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上河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有这么一天。
蟑螂老鼠满地爬,堆积墙角及地面的湿草因光线不足而渐渐腐烂腥臭,发黄恶黑的墙壁上有着无数暗红斑痕,仔细看来方知那是年月已久而凝固的点点血块。有多少人受过酷刑?又是什么人犯了什么重罪而要受到如此的严惩?
楚上河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被囚禁到这么一个地方,思考着这些问题,而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牢房。
一声呻吟吸去了他的心绪,低眸凝视着趴在他怀中的挽帘,裸露在外的后背有一条长且深的鞭伤,蜒蜿扭曲的伤痕泛着暗红的血丝,这是媚娘新添的伤。而鞭痕周围还覆满了许许多多深粉色割痕,虽年月已久却如她脸上的割痕一般让人一眼难忘!
轻轻地把他的外衣披上她的背,昏睡中的她娥眉微蹙,眉间有道不尽的忧愁,那莹莹发亮的泪痕仍留在她的脸上。想起她昏睡前的哭喊,楚上河的心莫名的抽痛。他不明白,那时的她为何会那么悲伤?那么绝望?他几时伤了她?又是如何伤了她……
“如果她死了,我要你陪葬!”
当说出这么决绝的一番话出来时,楚上河在刹那间憾动。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不由自主地要求怜儿抱着他入睡,抚慰他连连恶梦的苦眠。像是本能,一种在田园间的春芽为了生长成大树而冲破压在它身上坚石的本能。
过去的三年里,当喝酒时,他会想起怜儿温柔的劝酒。当听到“蝶恋花”时,他会想起他教怜儿弹这首曲子时的抱怨。当他舍不得丢掉白色粉莲的香囊时,他心痛地发现他竟是那么思念那么留恋。
三年,他用了三年的时间,看清了十年间他对怜儿真正的情感。那是男女间的****,不是他自以为是的冷漠无情。而什么时候,他对挽帘有了怜惜?什么时候除了怜儿,有第二个女子闯进他的心?一样的神不知鬼不觉。
挽帘樱唇一张一合小声地重复呢喃着,楚上河听不清,附下耳趴在她的脸旁仔细地听着,震憾、慌恐与惊喜在他的脸上瞬息万变。盯着她释下黑纱巾后的残破容貌,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指尖小心翼翼地落在割痕上。
缓缓地,唇角泄出一抹笑来,是苦是涩,一滴清泪自他脸上流下,在她脸上缓缓晕开。似是滴入死潭的生水,刺激着挽帘不愿醒来的神经。
冷,寒入肺腑的沁冷让她绻缩在黑暗的空间里不愿睁开双眸。说她胆小也好,说她无能也罢,她只是一个小女子,只是一个让父亲双手沾满血腥让母亲泉下不安的不孝女儿,只是一个让师兄不惜断送十年情意也要狠下杀手的平凡女子。
她不愿醒,她真的不愿醒啊……
可是,那温暖柔和的雨是什么?那满天飘扬的香气又是什么?为什么这个怀抱她即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自怀里掏出九天意露丸,这是最后一颗了。两人皆伤重,这圣药便如同仙丹,谁服下了谁便能捡起一条命。不顾右肩被蚀烂的剧痛,楚上河把它塞入挽帘的口中,见她含在嘴里却不吞下,似是有意识地拒绝。
“我到底应该拿你怎么办才好?”轻叹息,他腑下脸以唇对嘴喂她服下口中的药丸。
殊不知,在牢房的上方一处天窗有一双眼睛盯着他,恨意越发地浓。退出牢房离了天窗,媚娘沉着脸挥起鞭子,满诞信园的草木无一不遭受荼毒。
雷英隐于一旁思忖着,没有出声自讨没趣。如果不是楚上河心中顾及琴司挽帘安危,他万万逃不过楚上河的蝉翼掌。如果不是挽帘有心求死让媚娘有机可趁,楚河不会因舍身相救而遭血手重创。如果不是有太多的巧合,他绝对不敢想这么轻易便生擒了楚上河。
看了一会,见媚娘火气下了些,他才笑着走出,“怎么样?门主下定决心与我联手了么?”
媚娘双眼一发狠,鞭子落在园中的石凳上,一分为二,粉碎成末。“我要她死!不,我要她生不如死!”
