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岸侍者心知不妙,身形急追,不过眨眼已拦在五人前方,借着凌空之势,僧袍同时鼓起,转袖,承掌,变拳,直接对上五人的拳头。
“砰!”五声合为一声,双方各自纵开。
五岸侍者心有顾忌,怕夜多部众再要发难,落地之后均是防守姿势,下盘稳定,拳架拉开。
夜多部众却收了架势,甩拳头的甩拳头,扭脖子的扭脖子,仿佛刚才的绞斗不过是自家兄弟在自家后院比划一般。
“我四十五招。”莫东归瞥了戒香一眼。
“三十八招。”罗织空继道。
“三十七招。”慕容维笑起来。
“三十。”盛之厚摸鼻子。
“你们不要看我!”盛春对自家兄弟整齐划一看过来的视线非常之不满,“我三十五招啦!”
“噫?”四人同时偏头看向添岸。
盛之厚轻喃:“你啰嗦了一大堆,又比我们迟,怎么可能和添岸过上三十五招。”
添岸被他们盯得颈后发寒,慢慢收了拳架,垂眸:“小僧的确与兰若过了三十五招。”
“没骗你们吧!”盛春洋洋得意。
四人异口同声:“切——”
他们轻松,有人却脸色难看。五人,五岸侍者,短短几十招,居然不渗半点水分。何况,这十人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响,甚至可以说是寂寂无名之辈,而几位寂寂无名之辈刚才所展示的武学造诣,却与江湖一流高手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止七破窟,这七佛伽蓝也是藏龙卧虎之地。
更甚者,七破窟五人刚才竟然想击毁千佛阁横梁,摆明了拆屋。
猎尘教教主表情不动,眼底一抹流光飞逝而过。
句泥淡定自如,不愧得道高僧之名。七位禅师立于后方,初时也是八风吹不动,直到夜多部众要毁阁时才叹气的叹气,摇头的摇头,微笑的微笑。
适时,五名武僧远远跑来,转眼已到眼前。一名武僧道:“禀主持,七破窟一行已下熊耳山,门徒上山时,他们正在江边架桥。”
“架桥?”开口质疑的是武当掌门虚秋道长,“他们如何在江上架桥?”其实是想说:现在才架桥,那要等他们过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武僧看向句泥,得他微微垂眸后,转向虚秋道长恭敬合掌,清晰的声音让在场众人皆能听到:“七破窟先派四人引舟渡河,这四人身负百丈长绳,到对岸后,四道长绳两两对开,在江上架起四道绳索,他们便是踩着这四道绳索渡江。”
猎尘教教主突道:“昔有达摩一苇渡江,今日七破窟以四索渡江,本座倒真想瞧上一瞧。”他侧耳聆听,蓦然一笑,“来了。”
不过片刻,隐隐铃声响起,叮当,叮当,像水晶滴落,似玉壶倾倒。铃声渐近渐碎,叮叮当当,竟比猎尘教红衣侍者足上的铃铛还要清脆动耳。
远远树梢依稀有红影翻飞,定目细看,眼力不错之人才发现那是一群身着绛色红裙的秀丽女子。转眼,绛裙女子已达千佛阁,翻飞落地,似天坠红莲,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声动而不乱,声响而不燥,足下轻动,婉然有调。
分层站定后,为首女子嫣然一笑:“小女子菊纱,见过诸位英雄。我家窟主们磨磨蹭蹭的,上山还需要些时候。久等无趣,就让我们展现一些梨词小技,为诸位英雄唱一曲《西游记》。”
她说到“我家窟主们”时,三分娇嗔三分薄责,再带四分无奈,倒让人分不清她在七破窟的地位如何。
“奇巧技,不知羞耻!”冷哼从人群中传来,众女齐刷刷移目看向发声之人。
“原来是峨嵋剑宗的奈何师太。”菊纱温婉有礼,眼中不见一丝讽刺,只道:“知不知羞耻,也要试过才知。奈何师太,小女子斗胆,贵派主修剑宗,可否请贵派破一破我等的阵势。如果能破,这《西游记》我们就不唱了。如果不能破,还请奈何师太淡淡定定,听完我们为诸位英雄准备的、打发时间的……”语气一顿,调子变轻变滑,转为低回浅唱的慢讽,“奇、、巧、技!”
开始了……各门派心知七破窟此举必有用意,但多数冷眼旁观,并不出声。毕竟,她们都是女子,峨嵋剑宗亦是女门徒多,让女子们先行争斗,也可从旁观察七破窟的实力。
奈何师太见四周静默,又岂会不知他们的心思,当下冷笑:“好,就让老尼先一步会会七破窟。”
菊纱微笑:“我们有七人阵、九人阵、十二人阵,不知奈何师太以几人来挑阵?”
