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夜色如沉睡的美人,在金色阳光下缓缓揭开面纱,新的一天,来临。康南王府坐落在杭州城南,名副其实。
厚重的乌木门“吱”地被人拉开,神色仍带有微微倦意的家仆拖着扫把摇晃走出,正要进行清晨例行的门阶打扫,眼睛突然瞪向大门,嘴巴张了张,丢开扫把向院内跑去。
“沙管家,沙管家!”家仆撞上一人,看清后拉着这人便跑,口中犹自叫着,“门、门、门……”
“我不姓沙,你可以直接叫我沙沙不花。”被家仆拉着向大门跑,高大男人满脸地受不了。他一点也不喜欢“沙管家”这个称呼。
来到门外,瞧到门上的东西,沙沙不花脸色沉下。
乌木门上赫然钉着一把匕首,匕首扎在一张纸条上。拔出匕首,取下纸条小心翼翼展开,沙沙不花看到三句诗——
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这字体瘦长,笔力轻秀,他曾在哪里见过?突然,沙沙不花脑中闪过一个画面。似乎……倏地睁大眼,他拔腿往院内跑。
这字……这字……
一阵风也似的旋入主院,晨曦初绽,院中已立有一人。
淡淡水墨色夏袍,系以同色腰带,带上镶饰着一颗琥珀色泽的猫儿眼宝石,外套银丝半袖,黑发粗粗侧辫,勾放在肩头。额边垂下缕缕散发,挡去金色晨光,掩去男子的表情。
男子侧向初阳而立,盯着自己展开的左掌,恍如一抹磐毅剪影。
“王爷!”沙沙不花轻轻走近,神色激动地递上纸条。
接过,展开,默无声息的人突地一颤,抬起头,“人呢?”
“这纸用匕首插在大门外,并未见人。”
男子盯着字,又静默下来。过了一会,才听他道:“今日不管什么人,一律不见。”
“是。”沙沙不花心知他说的“什么人”意指此地的官员和商人。
王爷六月来杭州,如今刚入八月时节,短短两个多月时间,天天有人送拜帖,初时接风洗尘,次来游湖赏花,再来则观民风赏民情……总之,随便一个小小理由就能笙箫歌舞一整夜。江南美景,果真令人乐不思蜀,唉……
悄声退下,将清晨的一院宁静留给终于有了情绪的人。
主院很大,标准的江南庭院。汉白玉砖铺成通幽小径,假山叠翠,枝叶青簇茂盛,小亭坐落其间,阶瑶草翠。假山边是一曲活水,绕过凉亭注入植满荷花的水池。
淡淡荷香扑鼻,院中静悄悄……
指腹缓缓抚过十二字,黯眸闪过一丝痛苦。
“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他见过这字。虽然那人当着他的面极少写字,可只要见过一次,他便不会忘记。
“忘我实多……忘我实多……”既然来了,为何不愿见他?这可是在怪他?
含在唇边的话语,舍不得吐出,却又椎心刺肺。
领兵打仗,将帅当以身作则,他未曾写过一封信给他;受伤之后,他昏迷数月不醒,根本不知身处何地,间或醒来,全身发烫,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却合成当年晴空下那张散漫一笑的脸……
“太一……”
他忘了吗?没有,没有忘。半年前许他动心之言历历在耳,只是……只是……
一个不守承诺的人,如何向人去索要承诺?
当骄傲被人折断,当自信被人抹杀之后,他还剩什么?
一个废人!
他败了。
败者,永不相见。
第二天,同样的位置,出现同样的纸条,一字不变。
第三天,第四天……当扫地家仆从同样的位置取下同样的字条后,终于忍不住叹口气:“为什么这人连插匕首的小缝也不变呢?”
四天了,依他所见,那人真是……懒。自从第一天在乌木门上插出一道裂缝后,这些天钉字条的匕首根本就是依第一天的裂缝插入,他偷偷估量过匕首的深度,一点没变。
将字条交给原本不常在这个时辰出现、但这四天常常出现的沙沙不花,扫地家仆想了想,决定“尽忠直言”:“沙管家,据小的这两天守夜,字条多是三更以后被人钉上。”
“嗯。”
“是不是王爷的仇家来寻仇啊?”
“……”
“沙管家……”
“叫我沙、沙、不、花。”虽是汉人衣着,眉目却有着北方人的粗犷。若是瞪起眼,倒颇有些吓人气势。故沙沙不花眼一瞪,扫地家仆立即闭嘴。
让家仆闭嘴的第二个理由,是缓缓走来的男子——康南王薛石。
沙沙不花顺着家仆惶瞪的视线看去,惊讶,“王爷去哪里?”
