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五日,句泥命戒香、慧香两位与魔岩禅师上熊耳山,请饮光窟主,商议今年的窟佛赛。
“总要有个结果才是。”站在醉危亭里,魔岩禅师淡淡垂眸。
亭内坐着绿茎破面、衣衫雍娆的饮光窟主,刑家兄弟立于身后。
霜降已过,深秋时节天气转寒,她早早穿起了披绒绣密的冬衣比甲,比甲下是一袭蕊橙色绸绣长裙,绣线的颜色与绸袍相似,却又浅上几分,绣成一圈一幅的五路蝙蝠绕灵芝,喻意“褔随身”。
尽管天凉,她手中仍有一柄折扇。扇面书“愁碎”,扇背书“醉鱼”,轻弹慢摇时,宽大的袖子随风轻摇,不动之中自成一段风流体态。
七破窟在江湖上行事高调诡谲,但有些事却意外的低调:饮光窟主诞子,江湖上无人知晓。在魔岩眼中,她只是穿得过于夸张而已。而那张绿茎破面的斑斓妖容,却是习以为常。
以白面为底,一道绿色抽芽的茎杆从左侧脸下一直延伸到右眉眉尖,将一张脸破成两块,眉上以赫红勾绘出一朵盛开的虞美人,绿茎红花,如火似焰,花下一双炭线飞角的妖眸,无端地诡异,无端地诱惑。
绕是魔岩、戒香、慧香久伺佛前,对她突变的勾脸也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怎么敢劳魔岩禅师亲自上门相邀呢!”计冰代妖容含笑,犀眸暗藏。
魔岩轻诵佛诺,淡道:“饮光窟主与贫僧的赛事,明日就分出胜负吧。”
“为何一定要明日?”
“伽蓝既应下赛事,便不会失信,窟主大可放心。”魔岩别有所指。
她抬眼一笑,指曲莲花,花腔悠悠而起:“你看那——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名利客!尔等慈悲心之心,未免泛——滥——”
魔岩:“……”
“禅师你放心回去,山下那些乱吠的家伙,明天之前,我暂且保证他们安然无恙。”她换回正常语调,懒懒从椅上站起来,“来,禅师,让我略尽地主之谊,送你们下山。”
“不敢劳饮光窟主。”魔岩合掌。
“我散散步。”她提裙迈下青石阶。
“……”魔岩静默片刻,眼角扫过戒香、慧香,轻轻颔首。三人跟在她身后慢慢下山。非是他们矫情,入熊耳山,上七破窟,必经三门:劝进门,悔过门,一渡门。过了一渡门,就见醉危亭。如果没有人引他们下山,路上机关重重,也是麻烦。
将三僧送出劝进门后,计冰代顿步,目送他们离开。
刑九月在她身后冷哼:“窟主何必给他们保证。”那些帮派集于七佛伽蓝已不是秘密,有些热血帮派耐性差,早早就跑到熊耳山狂吠,倒是句泥聪明,为了避免腥血染山,整理客房让他们住下,安之顿之,又命魔岩亲往,邀请窟主,尽一切可能将发生冲突的机率降至最低。
刑九日嗤笑:“我看句泥不是和尚,根本就是个和事佬!”
她掩嘴偏眸:“戏台都搭好了,哪有不唱的道理。”
刑家兄弟同时撇嘴,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通知其他窟主,未时到我藻风自薰楼议事。”她敛去笑容。
“是。”
她展臂转圈:“啊,身上没了包袱,果然轻松不少。”
“……”
“日照镜,日日自省,没觉得自己胖多少。九月,九日,你们说,我有没有变胖?”为腹中胎儿安分十个月,憋死她了。
“窟主神丽如花艳,神爽如秋月,神清如玉壶水,神困顿如软玉,神飘荡轻扬如茶香,如烟缕,乍散乍收。”脱口而出,刑九月赞得眼都不眨。
她抚脸垂颈,似羞似喜,突然想到什么,问:“澹台然现在如何?”
刑九日回道:“多数时候与贺夏景及帮派掌门在一起,少数时候和笛姑娘在一起,扇子还没要回来。”
她眉峰蹙起:“他是怎么要的?”
刑家兄弟对视一眼,手握空拳掩嘴轻咳,各自退开一步。刑九月道:“窟主,他是这样要的。”说完,看向刑九日,“笛姑娘,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一件事?”
刑九日拉起袖子掩去半张脸,只剩眼睛眨呀眨,“澹台大哥何必见外,你我之间何需用商量。”
刑九月(拟澹台然):嘿嘿,我与笛姑娘非亲非故,还是要商量的。
刑九日(拟笛姑娘):澹台大哥,你有什么事就说嘛,我一定答应你。
刑九月(拟澹台然):就是……那个……
刑九日(拟笛姑娘):哎呀,你干嘛吞吞吐吐?
