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明白——她和自己——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
仲勖走过去,蹲,再无言语,一点点把她抱在了怀里。
那天之后,仲勖奏请了皇上,要从珠女身上研究记录妥罗伊的一些风土人情,仲勖皇子多年来威望极高,皇上当下便答应把珠女水婕羽移到唱月殿旁边的一个小院落里。
十月。
水婕羽在唱月殿院落中种了几种的绿色植物,错落有致。起初仲勖以为她只为怡情,也没有多问,可是渐渐的他开始很少彻夜难眠在窗前凝思的时候,夜间越来越能轻松入睡。
有天他看到内侍放一种晒干的叶子进香炉,一问之下才知道,水婕羽遍植殿内的竟是“七夜缬萝”,那是一种很难成活的珍贵香叶,叶子散发出的味道能让人心脉平和,释放压抑。取落叶晾晒后和香料一起放进熏炉,更是功效百倍,让人安然入眠,一夜好梦。
“这些都是婕羽姑娘教的”,内侍很赞叹的点头,“其实小的也知道皇子殿下事务繁杂多年来一直有浅眠的困扰,可是御医都说这是并非病症难以用药,我们也只是干着急,还是婕羽姑娘心细。”
住在一起月余,她已经征服了唱月殿上上下下的心——
她聪慧过人,温和有礼,东陆的礼节她只是听一遍,就做的比谁都好;她见地深远,很有博通古今的大气,谈吐间让人心悦诚服。最重要的是,她的虚弱与惶恐消失后,整个人像粒罕世明珠般折射出越发夺目的美丽。
内侍说话时,满眼满心的盛赞,整个人已是神魂皆醉的模样。
仲勖轻笑一声,目光移到窗外。碧蓝的天空下,一个纤细的人影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拾着“七夜缬萝”的落叶,阳光拢在她身上,微微发光,她不时地站起来,和身边经过的人微笑言语,凝眸浅笑。仲勖不由得看愣了。
十一月。
唱月殿中淡香弥漫,水婕羽熟稔了琴棋书画,尤喜弦器,一把素琴弹奏起来竟不输东陆御用的琴师。
仲勖和宫中琴师询问了许久,不知从何方寻到了一把名曰“流觞”的古琴,送给了水婕羽。流觞音色古韵,恍如神音,水婕羽每每弹奏起来,就有很多鸟雀如同心有灵犀般飞舞环绕。
仲勖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的手指灵巧跃动,常常几个时辰就这么过去,那,诚然是他最惬意的时光。
四目相投,一切都契合如鸿蒙初辟。
他和她之间的沟通,甚至连言语都无须。
他们互相了解,看对方就像看着另外一个自己。
没有国事纷扰,没有计谋思量,连记忆都被瞬间清空一样,他只是个普通的男子,眼前只有她和流觞,听琴看日落,一直到雕梁成灰,鬓角苍茫。
冬月,东路皇族一年一岁的冬狩,
仲勖皇子带了水婕羽参加冬狩,一路上眷顾隆重,呵护有加。
“四皇子被珠女媚颜所惑”,一时间群臣喧哗。
冬狩不久,仲勖皇子出使邻国,东陆皇在群臣力谏下,趁仲勖不在宫中的时候,治了珠女水婕羽“妖颜媚主,欲图不轨”之罪。
禁卫捉拿水婕羽时,她意图反抗,被唱月殿内侍卫一掌击中,落入了宫内湖中,打捞多日未见尸体。因宫中湖水都是从宫外河道引进来的河水,怀疑人已经溺毙随水流出宫外,于是作罢。
半月后,仲勖回朝,听闻这一消息,三月未出唱月殿一步,等他终于从唱月殿宫门内出现的时候,之前的那个少年英豪已经完全不见了,同样的皮囊内装的,变成了一个风流、龙阳断袖、无恶不作的公子仲勖。
天牢。
四年的过往朝露暮霭般一闪而过,如今再次相逢,虽然眉眼间还是一如从前的容颜,可是这四年中点点滴滴的艰难却让他们觉得有恍如隔世的苍凉。
“跟我走!”仲勖紧紧抓住她的手。
水婕羽没有动,脸上依旧是哀戚的神情。
“你终究要娶夷国的公主——那才是你的未来。我这样的异类,只会妨碍你的。仲勖,可你为什么还是不懂?”
