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了二十多天后,土壤的颜色开始改变了,大蓬大蓬的鹧鸪红开在大漠上,马蹄落地已经没有清脆的达达声,而是带起纷纷的黄沙。
纳兰夕雪伏在马背上,头上包起了挡沙鲛巾,她透过薄纱死死的盯着前方,不停地打马,恨不得能飞过眼前这望不到边的大漠。
仲勖给她的包袱里面东西门类很细,连挡沙鲛巾都有,还有张缩微的地图,朱笔描出了一条去往虢库尔最近的路,一并路上所有的驿站和能换马的地方。
她已经换过三次马了,每次一停下马都扑倒在地鼻口里面直喷血沫,她都是亮出大内的腰牌,驿站的人以为过的是加急边碟也不敢细加询问。
一路到了现在,竟是畅通无阻的顺利。
气候愈发的干燥了起来,口鼻间仿佛起了焚火,一喘一吸胸口都疼得要命,纳兰夕雪开始咳嗽,又不舍得停马喝水,她整个的意志此刻都已经和肉体剥离了,那个在喘息在疼痛的似乎不是她自己,而她自己,此刻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
马的速度越来越慢了,马蹄带起越来越多的黄沙,马蹄每次踏下都会陷落进黄沙中一大截,再费力地拔出,纳兰夕雪在马上摇摇晃晃,几乎被摔下来。
马终于长嘶一声跪了下来,庞大的身躯随即倒伏下去,鼻息带着血沫喷的黄沙纷纷四散。纳兰夕雪滚落在地,半天都没有起来。
马儿,你再帮帮我……她爬过来费力的搬起马头,可是张了几次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从身上解下水囊想要给它灌水,刚喂进一点,那珍贵的水就顺着马嘴的呼吸又被喷了出去……
怎么办!怎么办!马不行了,可这还有多久!!!
她拄着自己的膝盖站起身来,四周望去全都是那让人绝望的黄色,高低起伏无边无际。她喘息着,感觉胸口一阵阵的血潮翻涌。
不能停不能停,纳兰夕雪绕到马背那里,解下包袱束在自己背上,向着太阳的方向一步一陷地走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不能叫做走了,无数次的踉跄摔倒,手足并用,死寂的荒漠中只有她在蠕蠕爬行。
她感觉不到炎热了,身上有麻酥酥的好像同时在被很多的蚂蚁撕咬。她最后一次想站起来看看远方有没有她希望出现的绿洲或者说城市的痕迹,什么都看不到。
爹,姐姐,我要救……
思维还没有连缀起来,她已经沉重的栽倒在地上。
那是多日不曾有过的软绵和温和,甚至在将要醒过来的时候,心里面还是舒适绵软的仿佛陷入最暖滑的怀抱。
可是理智就像冰凉的玉,渐渐的贴上了人的胸膛,微微的转醒了,心里面的温暖就一点点酸楚起来。
她举剑挥刺,鲜血迸射之时,一双伤痛的眼睛一闪而过……
大片的黄沙席卷过来,堵塞了口鼻,炎热的太阳要把自己烤裂,那耀目的火和光中间,赫然是自己遍体鳞伤的亲人们……
纳兰夕雪猛吸一口气,一下子起来。
眼前的一切让她有些迷惑——
纵然体力透支可是她还是能记得自己晕倒的地方是荒漠,可是现在一梦之间,眼前却是如此陌生的建筑。
高纵的穹顶,巨大繁复的吊盏,燃烧着香木的鼎炉,散发着松脂特有的香气,一瀑而下的巨大窗户外面,硕大的芭蕉叶子绿得要滴下水来,花团锦簇万紫千红。
她躺在一张极其宽大的铜床上,柔软的被子层层叠叠的簇拥着她,触摸上去是冰丝的凉意适人。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也换成了纯白色的丝袍,丝袍的边角都密密的缀了金线,金线上还缀着些说不出名字的细碎珍宝。
一切都美丽的恍如梦境,只是丝袍下面的纤瘦身子上,触目惊心的淤青酱紫还提醒着她,那噩梦般的旅程都是真实入骨的。
见她醒过来,立在门口的两个侍女立刻露出了笑意,她们走过来,宽大的袍子流水般的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妖娆摆动,露出下面好看的赤脚。她们冲纳兰夕雪说着稀奇古怪的话,裸露的修长手臂不住的合十放在身前。
“这里是哪里?”纳兰夕雪皱着眉试探的问了一句,伸手习惯性的向枕下摸去,却哪里还有她惊鲵古剑的影子。
那两名侍女这时仿佛在反应过来她根本听不懂她们的话,捂着嘴吃吃的笑着又摇摆着退了下去。不出片刻,她俩头顶着大托盘跟着一个高挑的蓝衣女子走了进来。
“你醒了?”蓝衣女子进来之后摘下遮面的纱巾,她的皮肤很白,眉眼也很让纳兰夕雪觉得熟悉,最主要的是,这女子说的居然是东陆话。
“这是哪里?你是谁?”纳兰夕雪急切的向她凑过来。
“这里是虢赫尔的皇宫。我是黛空月。”蓝衣女子平静的回答。
“虢赫尔?!”纳兰夕雪几乎跳起来。
黛空月微微点头,冲侍女挥挥手,那两名皮肤黑黑的美艳女子妖娆的走过来在纳兰夕雪面前半蹲下来,她们头顶的巨大托盘里面,一个装了她之前的衣服,已经清洗干净叠得整齐平整,另一个里面堆放着各式各样的水果和食物。
“你身体很虚弱,吃点什么吧。”她过来扶夕雪的身子。
“我要见尉迟夜。”纳兰夕雪一点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炫目的食物上。
“尉迟……夜?”