“女人发起狠来还真是让人心寒呐!”雷英不禁感慨,“不过,我欣赏!”
雷英的笑声充斥着满园,媚娘的恨意让这个冬天愈发地冻结。
痛!
挽帘刚醒,就被背后的鞭伤如千百只蚂蚁咬着她的肉,痒得她张牙裂嘴,她咬紧牙不发一声。相较起三年前坠下天壁峰时受的伤,这鞭伤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待痛楚稍稍压下去了,她方看清眼前竟是一片血红!抬首向上移,一张苍白的俊脸映入眼眸,棱角分明的下巴已微微长出胡渣,披肩的黑发凌乱不堪,暗紫色的唇紧抿,浓黑英气的眉下是长长的睫毛,而让她着迷亦让她迷茫的黑眸却紧紧闭着。
她伸出手想抹去他额际掺出的冷汗,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而让她不禁痛叫出声。再抬眸看他时,对上的是他深邃的双眸。
半晌,两人均没有言语。
他眼里有太多的东西,让她看不清看不明白。
她眸底有太多的疑问,让他怜惜也让他茅盾。
“师……”意识到失言,挽帘连忙住了口。幸好她的声音本就沙哑,又因不知几日的滴水不沾而显得更加没了声音。师兄应听不清吧?她不安地想着。
楚上河听到了,他听得清清楚楚,“师?师什么?”
即时挽帘的心不安地猛跳着,惊讶于楚上河的好耳力,心中转了几转想着托词,“师……失了那么多血,楚公子还好么?”
楚上河唇角微掀,片刻后他撇开紧盯着她的眼,让她松了口气。“挽帘,你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听罢,挽帘才意识到背后一片沁凉,背上的衣服早已破破烂烂,是因鞭子还是因人为的干系她已无暇顾及,只因她的身子竟是趴在他的膝上!惊慌地想要翻身下了他的膝上,却被他的双手紧按着肩膀动弹不得。“楚公子快些放开我吧!男女授受不亲,这样不妥啊!”
“你的身子我早就看光了,现在才能计较是不是晚了些?”抓起被她翻落的外衣重新为她披上,“但有一件事现在说却是不晚。”
心却莫名地跳得飞快,她停顿了一会,却没有听到他接下去把话说完全,像在等着她开口问不然就不会说似的。轻轻吞了吞口水,“什么事?”
掏出他视若珍宝的香囊,他把它拿到她的眼前,“这是我的小师妹怜儿亲手绣亲手送与我的香囊。”
垂下眼帘,挽帘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香囊来了?只是眼眶中迅速聚集的泪水却争先恐后想溢出。她眨了眨眼,努力把泪逼回去,“楚公子为何突然提起?莫非你见到你的……你的小师妹了?”
僵硬的手紧攥着香囊,他看着香囊上的粉莲摇了摇头,“她死了,怜儿死了。”
她没有应声,撇开脸面向脏乱的草堆,再也控制不住的晶莹成串滴落,破碎的心如同再刺上一刀,鲜血淋漓。
在暗无天日的牢房,光线虽是不足,但他仍看得清晰却刻意忽略她的脆弱,似是问她又似是自言自语,“你想不想知道怜儿是怎么死的?想不想知道是谁杀了怜儿?”
不解地“嗯”了一声,他偏着头想要看清她此刻的神情,“挽帘想不想知道?若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我不要知道!不要!”挽帘大吼,阻止他一再揭开她的伤口。上方不再传来他的声音,他果然没有再说下去。渐渐地,她冷静了下来,微觉言语不妥,“楚公子的事情不必讲与我听,楚公子还是快些让我起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要是溃烂发脓就不好了。”
瞥了眼已经溃烂的右肩,他知道这右肩已经废了,连同他的蝉翼掌一同废了,可是却废得有价值。她昏迷了两天一夜,他也想了两天一夜。如果她死了,他亦不能活。
“你的背上有伤不宜牵动了伤口,还是趴着就好,不然伤口裂开就难以全愈了。”既然她不愿说,他何必非得揭开旧疤?
“不,你的右肩中了血手,要是不快点处理好伤口,你的右肩就会……”
“废了,”楚上河接下她的话,平静的表情看不出一丝腕惜一丝不甘,缓缓而道:“你昏迷了两天一夜,我也就这样坐了两天一夜,右肩早已没救。挽帘不必再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