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仪的话在尉迟夜脑海中像空谷回声般一遍遍的响彻——
她是我的女儿……
她是我的女儿!
她是?易天仪的女儿?!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看着对面这位当今最大的疆土的君主,他终于看清楚了在这个昔日雄狮般的男人眼中,那闪闪发光的,居然是感情。
他居然在易天仪的眼睛里看到了感情。
去东陆数日,他每每与易天仪对望,看到的都是威严、冷漠、高高在上,甚至在易天仪与众皇子、公主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未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亦会谈笑风生,亦会挥斥方遒,可是所有的亲切与热情都让人觉得冰冷。
“请告诉我,我的女儿是不是安好?!”易天仪的话打断了尉迟夜的回忆。
“这……”尉迟夜欲言又止。
“这是真的,是纳兰明德将军临终前留下的信息,纳兰夕雪真的是我的妹妹”。仲勖也过来证明。
“好吧好吧,就算全世界人都不信,我也得相信你。”尉迟夜皱皱眉,“她,现在确实在虢赫尔。”
“真的!”几个声音又同时响起。易天仪、仲勖和纳兰夕若不约而同的大舒一口气,紧张和焦虑的表情开始慢慢溶解。
“那就好,那就好”,易天仪的声音居然有些颤抖,“那她在哪里,我想见见她。”
“她在养伤,刚刚醒过来。”尉迟夜如实说道。
“养伤?”易天仪的脸色变了,“她路上受伤了?!”
“不是”,尉迟夜老实地摇摇头,“当初我在东陆受伤,陛下许我一个要求可提,她来这里想求我去拜托陛下赦免她全家,我没同意——她一气之下挥剑吻颈……”
话刚说到这里,他已经要躲开了,对面的易天仪突然气急败坏地冲他挥起了拳头,被身边的仲勖和护卫一把拉住后,居然像个村头的大叔一样,抬脚想要踹他。
“你为什么不同意?!她一个女孩子这么远跑过来求你,你怎么这么无情?!”易天仪大喝道。
尉迟夜简直是手足无措了,他无法想象东陆的皇帝这样的冲自己动武——没有千军万马,而是亲自,举起了拳头。
他彻底相信纳兰夕雪是他的女儿了,不管什么人,面对自己亲人受伤的时候,都会出现完全不顾身份的举动,这真情的流露大约是无论如何都伪装不了的。
“父皇,父皇”,仲勖使劲拉着父亲,“是您先赐了夕雪的死罪,这不该全怪尉迟夜的。”
易天仪喘着粗气停了手,眼中的愧疚和自责又弥漫上来:“我哪里知道,她会是我的女儿,她竟是我的女儿啊!”
“现在知道也不迟啊”,仲勖扶着父亲,“我们先不要计较是谁使得妹妹受伤了,我们先去看她吧,我临来之前带了些珍贵药材,就是备着她万一有个受伤的时候用的,现在让灵辄去取,我们先去看她吧!”。
易天仪点点头,身边黑面的御前护卫迅速开门出去了。
“我带你们去看她。”尉迟夜连忙说,他突然觉得现在场景很熟悉,不久前,他在东陆也曾如此这般的低眉顺眼,自觉有罪。那次他为了弄清她是男是女,雇人误伤了她,看着她的样子他彻底没了主意,不管别人怎么教训他,只要她能够醒过来,那就是一切。
现在,仿佛情景重现,她又受伤了,还是因为自己,他只盼着夕雪能够早日好起来,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他可以接受对他的训斥,他甚至准备好接受对他的打骂——他可以低进尘埃里。
他在心中对自己苦笑,尉迟夜,干嘛讶异易天仪的样子,你看看你自己,现在也不是全无帝王相吗……
夕雪,对不起……
走到纳兰夕雪养病的房间,尉迟夜先进去把众人摒退,易天仪等人才悄悄地走进来。
一进门,易天仪就两步抢上前扑到夕雪的床边。
宽大的床上,纳兰夕雪正睡得沉,乌檀檀的秀发散在床边,额上有一小块方巾,她紧闭着眼睛陷在恢复的疲惫中,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
易天仪一眼不眨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身上拉出多少年的回忆,他多年冷漠的眸子,此时像地震般颤抖,那威武永无疲惫的一国天神模样此刻都已褪去,他只是个平凡的父亲,看着自己的骨肉——鬓间有白发。眼角有泪光。
“一直觉得这个孩子面善,愿意放在自己的身边”,易天仪喃喃道,“现在看到她女装的样子我才知道,她有你的秀发,你的眼睛,你的神态……”
他伸手悬空在一半,却不再向前。那略显苍白的手停滞在那里,仿佛在惧怕什么,再也不往前探。
他贴着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仍然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了,我都以为再也不可能看到你的样子,老天爷真是眷顾我,让我见到你”,易天仪目光里有温情脉脉流动,“这么多年,好想你……”
他旁若无人的说着,脸上全是迷醉之情。
也许是被周围的声响吵醒,纳兰夕雪眉间皱了皱,慢慢睁开了眼睛。
尉迟夜连忙走过来,伏在她脸前轻轻地叫道:“夕雪……夕雪?”