刑九月(拟澹台然):扇子。
刑九日(拟笛姑娘):你是说……你送给我的……
刑九月(拟澹台然):正是正是。那柄扇子在哪里?
刑九日(拟笛姑娘):讨厌——人家收着呢。
刑九月(拟澹台然):收在哪里?
刑九日(拟笛姑娘):嗯……不告诉你。
刑九月(拟澹台然):其实我是想说……神羞拿错了。
刑九日(拟笛姑娘):拿错什么?
刑九月(拟澹台然):那柄扇子的扇骨有点裂痕,我要修一修。你、你不如先还给我?
刑九日(拟笛姑娘):扇子我放在家里,等此事结束,你和我一起回家修啊!
刑九月(拟澹台然,拔高声音):你放在家里?
刑九日(拟笛姑娘):是啊,都快冬天了,谁会拿一把扇子。
刑九月(拟澹台然,颓然):……有人会。
刑九日(拟笛姑娘,娇嗔):谁会?
刑九月(拟澹台然):……
刑九日(拟笛姑娘,继续娇嗔):谁会?谁会?你说嘛!
刑九月(拟澹台然):……
刑九日(拟笛姑娘):澹台大哥,我……我……我对你……
刑九月(拟澹台然,逃之夭夭):啊,我还有事和贺盟主商量,我进去了,进去了。
两人收了动作,刑九日忍着抽搐的嘴角向自家窟主禀报:“这是他最成功的一个理由。”修扇骨?他家窟主的扇子怎么可能有裂痕。
愁碎醉鱼扇摇了摇,敛眸的妖颜上,一株虞美人火焰般盛放,迎风夺目。静默须臾,一道如丝如缕的笑从扇下传来,渐渐拔高,渐渐开怀。
她笑,不是因为澹台然要扇有多滑稽,而是她的菊花侍者扮相诙谐,惟妙惟肖。
不愧是她饮光部众,起承转合,伸缩自如,进可攻,退可守。
笑声顿歇时,眼角已有微微水意,“明天,我们好好玩一场。”
“是,窟主!”
“可惜我尊不在,看不了这场好戏。”跃空而起,橙裙点枝而上,为秋日凉山平添一抹艳色。
刑家兄弟恭送她隐于林木之中,相顾一笑,各自纵开。
十月二十六这日,七佛伽蓝僧众依时早起,晨练、功课两不误。早课之后,众僧入膳堂用早膳,伙头僧则为客房内的各路客人准备早点。
今日事大,各门派都起得早,有闲情逸致的,在伽蓝中走了几圈,呼吸深秋山院的新鲜空气,心思焦急的,自然成群结队挤进膳堂,早早填饱肚子了事。不过,用膳之时,他们发现七佛伽蓝的早点不是一般的……寒酸。
粥,稀得可以数米粒。馒头,大虽大,却用刀改成六小块,一只碟子装一个馒头,一张桌上六碟,看上去多,平均到人头却是一个人分不到一个整馒头。唯一足量的就是腌萝卜,一满盘堆成小山高,够咸,够味,喝粥正好。
各门派门徒一边喝粥一边偷偷猜测:是不是七佛伽蓝的香火不够啊,一个馒头都要分几份?正巧贺夏景与澹台然走进膳堂,他们偷偷观察,发现贺盟主和澹台公子桌上的早点与他们的没区别,心理顿时平衡了。
虽然还有小小抱怨,但吃饱了才能对敌,众人将自己分到的一瓣可怜馒头塞进肚子,意犹未尽之下就着腌萝卜拼命喝粥,五六碗下去,终于满足了。
饱暖之后,各门派四下散开,三三两两看似闲适,其实都在等贺夏景振臂一呼。毕竟,七破窟的妖女还没到,他们耐心等等也是可以的。特别是:句泥主持一大早就命一队护殿武僧下山恭迎七破窟窟主。
辰时末刻(接近九点),终于有了动静。
一道隼鸣长空而起,众人抬头,就见天空一点黑影盘旋向上,遥遥无踪之后突然俯冲而下,掠枝滑行,声上九霄。
“是猎尘教!”有人轻叫。
但凡猎尘教教主出现,那只青碧色的鹰隼必然绕空盘旋。
两刻功夫后,四行红衣侍者隐隐出现在山阶之上,足上系铃,行走之间叮当悦耳。中间八人抬一顶白纱床轿,鹰隼时起时掠,一直飞旋在床轿上方。
一顶纱轿本就足亦,床轿却是四个纱轿的大小,这猎尘教教主分明是拿了阵仗给人看。
伽蓝早已大开山门,前方红衣侍者在香枫树下停步时,早有小沙弥合掌施礼,扬声:“主持已恭迎教主多时!请教主过山门殿,入千佛阁。”
猎尘教教主并不下轿,淡淡的说了句:“进去。”
红衣侍者继续迈开步伐,张狂地抬着夸张过分的床轿进了伽蓝大门。小沙弥前方引路,穿过山门殿后右拐,直接到千佛阁。
散开的各门派纷纷向千佛阁聚集。
句泥已等在千佛阁外,见红衣侍者远远走来,扬声唱诺:“般若我佛!教主不远千里上我伽蓝,实乃缘由天定。”
红衣侍者驻足,床轿内传来猎尘教教主无喜无怒的声音:“主持客气了。”
“教主此来,是为参禅?是为悟道?”
