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五年一月,海都弃城逃守应理。应理地势险峻,久攻不下,对峙月余。
三月,两军对峙,敌方暗箭偷袭,主帅中箭落马,士气大伤,退五百里。三日后,叛兵夜袭营阵,粮草付之一炬。次日,敌兵叫阵,副帅守而不战。
闻此报,龙颜震怒。朝堂之上,百官噤莫敢言,唯时,首平章施弄墨上奏:“既败,还请更帅为先,重振士气。”
帝许之,命鲁王木玉昔领精兵一万,赐帅印。
四月,木玉昔生擒叛王海都,收叛城。五月,班师回朝,帝嘉之,论功行赏。
薛石既败,因其曾言“不拿下海都,臣誓与陛下永不相见于朝堂之上”,故永不得见于朝堂。然,帝爱其才,不舍,封为康南王,守镇杭州。
两个月后——
大都城门外,杨柳依依,瘦马一匹啃着青草,离人一对难舍难分。
戴着白纱帽的女子捉着一位俊俏公子的手,细细叮嘱:“一人上路,要注意照顾自己,冷了添衣,冻了盖被,饿了要记得吃东西。”
俊俏公子的嘴角细微抽搐一下。七月的天,能冻到哪儿去啊,饿了当然会吃东西,这不是废话吗?
“家里的事你不必顾念,在外若是好,记得写封信回来,我看了也安心;若是不好,也尽早回来。常言道,落叶归根,浪子回头金不换,无论怎样,我会在家等着你。”
“……”嘴角抽搐。
女子拉着俏公子的手,又嘘寒问暖、旅途安危、舟马劳累的念了一通,最后,颤声问道:“当真要去?”语如愁铃惹人怜。
“当真。”俏公子凝重点头。
“果然要去?”
“果然。”再点。
“一定要去?”
“一、定。”俏公子的脸出现裂痕。
“你……你就一点也不念及我俩这些年来相依相伴的情分,就这么抛下我……呜……”女子揪紧俏公子的衣袖,似不胜悲伤,举起小拳头在俏公子肩上捶了数下,借势倚入他怀中拭泪。
哦,原来是个负心汉!
坐在不远处抽水烟的老汉瞧了半天,以自认看尽人生悲欢离合的老眼下了判断。
任女子靠在怀里,俏公子低声挤出五个字:“小姑姑,好热。”
“我也很热啊。”白纱下,女子压抑地挤出一句,强忍笑意,“公孙家训有云:吾辈做任何事,无论好坏,切记不可留下蛛丝马迹引人猜疑。我这也是尽本分送你呀。”
“莫哭,莫哭,我也舍不下你啊。”大声说一句,俏公子——正是女扮男装的公孙太一,低声再道:“小姑姑,十八相送到这儿也该够了,再不启程,天就要黑了。”
“天黑正好,明日再走不迟。”
“小、姑、姑!”磨牙声声起。
女子听他已有不耐,终于收了戏玩之心,悄声正色:“太一,他未留任何消息给你,自是不将你放在心上,你又何必……”
“小姑姑,你也说过,一个高高在上之人,若是被人折断傲骨,推下高台,要么一蹶不振,要么性情大变,我只是想看看,如今这个康南王到底还喜欢不喜欢男人。”
“你……”
“早听说杭州风景如画,人杰地灵,那儿有许多藏书家,也许我能从他们的藏书楼里翻到一些失传的好书好图呢。皇宫里的东西都被我搬空,我这司辰郎才疏学浅,也该‘辞官娶妻’了。”想到太史老头听了他这番理由而张口结舌的模样,公孙太一抿唇一笑。
“……早去早回。”
“当然。”牵过瘦马,潇洒地踩鞍而上,不再有任何言语。
瘦马嘶鸣,公孙太一含笑扬鞭……
自平叛出兵,薛石未给她只字片语,在宫中得到的消息只有战报。大军回朝,果然不见他的身影。当日曾言,若他得胜回朝,她便许他动心。既然败了,照理她可借此时机将他抛开,以免兑现那“四十不动心”之说。只是……
小姑姑当年抛桃时说的那句话,总在她耳边绕来绕去。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得他两年倾心,得他两年不疑不弃,她只想……
只想再看一看……看一看就好……
看一看这人是否一如当年,既倾心于她,便是不疑不弃……
越往南行,蒙古、色目之人越少。
烟雨江南,繁华盛地。汉人久居之所,少了北人的粗犷,多的是大贾豪民买笑千金,彩绵鲤鼓粉黛罗列,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西湖上,雕船画舫,笙歌曼舞。一弯新月映在湖面,波光粼粼。
一艘精致画舫缓缓靠岸,一位华服男子被迎送下船。
“王爷慢走。”躬送的是一位福态男子。
男子一声不吭,径自跳上岸,倒是男子身边的高大侍卫冲福态男子点头,道声谢后,追随男子身影而去。