“碧清,碧海,你们去会会七破窟的七人阵。”奈何师太偏头,身后走出两名二十左右的年轻道姑,口称:“是,师父。”
菊纱叹气,左右顾盼,随即便有七名绛裙女子走出,七双眼睛打量奈何师太和碧清、碧海,举袖掩唇,笑声低回。
“你们……”菊纱沉下脸,“不要输得太难看。”
“是,菊纱姐姐。”七女脆声笑应。
碧清、碧海足下轻点,翩然跃入场内,身姿缥缈,颇有仙风。
七女弯腰解下脚踝上的铃儿交到菊纱手中,飘然前行,将碧清、碧海围成半圈。红袖蓦抬,手中皆出现一柄一尺五寸长的短剑。
碧清、碧海眼神交汇,仗剑迎向七女。左三右四,将七女绕成的半圆斩成两段。
峨嵋剑宗以轻灵见长,碧清、碧海的剑法显然尽得奈何师太真传。反观七女,杂乱无章,又没有互相配合,哪有阵法的精髓,不过袖舞裙飞,翩然如蝶,久看之下,倒成了花拳绣腿。
剑声铿锵,千佛阁外,众人只听得满耳叮当。
猎尘教教主却微微挺直身体,紧盯七女杂乱无章的剑法,若有所思。眼角余光向菊纱一扫,轻道:“百尺沉潭,懒螭香酣。”
站在菊纱身后的莫东归闻声看来,眸光流传时,右掌轻扶胸口,向猎尘教教主微微行了一个恭礼。
红衣侍者瞪眼欲怒,教主白袖一拂,笑着靠回椅背——峨嵋剑宗赢不了。
奈何师太的脸色也颇为难看,因为她发现自己的门徒与七女纠缠了一刻功夫,却一点胜迹也显现不出来,就像被一团乱纱缠住手脚,剑法显得越来越凌乱疲惫。
“喝!”七女齐喝倒纵,剑光映日闪烁,在空中绕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前三后四,剑尖直向碧清、碧海刺去,碧清、碧海横剑抵挡,却不料七女的剑尖竟是指向彼此,三女刺向四女的红袖,四女挑向三女的足尖,剑芒于空交汇,似犬牙参差,兵刃相临,又似流光掠空,乍合乍离。
瞬间大挪移,七女已换了位置。再看碧清、碧海,脸色微红,气息微喘,但持剑护体,身无伤痕。
风起,四五片月白色的袖布随风扬起,扬得奈何师太的脸色由青转黑。
碧清、碧清的袖子被绞得一团碎,里衣却不伤分毫。
“奈何师太,请笑了。”菊纱将足铃逐一放到七女掌心。
七女系好足铃,其中一人道:“怎样,菊纱姐姐,没有输得太难看吧。”
奈何师太的脸由黑转白。
原来,菊纱方才所言“不要输得太难看”,是指不要让对方输得太难看。
啪啪啪啪!侧方传来掌声,猎尘教教主浮起浅浅笑意,扬声道:“本座可否请教菊纱姑娘,刚才是什么阵法?”
菊纱垂首回礼,“请教不敢。那是我窟夜多九阵之一:螭咬。”
百尺沉潭,懒螭香酣。凭你搅乱潭水,睡螭不动,阵亦不动,一但螭醒,利齿如刃,抬头怒吼,刃齿切合,无论你多么无坚不摧,也不过是螭牙下的一点碎物。
猎尘教教主眯起眼:“七人螭咬与九人、十二人之螭咬有何不同?”
菊纱扬眉一笑,反问:“一岁兽与三岁兽、百岁兽有何不同?”
一道冰芒闪过教主眼底,他昂头片刻,蓦然笑道:“中原女子果然伶牙利齿。”
菊纱只笑不言。
无人开口,突然间安静下来。
枯等的确了然无趣,得得禅师轻诵佛诺,状似对句泥说话,其实让所有人都听到:“主持师兄,如此枯等无趣,倒不如听听《西游记》。”
句泥点头。
得得禅师看向菊纱。菊纱却嘟起嘴:“原本为诸位英雄准备了《西游记》第五本:惊遭女儿国,又遇火焰山。不过看这时辰,只怕是唱不全了。”
得得禅师诚恳道:“但唱无妨。”
菊纱歪头:“你说的?”