“本座听闻中原武学博大精深,特来讨教一二。”教主倒是一点不客气,语有冷刃。
句泥大笑:“讨教不敢,但求有缘人见有缘事吧!”他侧身一指,“枯朽特为教主准备了软椅清茶,还请教主不要客气,下来品品。”所指处,居然是一张薄了软毯的梨木椅,以及小桌一张,茶具一套。
轿内静默。
须臾,一道软白疾射而出,在床轿和轿椅之间搭起纱色软桥,纯白的身影蓦然掠起,白鞋踏纱,大袖翻飞如盛放的百合,转眼落在轿椅前。
“如此,本座就不客气了。”白衣拂栏,飞眉凤目在晴空下蓦然一闪,衬得墨瞳如玉,斜斜一扫,冰样威仪。
好样貌!好气度!有人心中暗赞。
“教主,伽蓝今日还有一事,可否此事了结之后,再与教主续缘。”句泥微微垂头。
教主眼角一闪,淡淡吐出三字:“窟佛赛?”
“正是。”
“本座有幸亲眼目睹中原武林盛事,为何不可。”白衣微旋,人已坐上软椅。红衣侍者立即冲上来,挤开四周的僧人,将自家教主团团围住。青碧鹰隼早已栖落在床轿尖顶之上,见他坐下,立即从轿尖飞过来,震震翅膀,爪子往椅背上一抓,落定。
句泥正要道谢,五道身影冲破林木,长啸如笛,掠过重重佛殿直冲千佛阁殿顶铜铃。
“一!”一人落地。
“二!”又一人落地。
“三!”
“四!”“四!”两人同时报数。报完,互瞪一眼,对吼:“明明我第四!”
“争什么。”第一个落地的人撇嘴,非常之不屑:“石头剪刀布,一招定四五。”
那两人当真左掌右拳,各自在掌心捶了两下,当着猎尘教、伽蓝僧众和一干武林名派玩起了石头剪刀布。
“剪刀!”两人出招相同。
胜负未分,右拳在左手掌心上又捶两下,再比:“布!”
胜负仍未分,第三招:“剪刀!”
“石头!”
“再石头!”
“我布!”
“包子!”手捏石头,嘴叫包子,两人同时跨下脸,“你干嘛学我!”
第一个落地的人脸色微青,走过来一人脑袋上巴了一巴掌:“你四,你五!”于是,世界清净了。
句泥表情不变,只道:“这是七破窟的五位兰若。”
坐在软椅上的猎尘教教主勾动唇角,算是谢谢他的解释。
五人衣色不同,却同样是上好的布料剪裁而成。摆平自家争名次的小事后,五人依次站定,俊目四顾,容色白皙,是绝然不同的灵动异彩。
他们是夜多八部众中的五人:第一莫东归,第二罗织空,第三慕容维,排第四的是盛之厚,倒霉被甩到第五的是盛春。此番名次之争并非无用,至少,莫东归可以第一个挑人——挑他看不顺眼过过招的人。
“我要蛇岸。”说话间,莫东归已卷袖攻上侧方五岸侍者中的一人。
承掌,转袖,蛇岸定心扫下迎面的一掌,突然襟口一紧,被莫东归扯住佛珠。无奈之下他只得随着拉力纵身跃起,与莫东归缠斗于千佛阁阁顶。
其他五人也没太刁难,罗织空挑了画岸,慕容维挑了也岸,盛之厚挑了足岸,剩下的,自然是添岸与盛春。
盛春不急,右掌轻按胸口,临风微晒,对防备的添岸轻轻一揖,“在下绝对没有轻视的意思。”
添岸:“……”
“在下轻功不如他们,不表示添岸侍者的武功不如你四个师兄弟。”
这是挑拨离间——有人在心里暗忖。
“所以,请添岸侍者你将就一下——”言落风至,盛春身影如雾,凌空一腿已劈向添岸左肩。
添岸不敢大意,错身避开犀利的腿风,将盛春引出人群。
五岸侍者不知是有意是故意,都将五人引至人少的殿顶或空地,但夜多部众又岂能如他们的意,五人突然齐齐后退,拳含戾气,峨峨击向千佛阁檐下的横梁。
双目倏然睁大,戒香急喝:“护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