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画卷放回盒内,沙沙不花冲出大厅,院中早已聚集一群护卫,皆抬头盯着屋顶某一点。顶上蹲坐一人,手举一片青瓦,分明是“就地”取得。
弯月清辉,将那人的容貌照得一清二楚。
怔愣一刹,沙沙不花突然仰头微笑,喝退护卫。
“什么人?”沉冷的嗓音伴着黑影飘出,见了沙沙不花的笑,薛石眯眼,走到与他并立的地方,抬头……
弯月当空,清风盈袖,青衫布袍,乌发曼舞。
那人啊……蹲在屋顶上,右臂半抬举着一片瓦,保持着意欲抛落的姿势,脸上,是意静神闲的……笑。
这一笑,遐迩不靡,无垢无尘,恍若湖上秋水般涟漪,又如旷漠草原般空灵。
是他……
牙根紧咬,喉头干哑。袖中双拳紧握,指甲陷入肉中也不觉得痛。直到胸口一阵抽痛,他才惊觉自己忘了呼吸。
沙沙不花悄然退下,也退走了院中所有护卫。他的主人喜爱公孙司辰,他无权置疑。虽然不明白两个男子之间能有怎样的感情,但他知道,在身中铁箭昏迷、重伤咳血的那段日子里,他发誓一生追随的主人口中所叫的……是“太一”呀。醒来之后,嘴里不说什么,夜半却盯着墨黑星空,常常在院中一坐便是整夜。
庭院静静……
啪!青瓦忽地向怔立之人砸去。
身体下意识躲开,恍惚的神志终于回归。
屋顶上,俏公子伸出一手,居高临下睨视,“不记得我了?”
淡色薄唇翕翕合合,突摇头一哂:“太一。”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不……
从未曾忘记那张空灵的笑脸,即使行军平叛,独坐军帐,夜深人静之时,脑中不知不觉会浮现那人的脸,或真笑,或假笑;耳边常忆起那人的油滑笑语,不多,却令他难以入睡。
每每难眠时走出军帐,盯着点点星光,常想那人此时是否流连在观星台,是否一如他这般望着星空……想着他……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他不明白。
此刻,见到他的那一瞬,他想,他明白了。
“太一……太一……”喃喃念着,胸口的抽痛越来越大,一如那穿胸一箭,胸口破开,冷冷的空气冲入胸腔,激得气血翻涌,似有什么要从喉中喷出来。
那人的名字,一遍遍在舌尖跳跃,不曾念出,不敢念出,也,不舍念出。
那叫……相思……
“啊……记得嘛!”俏公子呵呵直笑,“上来。”
左手一紧,他提气跃上屋顶,轻轻咳了声,在他身边缓缓坐下,“太一……”
“薛石!”公孙太一先一步开口,“告诉我,若我不来杭州,你……是不是从此不再给我任何消息?”
“……”
“或者,你打算走出消沉之后,再回大都找我?”
“……”
不见回答,公孙太一俯低脑袋看他。嗯,还是那张金玉其外的脸,瘦了些,颧骨微微突起。眼一转,突然将他扳躺在屋顶上。迎上惊讶的眸,冲他咧嘴一笑,她也依样仰躺在他身边。
“看星星。”有账秋后算,她会一笔一笔向他算清楚。此刻……嗯,瓦太硬了,枕得脑后生痛。侧头,眼光在他臂上流连一圈,在他惊讶又添惊讶的眼神中,拉过他的左臂打直,脑袋枕上去,调整成舒适的位置,光明正大。
暗色的眸锁着自得其乐的小脸,久久不移。
“不要看我,看星星。”伸出一指戳他的脸,见他不动,不由扬起虚伪至极的笑,“薛王爷,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过是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嘛。”
脑后手臂轻振,他握紧了拳,脸色倏沉。
“生气啦?”不看那乌到发黑的脸,水眸移向星空,犹自笑道,“你最爱读兵书,我问你,除了《孙子兵法》,你知不知道《孙子算经》啊?”
“……”
“考考你。”她来了兴趣,盯着夜空两眼发亮,“《孙子算经》有一题,猜数。听好——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被那抹亮笑吸引,他抛开恼人情绪,脑子随着她的话动起来,“三……五……”
搅得脑子一团乱,薛石很悲哀地发现——他算不出来。
“答曰:二十三。”
“怎么算出来?”他力图保持平静的声音。
“此数除三和除七之后皆多二,故此数一定是三和七的倍数加二。三七二十一,再加二,正好二十三。再看五五数剩三,四五二十,加三,也是二十三。所以……”侧首拍拍他的肩,她极力保持安慰的语气,“不要悲伤,不要难过,瞧,胜败乃兵家常事。”
得她如此安慰,他只觉挫败更深。
“还有——今有百鹿入城,家取一鹿,不尽,又三家共一鹿,适尽。问:城中家几何?”
“……”
“答曰:七十五家。还有——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问:余几何?”
