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这样不动声色。
而这一顿饭吃得心思各异,李志博一边假意赞叹着魏小虎的手艺,一边滴溜的两眼看着绿绮和徐俯。
绿绮和徐俯则是一样,都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只有魏小虎吃得最香。
然而,发现了绿绮心不在焉的魏小虎,马上夹起拔丝地瓜放在她碗里。
“讨厌,别夹给我。”绿绮下意识地一皱眉,习惯性地轻轻地抱怨道,“唉,吃你自己的别管我。”
“不行,你必须多吃甜的,补血。”
魏小虎不管她,照样往她的碗里夹。绿绮拿筷子去挡,但是没有魏小虎动作灵活,两块粘连在一起的焦黄地瓜到底落在了她的碗里。
她只能恨恨地拿着筷子肢解那两个地瓜泄愤,“没听说吃拔丝地瓜还补血的。”
李志博本来正伸出筷子夹菜,此时连筷子都停在半空中,一脸的目瞪口呆。
“老大,博哥,你们不知道,绿绮食量特小,每回看见她吃饭,我就想我家以前养的老猫都比她能吃。”魏小虎只当他在笑自己,也不在乎地呵呵一笑,“但是啊,她跟那只老猫一个德行的就是,要你把菜夹到她的碗里。她都会努力吃光。”说完还伸手在绿绮的头上宠溺地拍了两下,“好孩子哦!”
徐俯则是以一种接近微笑的表情看着魏小虎,然后把目光转向绿绮,淡淡地,慵懒地开口:“是吗?难怪这么瘦。”
说完,他保养得精细的手出乎意料地,懒洋洋似的夹起了一块鱼放进了绿绮的碗里。
“那可要多吃点。”
绿绮抬头,正看见那高挑的眉峰下灼灼闪跃的眼微眯着,洋溢着浓郁。一直堵在心里的那股凉气顺着那声音升到了嗓子眼,她不禁一个冷颤。
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死的蜘蛛一样惶然蜷缩着,不敢对视他漠然投落的那抹眼神。
魏小虎愣了愣,单纯的他只觉得有些差异,但是却没深想,就继续说笑。
绿绮再没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吃完了碗里的拔丝地瓜和米饭,最后吃掉了那块鱼。
如鲠在喉地吃完饭,绿绮忙起身拿起碗盘,道:“你们聊。”
一旁的魏小虎惊得跳了起来,“你做什么?坐下坐下!”说完,利落地收拾着桌子,“老大、博哥你们等等我,马上就好。”
“你小子标准的家庭煮夫啊?”李志博气得眉心一跳,转眼望着绿绮冷笑着开口,“你是男朋友还是奴隶啊?”
“你不知道,一开始我认识绿绮的时候,她家里全是一次性的纸杯,当时我问她,家里明明有茶具为什么不用,你猜她怎么说?她来一句,那不是还得刷!哈哈,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宝贝她这双手。平常的时候,她都是要戴着手套的。有一次在街上,一辆车横冲过来,她第一个动作不是抱头躲车,而是把手背到身后。我气得骂她,她还气势汹汹地跟我说,弹琴的人,手就是命。”魏小虎仍然不觉得气氛诡异,一边在洗着碗盘一边道,“所以博哥你也别笑话我,我这是保护她的命嘛!”
“是吗……哈……哈……”李志博干干地笑着,却想起了三年前这女人常常给老大洗手做羹的情景。
这么想着,李志博就看见徐俯微凉的眸子噙着一丝极幽深的冷凛,微笑的薄唇一瞬间也有了一种锋利。
“小虎!”绿绮猛地咬着牙,尖利地用喉咙最痛的角落喊着。
魏小虎这才转身,看着面色各异的他们。
不敢正视那清亮的目光,绿绮将眸子轻轻挪低,睫毛的些微闪动,压抑的嘴唇微启,“家里没水果了,你去买吧,还有……我想吃市场里那家的糖炒栗子。”
“好,老大,博哥,我去去就回。”
少了魏小虎,室内气息便凝固着。
“你怎么知道我要单独跟你说话?”
那刻意拖得柔长的口吻,清朗的嗓音,若有若无地又将原本冷结的气氛染上了淡淡的暧昧。
并不看他,绿绮起身来到了钢琴前,伸手在钢琴低下摸索着,半晌,摸出了一包爱喜和一只打火机。
点上,深吸了一口,绿绮才笑着开口:“那是因为我从小就要看人脸色生活,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他不准你抽烟?”