“给我。”接过字条,展开,默默……半晌,折好字条甩给扫地家仆,嘱咐一句,“放到书房去。”
“王爷……”
手微抬,阻止了沙沙不花的跟随,绵袍扬起一角,人已走向街市。
街边多是卖早粥点心的小贩,这个时辰,若是在大都,应该是早朝……
思及此,不由轻轻一叹。他以后再也不必为了早朝五更起床,也不必再为每天要看舒南恭那张装腔作势的笑脸心烦,更加不必担心各地的屯田兵站、资武火器,因为,不再是兵部尚书,他是康南王,远镇江南的康南王。
这“王”,封得讽刺。
爹娘在大都,他虽不能回去,一年内接他们来杭州住些时日也不错。南方山多湖多,气候暖怡,他看惯了峻岭苍漠、草长鹰飞,初来此地的确不适应,住了些日子,慢慢倒也接受。若是少些软棉棉的汉人,他会更接受一些……
深吸一口气,闻到不远处飘来的粥香。左胸因用力呼吸隐隐有了痛意,缓缓吐气,左手覆于抽痛的胸口,只感……无力。
他的左臂……
脸色微沉,心头升起烦乱。他四下扫看,随意进入一家早点铺子,要了豆子粥、糍糕、煎白肠,盘盘碟碟送上来,却没什么胃口。
粥上白雾升腾,他的视线却不知飘向何处。
他爱喝葡萄酒,最喜用琉璃盏盛饮。在大都时,曾送过一瓶给太一,不想太一一次喝光,迷迷糊糊冲他傻笑,拉他跑到屋顶上看星星,模样真是可爱……他的头斜枕在他肩上,不用低头就能吻到太一的脸,当时他正想“苟且”一番,太一突然跳起来,凌空从屋顶一跃,衣袂飘然,翩若惊鸿落地。
乌发缕缕,太一仰头冲他说了句“太晚了,不回家小姑姑会骂”,当场令他哭笑不得。
太一极少提及家人,知道那白纱女子是他的小姑姑,不知为何,心头似放下一块大石。
太一表面油嘴滑舌,对观星却有着自己的坚持。
太一画星图时,根本当他是不存在的。偏他不知怎么回事,盯着那张专注的脸也不觉得无聊,有时一盯便是大半天,少去兵部,以至太医院的那群老头子常在早朝之后偷偷拉住他,问为何这些时日送去太医院的伤患越来越少。
太一……
敛回心神,薛石忆起母亲前些天送来一封信,为他在怯烈氏族内选了一名公主。也许,他这个年纪也该娶妻……想到那陌生公主,心火突起。“啪”的一声丢开竹筷,无意间向铺门望了眼,肩头一抖,腾地站起。
一道清瘦人影从铺门前走过。
那人……
发尾枯黄,不是“他”……
不是他想着的“他”啊……
重新坐下,不顾铺内吃惊偷觑的视线,薛石重新拿起竹筷,将煎白肠翻了又翻,却不想送入口中。不知何时,桌对面坐了位喝粥的女子,正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扫了眼女子的衣袖,眼中升起厌恶。
铺中吃早点的人渐渐多起来,市井粗鄙之言不时传入耳朵,喝粥女子似被呛到,时不时猛咳一阵,弄得桌子吱吱作响。
咳咳咳……
啪!抛开竹筷,丢下银钞,知那小老板会来取,身影一闪,出了早点铺。
咳咳咳……
女子咳过方歇,又被他突来的鄙视行为弄得一呆,忘了咳嗽,直到一口气哽在喉间引来胸口憋气,方急急轻拍胸口,瞪眼半天才顺过来。
瞪瞪瞪……恨不能瞪得那道倨傲背影成为天上一颗忽明忽暗的星星,女子才愤愤收回目光。
“太过分了……”咕哝着,女子将一勺粥重重塞进嘴里。
什么叫咫尺天涯,她现在知道了。
哼哼哼……不下狠招不行。已经给了他三次机会,一次是西湖边,二次是字条,三次是今天,全是他自己错过,怨不得她。
狠招……
拆他的王府!
华灯初上,康王府正厅之上,放着两只杨木大箱。
“这是老王爷命人送来的,您……您平常最爱翻读的兵书。”沙沙不花指着其中一只箱说,“另一箱,是老王妃为您添的衣物。”
挥手,示意沙沙不花搬下去,薛石支额倚着椅柄,闭目无语。
迟疑一阵,沙沙不花轻道:“王爷……还有……”
眼皮掀了掀,半闭半开露出半颗深灰瞳眸,“还有什么?”
“老王爷信中说,施大人也为您送了些东西。”
“施弄墨?”眼皮完全掀开,薛石接过沙沙不花手中的书信。一目十行后,“他倒有心,又找了些失传的兵书送我。”
“要回礼吗?”
“不必,我远在杭州,怎么回!”薛石不甚在意,瞟到最后一行,细看数字,抬头,“他还送来一幅画?”
“是,在箱里。”
放下信,左手五指捏放一阵,薛石抬头盯着横梁,半晌方道:“打开瞧瞧。”
召回抬下去的木箱,沙沙不花从箱中取出一方狭长木盒,约三尺长二寸宽高,隐隐散着檀香。从盒中取出画卷,正要展开,屋顶上突然传来一声“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