两人走远后,艳色舞娘从帘后露出脸,忍不住悄问:“陈老爷,那位公子到底是谁啊?曲不爱听,舞不爱看,姑娘为他斟酒也不喝,真难侍候。”
陈老爷左拥右抱,微笑走进舫内。画舫轻摇,向西湖中心泛去。那陈老爷的声音隐隐飘出:“他可是皇上亲封的康南王,掌杭州兵权,得罪不起。”
“蒙古人吗?他比一般男子高壮许多呢。”
“是啊。他本身就是定北王的公子,若不是战败,也不会被皇上远封来杭州。”
“哦,战败啊,那这王爷也……”吃吃娇笑,舞姬的讽言在粉香红袖中掩去。
弯月镜湖两相照,画舫荡远。
岸边,男人负手慢步,面无表情。侍卫跟在他身后,轻声道:“王爷,那箭头来历已查明,并非海都领辖之地能铸造,是……”
“沙沙不花,我不想听。”冷冷的嗓音,夹着烦闷。
侍卫叹气,“王爷,您重伤险些丢了性命,并非战败,您又何必介怀。”
“哼!”男人拂袖疾走,未行五步,突捂胸咳嗽,侍卫上前伸手搀扶,被男人一把甩开。剧烈的闷咳后,男人恨恨低语:“我讨厌软棉棉的汉人,杭州这种地方,不管出门不出门,眼里全是软棉棉的东西,我……到底是谁让皇上将我远封在此。”
“是施大人。”
“施、弄、墨!”男人语中似有恼意。
“王爷,此地烟花味虽重,却不失为养伤的好地方,您就别再想其他,好好调养……”
“一个废人,养什么伤。”男人冷冷挥手。
“王爷……”
沙沙不花想说什么,男人没耐性听下去,加之湖岸柳畔,夜间游玩纳凉的少年来往其间,男人忍着厌恶加快脚步。突然,一位绵衣少年踉跄走来,经过男人身边时,身子一歪,竟撞倒在男人怀里。
男人刹住身子,盯着少年在胸口磨蹭的黑头颅,怒喝:“滚开。”
少年缩着脑袋,在男人侧身的同时向地面跌去。
“抱……抱歉……这位公子……”少年含混不清地说着,满口酒气。
不扶,不看,全无怜悯之心,男人头也不回。沙沙不花看了眼挣扎爬起的少年,摇头离去。
片刻后——
“真狠心,居然扶也不扶一把。”少年骨碌坐起,哪有半点神志不清,“还是那么盛气凌人嘛!”
月色朦胧,看着男人疾走的背影,少年皱眉。
弯眉如月,颊带荷彩,脸上沾了些许灰尘,却不掩少年俊俏。他……不,她正是公孙太一。
他的伤还没好吗?
两个月前,薛石回大都,不上朝堂不进城,仅在城外王府别苑养伤,她偷偷瞧过,多数时候他躺在床上,不知是昏迷还是睡觉。
在宫里听了些闲言,说他一箭穿胸,伤及肺腑。她不懂医术,只能似懂非懂地听着。皇上命太医前去诊治,个个脸色凝重地回来。她瞧了有些惊慌,夜夜去城外别苑,在屋顶上看着他。
一天十二个时辰,侍候的女婢们说,他醒的时候不超过一个时辰。
果然伤得不轻。
那个时候,他脸无血色躺在床上,她心绪杂乱躺在屋顶上。
——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目迎苍穹,脑中跳出的却是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悠悠苍天,想她公孙太一从来只观星,不动心,是什么让她对薛石……牵挂起来?因为两年的相处?
这个理由并不能令她信服。公孙家人自幼熟背家训,非我公孙一门,一律作壁上观。即使公孙家人本身,彼此的羁绊也是很淡的。若说淡薄到可以“明智”的地步,她也不反对。两年前被他铿锵有力的话砸了脑袋,心啊肝啊扑扑乱跳,也只是乱了那么一阵而已。
不是公孙家追寻的东西,素来得不到公孙家人的注目,对人,亦是如此。
如果皇宫里无能工巧匠浑天仪,她不会也不屑屈于司辰郎之位;如果薛石不曾言“不疑不弃”,她不会想看一看他能不疑不弃到怎样地步。如果……唉,如果这世间之事少了些弯弯曲曲,少了些尔虞我诈,生活将会变得多么平淡而无味,人人生得昏昏,死得厄厄,将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她公孙家世世代代所追寻的……穷其一生希望得到的……
是什么?
“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呵呵……”
轻吟缓笑,纤细身影追向那抹快要消失在灯火深处的背影,飘然如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