亲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让他午睡一样。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正在一点点的崩塌。

“你——”他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是刚一开口,对面的女子便浑身一震,整个人受惊一般向后缩了一下。

“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仲勖忙摆手,同时微微向后退了两步。

“我叫仲勖,我知道,你想家了。”他低声轻轻说道,生怕吓到她。

珠女的周围全是珍珠,不时的还有珠子随着她的动作从她的衣服上圆滚滚地掉落下来,掉进她身下的珠海中,发出迷蒙倥淞的声音。

“你不要再哭了,你一直哭,身体就会很快撑不住的”,仲勖指指地上的明珠,“只要你不哭,我会想办法帮你。”

珠女也低头看看自己的周围,居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你会帮我?” 她的声音很好听,是一种悦耳却空茫的音色。像是海上腾起的雾气,不知来自何方,却弥漫的无处不在将人整个包裹。

仲勖点点头,他像陷在迷雾中,居然有种神魂皆醉的错觉。

水婕羽想从珠海中站起身来,几日滴水未进,一站起来就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仲勖几步冲过去,一把扶住了她。

满地珍珠被他的动作带飞起来,既而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满屋弹跳,像是腔子绝薄的瓷器,一瞬间碎成冰晶,片片碰撞,清脆凛冽,余音不绝。

那真是世上罕有的美妙声音。

珍珠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成一泓银亮湖水,水婕羽在他怀中慢慢抬起头,眼中俱是疑惑之色。

她的手慢慢抬起来,指甲上带着蓝盈盈的光泽,一点点地靠近他。

仲勖觉得自己真的是着魔了,他不想后退,不想抵抗,只想伸出手去,试探着接住她。

但她的手却没有停下,只是缓慢而犹疑的继续向前,直到手指终于触碰到了他的脸。

水婕羽的眼中顿时又有泪珠滚落下来,她无比怜惜的看着他,抽涕着说道:“你做这么多,就只是为了兄弟不相争?

仲勖一下子退开了,满眼惊惶。

“你的母亲,她好可怜……”

“你……你……”仲勖惊愕万分,一直后退,身体贴到门边。

她如何知道他的秘密?

仲勖低下头,死死咬住了嘴唇。他的内心犹如地震般撼动不已,一直以来他都用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来对抗一切,众人都以为他绝世英才、帝王之栋,连他自己都几乎被自己骗了。

只有每当万籁俱寂,他独自遥望星空时,他才能卸下全身的盔甲,他才能细数自己的心事。

他藏得太深了,以至于自己都差点忘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完成母亲的遗愿——父兄睦,位无争。

仲勖的母亲是一个边陲小国的公主,嫁来东陆不久,自己的国家就因为她的几个兄长内争而被别的国家趁机攻占了。一个没有背景地位的女子,一辈子都被别的妃嫔轻视,一辈子都过得忍气吞声。她一直告诉仲勖,生在帝王家,万事不由己,能做的最好的,就是父兄和睦,王位无争。

可是怎么才能让王位无争?年纪尚小的仲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后来,他决定自己做的最好,收买所有的人心让他们死心塌地,抓住群臣的把柄让他们俯首帖耳,凌驾所有兄弟让他们不能匹敌……

他像一个神话一样成长起来,年少有为、纵横捭阖。他四面环顾,看着宫内上下看他的目光,有崇敬、有谄媚、有畏惧、有瑟缩,唯独没有了解。

只有她读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这种了解和怜惜让他一时间手足无措,方寸大乱。

他抬起头,水婕羽还站在那里,卷发如瀑遮蔽她大半的身子,她看着他,慢慢蹲,自顾自地抚摸着地面上满满的珍珠,缓缓开口:“我们能够通过触碰身体了解同类的内心,一年以前我从母亲脸上读到隐忧,妥罗伊又要开始搜寻珠女了,我知道了母亲想做什么,于是我提前做了。”

她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去,她的语气空茫茫一片,没有痛楚也没有悲伤,可是让人无比心疼:“我绕开我们的居住地,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装作被抓到。他们欣喜若狂,翻遍每一寸周边土地。可是除了我,他们一无所获。我们的种族擅长易容,只要居住地不被发现,就定然不会被捉到。这就是我为我的族人做的事——我们都是一类人,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能看到你的秘密。”

仲勖听着她的故事,眼前仿佛活生生的出现了那幅场景,她羸弱的身子,为了保全族人的性命千里跋涉,直到把自己送上绝路。他能看到她故作坚强背后的惶恐,她清亮眸子下的痛楚,她牺牲自己做这一切的种种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