“是,是贫僧说的。”得得禅师无奈摇头,他的语气有点像长辈轻哄负气的小儿一般。
菊纱倾颜晒笑,丽容无双,又带些憨态纯真,似阳春三月盛开的白玉兰。
“天真烂漫!”句泥对武林同道笑言,不过听在他人耳中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
说唱戏,七破窟倒还真的唱起来。各门派看得也认真,原因无他:铁扇公主与孙悟空的打斗可是真功夫,那轻功,那兵器,那诡异近妖的身手,无不让人心中暗暗戒备。
就在悟空一棍子打向铁扇公主时,唐僧上场了。
一声鼓点走一步,唐和尚慢慢悠悠踱到悟空身后,道:“佛有慈悲心,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已被你打败,取了芭蕉扇,你放过她吧。”
悟空收棍冷笑:“师父,我看你慈悲的不是佛心,是色心。前日打那猪妖,怎不见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顽徒,为师也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是猪妖,能不饶,就不饶。”
“切——敢问师父,你修的是哪门佛?”
“无量——寿佛!”
铁扇公子趁师徒二人争执之际纵身掠起,隐入绛裙女子身后。悟空一见,转棍嗤笑:“这下好了,她真的逃了——”
“芭蕉扇可有到手?”
“到!”
“甚好!我们赶路要紧。”
“……师父,那边是女儿国,我们刚从那里逃出来。要过火焰山,走这边。”
“为师想再去和子童道个别。”(注:子童乃女儿国国王之名。)
“你不怕再被她招为国夫?”
“那日多亏你救得为师,不过走得太急,没给子童留点信息。”
“……你是想被她追上吧?”
“阿弥陀佛,为师一心向佛,但求真经,怎会受那红粉骷髅的诱惑。”念经,念经。
“请师父上马休迟缓,众神人紧护攒。龙马又奔徒弟每欢,到前途更无妖怪断。天地知,佛法宽,敢着你同居涅槃!”悟空握起唐僧的手,“走——”纵身掠起。
唐僧被悟空提着走,却一手向后伸开,面向女儿国,神情悲痛,不忍离开。
……
众僧表情可圈可点,嘴角抽搐的,眉心跳动的,神情木然的,满脸通红的……当然,更不缺八风吹不动的淡定,就如句泥,就如七殿禅师,就如两位。
各派目瞪口呆,显然不适应这种场景变化。
猎尘教教主却看得津津有味。当唐僧被悟空拉走却面向女儿国时,他抚掌大笑,根本就当是看了一场丑剧。
贺夏景站在武当掌门身边,澹台然与他并立。看清唐僧的容貌后,澹台然上前一步,眉心拧起。
“澹台兄?”贺夏景轻疑。
“唐僧……”他睁大眼,意欲追上去。
“那是七破窟部众,非我佛门门徒。”手持不落佛珠,气度如灵台明镜的洞山禅师在他身侧笑道:“兰若入戏太深了。”
“那个和尚……”他还想说什么,张张嘴,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脱口的话反而吞了回去。寻思片刻,他转问洞山禅师:“禅师,贵伽蓝是否有位笔梦师父?”
“笔梦?”洞山抬头回忆,将记忆中的门徒搜寻一遍后,摇头,询问云照禅师,“师兄,伽蓝中可有法号笔梦的门徒?”
“不曾。”云照答得干脆。
洞山转向澹台然:“兰若可是在寻找故人?”
“不……没什么……谢谢。”他摆摆手,表面上掩饰过去,心头却浸入寒意。如果笔梦僧人都是假的,那她对他的欺骗岂不是早有预谋?她……她究竟想让他干什么?
唐僧,分明就是一张笔梦的脸!
洞山见他不愿多谈,也就不再多问。移目之际,第二队武僧飞快跑来:“禀主持,七破窟众人已渡江,正在上山。”
日头渐升,众人早已等得心浮气躁,听到禀告立即安静下来。功力高深的凝神细听,入耳的,依旧是风入松般的细碎铃声。
铃声还在山林之中,却有四道身影旋踝而来。两男两女,怀中皆抱有一琴。他们席地而坐,琴枕于腿上,勾起商弦羊角之音。曲声先是单调,西楼人静夜,钟磬两三声;随后急如溪泉,因声含香气,其韵流水音;再次为梅雨浠浠,和着忽轻忽远的细碎铃声,其声如色,而色如秋水寒。
十六名彩衣女子踏草而来,长裙授带,香风阵阵,形如飞天,身姿如舞,踩着乐拍渐至渐近。众人被其美妙绝伦的舞姿吸引,等回过神,才发现她们后面静静走着两队人马,男子青衣,行左,女子杏白浅红的染色束腰裙,行右。
一名男子走在中间,手持一柄三尺宽的水墨绸面铁骨伞,伞下坠数张金铂,灼灼刺眼。
十六名彩衣女子舞近后,身姿一收,琴声止,步伐停,万籁倶寂。
菊纱不知何时立在一名琴师身后,红唇微启,一道长吟似抽丝的蚕茧,细细绵绵吟唱而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