徐俯也起身来到落地窗旁。
“只能偷偷抽。”
想着魏小虎以大扫荡的气势,清除了她所有的爱喜时,她的指尖轻轻地弹动,一丝烟灰落到了窗前的文竹花盆中,微微飘起一丝灰色的烟雾。
纤纤细枝叶,片片如翠云的文竹已经结出了红色果实,他摘下果子,嘴唇缓慢开启,露出细碎的白牙,然后很轻很悠缓似的,有一颗牙齿微微用力,那脆薄的果皮便孱弱地崩裂,一声细响,水红的液体瞬间溢出,在他的唇瓣上,添了几许妖娆的红。
“咳咳。”太过暧昧的气氛,让李志博僵硬地咳嗽着打破凝固的气氛,神色半红半白,游移不定谨慎地开口:“老大,我出去抽根烟。”
屋里的两人似乎都没有听见,徐俯眼睛缓缓地一转,高挑的眉角隐约一扬。
“什么时候从维也纳回来的?”
“半年前。”绿绮抬眼正视着他,微笑有礼地回答,细密的灯光铺洒于她白皙的面加上,还有少许跌落在她的睫毛,偶尔一颤,一张脸几乎就是没有一丝波动的陶瓷,虽精致,却无刚才面对魏小虎的灵动生机。
徐俯静静地凝视她良久。
忽然,他轻轻冷笑一声,“小虎不知道你我的关系吧?”
那瞬间,他几乎可以完全确定绿绮完美的面具上有那么一刹那被动摇了。
“我遇到他是巧合,也不知道他嘴里经常提到了老大就是你。”微微垂下睫毛,只注视着手里的烟,不再看他。末了,她轻声补上一句语调波澜不惊的话,“我这个人不喜欢拖泥带水,一会他回来,我就告诉他好了。”
然而,绿绮听见自己的骨头在铮铮作响。心里无法宣泄的强烈暗流不住地喷涌而出,一把一把的深黑色,将体内好不容易堆积起的温暖冲碎。
房内死寂异常,徐俯默默地望着她修长指间一线稀疏的火光,而逐渐丧失了生气,消沉下去。
然后他彬彬有礼地一笑,道:“他不知道也好,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就像你说的,巧合罢了。”
不记得魏小虎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记得徐俯是什么时候走的。绿绮只记得她坐在沙发上,魏小虎在她的身边打着游戏。
“妈的,老子就不信杀不死你!”
她喝着茶,茶是魏小虎泡的,味道淡淡的并不如何好喝。她一贯喜欢喝黑咖啡,苦涩的味道品尝得多了就变成甘香,不是因为味道变了而是因为习惯,就像她的人生。然而,他说她的胃不是很好,不能喝这样刺激性的饮品,所以强制性地改成了清茶,现在坐在这个人的身边,慢慢地自己也觉得那淡茶味道也不错。
告诉他吧,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呢?三年前一个阴沟里的老鼠一般的女人,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来获得机会?告诉他,她是一个只靠出卖自己才有今天一切的女人?告诉他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外面越是漂亮,而在某些地方就更显得肮脏。
然后呢?他会离开她吧……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从来都留不住。
她的生命就是一个诅咒,从来没有阳光和温暖进入,即便是有,亦不过是雷雨中的闪电,转瞬即逝。
“怎么了?你今天不练琴吗?”
沉迷游戏的魏小虎转头看着她,歪着头表情很奇怪。
“我今天想休息一下。”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她心里一震,但很快镇定下来,露出了安心且温和的神情,把头埋进他的脖子,小小地磨蹭着,“偶尔这样偷懒一下也不错呢。”
他有些迷惑地看着她,然后笑笑由着她,还抽出手抚摸她的发。但紧接着就是他的惨叫声:“哎呀,死了死了。妈的,再来,老子一定会通关!”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吧……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露出一个类似于微笑的表情,然后抿着嘴,轻轻地哼起了一首优美的曲子。
肖邦,《降D大调前奏曲》。
眼泪,从颤抖的睫毛下一滴一滴地碎在了茶杯中。
清澈仿佛透明似的钢琴曲。
莫扎特,《C大调第21钢琴协奏曲》。
杜教授一辈子听过无数次这首曲子。但这回,他发现自己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呼吸的节奏开始跟随着琴律。
阳光照射进来,她的周围被一片金色抹得模糊了,只余下钢琴的音符漂浮在空气中。而她散神态柔和,沉静如水,发梢和颈后闪烁着一片碎金般的日光,
如此温柔,如此渴慕,就像清澈冰凉的海水,一下一下撩拨人的心尖。杜教授被这样的琴声攫获了,沉浸在满溢她的情感里,天地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直到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停止,他还闭着眼睛尽情地感受着,喃喃自语似的道:“莫扎特……莫扎特的灵魂……”
许久,已经大汗淋漓的杜教授,才缓缓开口:“绿绮你已经突破了那层关卡,现在你的琴声是完美无瑕的!”