“就是你们的王!!我认识他,他左耳边有一颗的红色血麟石,麻烦你通报一下,我真的有急事要见他!!”纳兰夕雪语无伦次地说着,着要起身。
“不行,我办不到。”黛空月似乎没有惊异于夕雪的话,只是摇摇头。
“你不信我?我这里……我这里有”,纳兰夕雪遍身摸去,却找不到那枚尉迟夜给她的血麟石扳指。
“是找这个吗?”黛空月展开手,那枚雕工精致的扳指正安静的躺在她白皙的掌心,熠熠生辉。
“怎么,你怎么?”
“如果那些游商的虢赫尔商人不是看到了这个,就不会把你送到皇城下,在虢赫尔,血麟石就是皇家的象征,你既有它,认识我们的王是自然的。”
“请你告诉他我要见他,纳兰夕雪要见他!!”
“王来过了,看了一眼就走了,说等你醒过来之后打点你离开。这会儿,他正在风台看舞呢。”
她的话依然温婉,温婉地……洞穿了纳兰夕雪的心脏……
他,他知道是自己来了……可是,却只是来“看了一眼”……要打点自己离开……在看舞……?
尉迟夜,尉迟夜,这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古道热肠说会永远在她身边的尉迟夜吗?
心里很疼,黛空月的话就像精钢的箭弩破空射透了她的心肺,呼呼的风吹过她被洞穿的身体,疼得无以复加。
可是她的脸上却在难以抑制的笑,那笑容很凄凉,那笑容像一个邪恶的声音在她周边一遍一遍地低嚎——“你差点要了他的命!”“你没有听他的解释!!”“你先背弃了彼此之间的约定!!”
尉迟夜痛苦的眼神似乎还在她眼前,那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他拥有这个富丽强大的国家的一切一切,而自己,一介平凡的人,还是个叛国逃亡的死囚,还刺杀过他,朋友都做不成,难道还在妄想着他会那么焦急的守在自己的床边,为自己的昏迷着急?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的一切都让她想起自己受伤的那几天,回忆让她陷入更加混乱的境地,她摇摇头,从床上蹿起身,从托盘里抓起之前那条腰带就赤脚跑了出去,只留后的几声惊呼。
王城很是宽阔,平整的大理石垒出开阔的宫道,道路的两边是典雅庄严的宫殿,顺着地势起伏建起来,契合得仿佛天地鸿蒙地开始就立在那里般。巨大的柱子立在每个殿门边,恢弘的图案雕刻在上面,又用掺了金银粉的颜料细致的描画,很是壮阔。
纳兰夕雪把腰带束在宽大的袍子外边,大步的跑着,她警惕的望着那些职守的卫士,随时准备迎接他们的刀剑,可是很奇怪,一路上他们都对她不设防,反而远远的看她奔过来都恭敬的低了头。
她不懂虢赫尔的方言,还在焦急怎么才能问出风台的位置,过了一道围门一转身,一座悬挂在半天上的白色建筑就出现在偏殿之上。纷拂的纯白色鲛纱帐围在四周,曼妙的歌声和醉人的香气随着温热的风扑到她的脸上。
她知道,就是这里了。
侧殿旁边有宽大的台阶盘旋到风台,台阶的两侧一级级有高低排列的巨大砗磲壳,最顶上堆砌的巨大冰块散出丝丝的凉气,它在温热的大殿里面一点点的融化,冰水被巧妙地引流到下面砗磲壳子里面,硕大的壳灵巧的用冰丝系住三边挂起来,里面蓄着冰水,凉意就更大面积的散开来,水渐渐的满溢出来,清脆的落在下面的水晶池里面,发出好听的声音。
她在徐徐的凉风中逐渐走上去,贴在墙边悄悄的看过去。
风台上有很多身材曼妙的异族女子,穿着精致的轻鲛薄纱妖娆起舞,她们细长的手指上留着极长的指甲,上面涂着鲜艳的颜色,全身都在舞动,流转撩人的眼波也仿佛在起舞。
透过这些舞娘的肢体,她隐约能看见对面宽大的座椅,上面坐着高大的人影,可是太远了,这人影她看不清。
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现在她只想躲,那遥远人影给她的压迫感让她透不过气。她把自己退回到台阶上,沿着半人高的水晶池一点点的蹲了下来。真的要见到他了,他还好吗,他身上的伤都痊愈了吗,他还在怪自己吗……
无数被她压抑在心底的想法此刻都鲜活起来,突然就到来的见面让她措手不及,她捧着脑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父亲和姐姐的样子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她浑身一震,一瞬间仿佛从梦中醒过来,纳兰家的几十口人的性命都系在她的身上!自己现在倒是想些什么呢?!!
她猛地站起身来要上风台,可是却忘记了水晶池上悬着的砗磲壳,大力起身的时候,肩膀狠狠的装在了壳沿上——
联系在一起的砗磲壳相互触动,里面蓄的冰水立刻一道水幕般倾泻出来,淋漓的泼溅了她满身,彻骨的凉。
她惊叫着向后退,几步就上了风台,不偏不倚得撞在了一个舞娘的身上……
音乐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