“……”
“答曰:四十五分之三十一。”
跳……青筋青筋……跳啊跳……
没让他有太多时间黑脸,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天体浑圆,分南北二极,中络为赤道,日月五星运行其中。”指着西方一颗亮星,她嬉笑,“看,那是织女星。”
银河高挂,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顺着细指,幽深的眸遥看苍穹。常在记忆中的声音如今真切响在耳畔,没来由地令他心安。
“织女星对面……”细指划过银河,指向东边一颗亮星,“那是牛郎星。”指尖又向左下方斜划一笔,指向银河中心一颗微微泛红的星子,“那是心宿二,它上方亮一点的星是天津四。”
“……”老实说,除了织女牛郎双星分立于银河之外,较好识别,其他星子他一个也分不明。
似感到他的茫然,支肘微微侧身,她转指北方星空,“北斗七星,这个应该好认吧。”
盯着七星组成的勺子,他颔首。
“那……”指尖笔直划下,定在南方星空,“与北斗七星位置倒对的那个勺子,看到没?”见他点头,她才继续道,“那是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南斗六……”
细语如风,那双暗沉的眸始终随着她的指尖移动。在她兴致勃勃的解说下,月兔悄悄移位,转眼已是夜半。
不知何时,清风般的嗓音静下。他侧头,眸中映出她仰视星空的淡笑。
“你知道……公孙家为什么爱观星?”清如流水的声音又响在他耳畔,“星空永远是最美最自由的一幅画。春夏秋冬,它会变,但无论怎么变,它都那么吸引人的眼睛,那么黑,那么空旷,那么……迷人。”
“很美。”他轻轻说了句,空出的右手情不自禁抚上她的脸。
“也许,正因为肉体得不到真正的自由,公孙家的人才会将心的自由交给漫无垠际的宇宙,玄黄天地,洪荒宇宙,公孙家世世代代要的,是自由。绝对的,却永远不可能到手的……自由。”灵眸斜挑,脸上浮现一丝狂魅。
“绝对的……自由?”
拉下他的手,毫不避讳地翻身,让上半身轻轻靠在他身上,定定看他半晌,语中夹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腻味儿,“薛石,你……当真喜欢男人?”
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若是你,当真。”他并不迟疑。
咚!一颗流星砸来,砸得她目生煞气。
亏他之故,近两年让她养成每天揽镜自照一个时辰的习惯……郁闷啊,她长得就真没一、点、女儿家气质吗?
深呼吸,深呼吸……重新躺回,吸得煞气淡去,她才慢慢转头,迎上探究的视线。
若与江南男子的斯文相比,他高壮许多,却不显粗俗。在蒙古人之中,他的样貌绝对俊挺,他的眼……
真亮啊……
“吾乃观星世家,立世当以观星为首要目的……”喃喃低吟,似受了无形牵引,她不受控制地偎向他。
观星,观星,在观星家眼中,最具诱惑力、最惑人心神的,并不是夜空中最惹眼那一颗,而是……隐于亮星之后晦暗不明的星。
因为晦暗,才要观,用心去观。但不能否认,夜空中最傲目闪烁的星子,是美丽的。
薛石,就像黑幕上那颗炫目闪烁的星,因为太耀眼,反倒没能引来她第一眼的注意。等到静心闲散时,抬头仰天……
天阶夜色如水,眼中,便映上那颗星,幕空中最耀眼的那一颗。
“他投你以桃,你就报他以李。”
闲玩时,小姑姑向她抛桃时说的话在耳边响起,公孙太一淡淡微笑,莞尔,释然,接受。
“改天……”微微贴近他的唇,她低语,“我画一幅真正的星图给你。”
这个骄傲得像公鸡般的男人啊,她不会让他消沉太久。
轻触唇角,她退开,果然看到他的讶然和不满。再退,脑后却一紧,她束在脑后的头发不知何时被他绕在腕间。
这人……竟喜欢玩她的头发?
一寸寸拉下她的脸,他的动作很轻柔,并未扯痛她,然而,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喜欢男人,却没准备亲吻这个男人吗?
心中正得意暗笑,一阵星旋天摇,成了她平躺他俯视的姿势。后脑被人托起,他的唇覆上。舌尖在她唇外轻轻舔了舔,他退开,似在尝味。
就在她哭笑不得之际,他说了句“没什么苟且的感觉”……
温唇再次覆上,这一次,他没有迟疑。
哼哼……
哼哼哼……
【悠悠苍天,就算太一我、我玉树临风得潘子都没得比,就算我——没半点粉脂女儿香,你也不必这么打击我吧!爹,娘,我长得到底比较像谁啊,下次逮到你们一定要问个清楚?可恶,可恶,我长得也不是那么雌雄莫辨啊,人都抱在怀里了,这蠢笨如猪的家伙居然还不能分辨我……】
难道束了胸就真这么难以辨认?
哼哼哼……
一脚把他踹下屋顶,会不会比较解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