夕雪在枕间慢慢点头,有些费力地想要起身。
她疲惫地四面环顾一下,眸子突然瑟缩了一下。
她有些难以置信,她怎么会看到皇上?
她努力摇摇头,定睛看去——
易天仪的模样在眼前越来越清楚,不是他还会是谁!
“皇……”她张开口却只发出破碎的几个音节,努力地着要坐起身来。
易天仪慌忙上前扶住:“孩子,别动,孩子!”
纳兰夕雪有些惊惶地抬起头:“恕罪……”
她一时喉间疼痛说不出很长的句子,只能摘了最重要的两字艰难吐出。她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会驾临这里,姐姐还好吗?家人还好吗?她的脑海中一瞬间混沌一片。
“夕雪,夕雪。” 水婕羽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纳兰夕雪迷惑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个完全陌生的漂亮女子,怎么会有和姐姐一模一样的声音。
“你……”纳兰夕雪摇摇头,是谁?
“我是姐姐”,水婕羽伸手抚上纳兰夕雪的脸。
纳兰夕雪努力地平静自己的心情,看着在她身边围成一圈的东陆皇,仲勖,“姐姐”还有尉迟夜,不由自主地向尉迟夜的身边躲去。
“看着我的眼睛,你会认出我的。”水婕羽拉住纳兰夕雪的手,凝神望着她,“我是姐姐,你每天都会给我送药对吗,我在菜园里种着你最喜欢吃的紫豆荚,父亲临终前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无须再跪任何人。”
纳兰夕雪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终于渐渐看到,虽然容貌变得一点都不像了,但是那双分明是姐姐的眼睛,姐姐的眼中永远有温和与慈悲,看着自己的时候,就像阳光般和煦,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姐姐的目光。
“姐……”她终于叫出声,两手紧紧地攥住了姐姐的手,“你的脸?”
“一直易容,为了躲他。”水婕羽指指仲勖,
纳兰夕雪看着仲勖,他全然没有了之前的阴柔之色,原本散落的头发琯起,一下露出冠玉般的五官,衣着也换去了那些柔媚的颜色,换成铮铮一袭宝蓝,眉眼间霸气十足,举手投足英气逼人。
她还是很混乱,紧紧抓住姐姐的手,只能让她像找到救命稻草般得到片刻的喘息。
“夕雪”,水婕羽怜惜地看着纳兰夕雪,用平日说话的声音轻声软语地说道,“父亲临终前要我去找的人是仲勖,他给我的铁叶信里面是关于你身世的秘密。夕雪,你是东陆皇帝的女儿,你是公主!”
纳兰夕雪的眉头一点点地皱紧,姐姐的话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自己的身世?自己不是父亲的孩子?!
是东陆的公主?!
她一点点地摇头,向后缩着身子,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连呼吸都不要有。
“孩子,她说的是真的!”看着她的样子,易天仪很是焦急,忍不住说道。
纳兰夕雪看着皇上,这个自己保护了好几年的神一般的存在,不发一语。
她并不是不曾发现,自己与这个男子在一起的时候,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切,她可以豁出自己的生命去保护他,亦可以为他的一句话去取别人的性命。她一直当这是君臣之间的默契,谁知却原来是冥冥中剪不断的血浓于水?
可是……
她混乱的大脑中突然想到了什么。
“丢了我……为什么?”她忍着脖颈间的痛楚,开口问道。
“没有丢掉你,不会丢掉你”,易天仪连连摇头,他的眼中有很艰难的神情,“那是,那只是个错误……”
错误?
自己从有记忆起就是身在纳兰家了,那这个近20年,是个多么庞大、冗长的错误?
丢了的既是公主,为何会没有人来纠正这个错误?!
颈间很痛,万千的话攒在喉头吐不出来,这更让她疼痛难忍。
尉迟夜一直扶着她的身子,看她整个人焦急万分微微颤抖的样子,难以言喻的心痛,他凑近她的耳边说道:“我知道你想问很多,我知道你想说好多,现在别着急,让我替你说好吗?”
纳兰夕雪呼吸凌乱着气看他。
“如果我说对了,你就拉拉我的手,不要点头也不要摇头,这样的动作都对你的伤口不好”,尉迟夜把手放在纳兰夕雪的手边,“相信我,我能体会你想说什么,好吗?”
他感到手上传来轻轻地握力,纳兰夕雪满是希翼的看着他。
尉迟夜抬头对众人说道:“我来替她问。既然她是公主,那她的生母是哪位贵妃?现在何处?”
纳兰夕雪用力地握住了尉迟夜的手。
易天仪的脸上突然青灰成一片,尉迟夜的话仿佛一把看不见的刀,一下子命中了他的心脉。
“她……”他说不出话来。
纳兰夕雪和屋里的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
易天仪静默半晌,退开几步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用手撑住了额头。
众人正面面相觑之时,他却突然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