绿绮只是抬起头来冲他一笑,随即害羞似的垂下头,额前的乱发掉下来,遮掩了她其余的表情。
“我打算推荐你参加李斯特国际钢琴比赛,你知道这是每个国家只有一个名额的比赛,对参赛者的要求极为严苛……但是,你这样的琴声如果埋没了,就真是暴殄天物了!”
“谢谢您教授,我会努力的,我会用我的人生努力的。”
乌黑得看不到任何光亮的眸子微微抬起,唇轻扬,对他露出细碎的皓齿,狡黠地一笑。
得到了,她在艾尔教授那费尽心思也得不到的,终于即将得到了。
晚上照例在夜总会看场的魏小虎看见绿绮时,大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双V字领的薄羊毛衫,露出优美的锁骨和后颈的曲线,柔软的刘海时不时扫过的额头。酒吧特有的昏黄流光倾泻而下,在她露出的肌肤肩上一明一暗闪烁,就像一颗颗闪亮的星星。
“该死的,你怎么穿成这样跑到这里来?!”
魏小虎一下从椅子上蹦下来,一把抓住她就往外走,手腕上超大尺寸的银白金属手表随着他的动作咔啦作响。
绿绮在他怀里只是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容。
“忘记带钥匙了。”
正往外走着,一个面上涂得五彩斑斓的女人把手挽在了魏小虎的臂腕,吃吃笑道:“小虎哥,你的女朋友啊?”
“滚开!”这样蓄意制造的暧昧把魏小虎气得一甩手,转头怒斥道。
穿着紧身超短裙脚踩高跟鞋的女人被摔倒一旁,摇晃了一下,面上依旧笑嘻嘻的毫不在意,目光却紧紧盯着绿绮。
绿绮也看着她,两个女人的眼中闪过一股奇异的电流,随即绿绮弯下眼,极轻地露出一丝淡淡笑容,女人愣了一下便干脆地转身离开。
“你听我说,她是这里的鸡,我跟她……没什么……”
一旁的魏小虎却紧张得连话都说不通顺。
静静地,她看了好一阵子魏小虎越来越红的脸。
“你瞧不起她们?”绿绮用的是肯定的口气,“其实,刚才的她很喜欢你的。”
魏小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间也愣住了。
记得老大说过,在这里的女人都是浓妆艳抹而世故,但也很愚蠢,以为凭着身体就可以在这尔虞我诈的世界里获得荣华富贵。
所以,他本能地厌恶着她们。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绿绮挽着他臂腕的手放开,慢慢地,放开。
“每个女人在出生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她们都是一块石头。后来,被命运所支配,有的成为宝石盛放在华丽的锦盒里,有的依旧是石头随波逐流。有的则成为廉价的工艺品,任君采撷。出卖并没有什么可耻的,说到底都是命运玩弄下的可怜人罢了。”
昏暗的眸子沉下去,不再笑了,眼神在桔黄的光线里几乎是柔和的,神气有点哀伤。
“我很讨厌男人们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评判着哪个女的好,就多看一眼,哪个女人不好,就带着鄙夷。因为他们不懂身为弱者的女人被命运掌控的无奈。”
“你跟她们不一样!”魏小虎抓住她,急切的,仿佛要证明些什么似的说道。
“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能不能卖个好价钱罢了,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卖春。”她明明离他那么近,却又感觉那么遥远,感觉上好像被一层层乌黑的云给隔开,而她的表情也变得那样飘忽而模糊。
“你还年轻,所以不懂。”
他为她的这番话,先是手足无措,接着迷茫,最后伸出手触摸着她的脸颊,将她垂落的长发向后拢去,仿佛爱抚,又如同疼爱受伤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他,只是不断重复着这个温柔的动作。
也许是他的动作安慰了她,也许是他的神情打动了她,绿绮学着他往日的样子,大大地弯起唇,露出牙笑道:“傻瓜。”
“我才不傻!”魏小虎深深吸了一口气,舒展开的眼角,清清爽爽地笑着,“总之你就是不是!”
绿绮从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爱,而今这爱更是让她有了小小的感动和……无奈。
“傻瓜。”
五彩的霓虹灯下,那对恋人站着。
唇相合,马上又分开。
她垂下头去,好似害羞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