仲勖摇头,他像是保护自己的玩具娃娃一样把水婕羽圈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面,生怕她会凭空消失般。
他的神情全然是执拗的少年,没有高高在上,没有皇子威严,他只是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你就是我的未来。”
水婕羽不说话,可是珠泪又滚落下来,无数的明珠在地上流转着,发出水晶般夺目的亮光。
仲勖继续说着:“他们害了你,就夺去了我的未来,我一分钟都无法去考虑国家安危,那一刻我恨不得全部的世界都一瞬间灭亡,那我才是最好的解脱。如果,还是找不到你,那我这一辈子就会是这样——苟且腌臜,无耻下作,烂泥扶不上墙!”
水婕羽猛然抬起头,眼中突然有了疼痛。
“你说……你是说,你三年来装成现在的样子,都是为了……我?”
“他们伤害了你,我真的无法再为这个国家做什么,我真的没办法,但是,身份无法改变,为了不让父皇赐婚,我只有让所有的人都讨厌了我,避我如恶疾,如果不这样,我连孑然一身等你恐怕都做不到……”
仲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谐谑与桀骜,只是个倔强而安静的少年。
“当年我从皇宫顺着水流逃出来的时候,身体受伤走不远,误打误撞的就进了纳兰将军的家,正巧那一夜纳兰夕若病入膏肓,故去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放在冰宫里面装成了她的样子……”水婕羽说道。
“那天我去纳兰家,就觉得你不对劲,我实在是太大意了!”
仲勖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手却被抓住了。
“干嘛打自己……”水婕羽含着眼泪嗔怪他。
“你还知道心疼我吗?我以为就算我把自己折磨死了,你都不会眨眨眼的。”
“我——”
“你善良得只懂得伤害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可是你大概没有想到——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你被伤害,我同样痛不欲生。”
他扶正她的身子,亲吻她的睫毛,“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觉得我身边的空气是干净的,我才能在这个兄弟离心,钩心斗角的家里有活下去的勇气。如果你再离开我,我真的撑不到再次找到你了。不管发生什么,都让我们一起面对,我们一起救纳兰家,我们一起为未来做努力,永远别逃开我,好吗?”
水婕羽看着他,良久,终于点点头。
她突然想到什么,低头从自己袖袋里拿出一枚铁叶子,托到仲勖面前:“纳兰老将军临死前,嘱托我要把这个交给你,我刚才偷着跑出去就是去你那里的!”
这是一种罕见的信封——两片玄铁叶片,用铜制浇注边角密封的,中空部分用来藏匿密件,一直以来都用来保存最隐秘的信息。
如若要强行砸开或者化开铁片,里面的密件必毁,每封铁叶信都配有一把密钥,只有这个才能打开铁叶子。
仲勖显然有点惊异,自言自语道:“他居然把铁叶子拿出来了,我以为这辈子都用不到了……
“这里面是什么?”
仲勖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十八岁那年送老将军的生日贺礼,他是我幼年时的习武老师,我送他这个,说以后他有事要我办我定当尽力。”
他边说边从腰上解下腰玉,抬手拍在天牢石墙上,腰玉应声而碎,里面掉出来两把细细的铜钥匙。
“钥匙居然在玉里?!”水婕羽很是惊异。
“恩,我共有两封铁叶,一封给了纳兰将军,一封早年前也给了尉迟夜,这两把钥匙我得到的时候就封在玉中,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用过。”
水婕羽点点头,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这铁叶子中封的,肯定是她难以想象的重大秘密。
仲勖拿出其中一把钥匙入铁叶信中,两片铁叶一声脆响应声打开,一张蜡质飘飘悠悠落了下来。
仲勖伸手接住蜡纸,展开送到眼前,顿时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