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盟教自创教以来,已有数百年之久。相传创教者只有两人,一文一武。
然而,后尊为教主的却不是他们两人其中之一,而是他们共同调教的徒儿司见笑。安排妥当后的两人便下了天壁峰云游四海去了,自此司见笑不曾再见过两人。司见笑感恩为记念两位师父,便在天盟教大门两旁立了两尊石像,以两位师父尊容为样,亦是一文一武,尊为左右护法。
文是玉面龙上官繁,他风度翩翩,执扇谈笑风生,夺人命也只在弹指之间,是为天盟教左护法。武是冷僵虎风寒霜,他是人如其名,面如寒霜冷酷无情,终年不苟言笑,下手快如闪电杀人于无形,是为天盟教右护法。
天盟教分为三个部分,一为天盟教总部,为教务所设;二为天盟教弟子所居之处,为他们休息练武之用;三为教主居所,供历代教主及其亲眷所住。而教主居所又分为几座院落,分别是秋明逍的清居、秋亦怜的怜居、楚上河的莲居及用来待客的客居。
在耸立于山腰的天盟教后面是一片秃山,无花无树,寸草不生。阴阴的雨绵绵地下着,如丝的线似是落地生根,竟似水莲盛开,冰清玉洁。
土壤渐渐湿透,沙泥渐渐松懈,有些滑了。
挽帘背着落冥古琴小心翼翼地走着,撑着素白的伞挡着风寒步向后山。十月二十八,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个普通的日子。对父亲,它是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日子;对于她,却是一个魂断离恨天的特别日子;而对师兄,也许是一个解恨解气的日子。
心痛地认清这个事实,她的步伐险些不稳,背上的伤因湿了些雨水,隐隐作痛。师兄悄悄地点燃眠香,想就让她睡得更香,却不料她早已清醒,只是不知如何面对这旧时的家,这关怀备至的师兄。
她偷偷屏气不吸入半点,听得师兄喃喃自语:“挽帘,今日是我的小师妹怜儿的忌日。你好好睡一觉,待我回来便带你下山。”
下山?如果她还能活着下山。
当她退了烧醒的那一刻,她才知已出了虎穴狼窝,当触及房中熟悉的摆设如昔的场景时,即刻让她的泪如雨挥下,师兄却以为是她背后的伤在痛,关怀备至的问候让她恍惚,如同回到她与师兄两小无猜的小时候。
风雨仍在飘荡,行走在山路上的挽帘心中却暖暖的,疗伤养病的那几日是她三年来最开心最幸福的日子了。
后山,孤坟前。
“你来了。”秋明逍缓缓而道,他早知爱徒会来。满头的银丝由着风雨吹乱打湿,眸底有着无法言喻的哀伤。三年前的今日,怜儿的粉颊还因颔首答应嫁与爱徒而羞赫满面,那么的可爱娇柔。三年一晃而过,却物是人非,只余孤坟绿草。
楚上河提步上前,眼眸盯着那削瘦苍老许多的背影,寒光毕现。“是,我来了。”
秒明逍心中一紧,回首看向不再自称徒儿不再喊他师父的楚上河。却见他低着头敛着眼,让秋明逍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楚上河在秋明逍回首的一刹那敛下眼帘,只因他还不想暴露,只因他还需要一个机会。再抬眼,深幽的眼眸让人猜不出他的思绪。甚至让秋明逍以为在回首的一瞬间,他见到的凌利杀意只是一个错觉。
然而,真的只是错觉么?那么熟悉的眼神即使只是眨眼而过,也让他过目不忘。只因这眼神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已,也是饱含这般的阴寒杀气!让人不寒而粟。往事已矣,他已造就了太多的杀孽,所以老天惩罚他,让他失去了独女饱受死别的锥心之痛。
转眸落在身旁的坟上,秋明逍看着墓埤上的名字,“上河,你可知当日在天壁峰上,为师为何会打了你一掌?”
楚上河看着半年来突然苍老了几十年似的师父,身影已不再如昔英挺伟岸,神色不再容光焕发,两鬓更是华发繁生。此时此刻,他看到的只是一位痛失独女的晚暮老人。果然,怜儿就是师父最脆弱最薄弱的软肋。无论是三年前的今日,还是三年后的此刻。
“我知道。”他如实作答。所以他某愿受了一掌,还他的养育之情,还他的教导之恩。
秋明逍微微扯动唇畔,笑了。是啊,他的爱徒是何等聪明,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那一掌是为了怜儿所打的?!“你可怪为师?”
“不,我不曾怪过。”比起深藏心中十数年的秘密伤他之深,那一掌是多么微不足道。
“好,好……”
默默中,一前一后的两人眼中只有那宛如小山的坟墓。
坟前摆满了鲜花素果及可口的精致点心,冷风吹过,登时香气四溢引人口水,却不解院中两人的丝毫沉重之色。独闻院中风吹过的沙沙声,拂过墓埤上那深深刻着的字——
爱女挽帘之墓
隐于小丘后已有片刻的挽帘,黑纱后的脸早已布满了泪水,湿了她的眼,朦朦胧胧中看着守在她坟前的两个男人。满头银丝的父亲让她心疼,致她于死地的师兄亦让她心如刀割,这两个在她生命中均占了重要地位的男人此时此刻就站在她眼前,悲伤着她的逝去,悯怀着土里那一副不是她的白骨。
可她又能如何?躲在三丈之外的她又能如何?如今她面目全非,即使相对亦不相识。即是如此,相见还不如不见。
渐渐地乌云散去,晴空朗际。墓埤上的雨珠缓缓流下,滑过镶金造银的字,刷洗着石埤上那记满人生的悲欢离合。
秋明逍盘膝坐下,执起坟前的女儿红倒了三杯。楚上河也像往年一样上前了坐了下来,与秋明逍一人一杯端起,饮尽。
余下的第三杯酒,秋明逍端起微倾酒杯让酒水缓缓洒在坟前的土里,轻道:“怜儿,你也喝一杯吧……就一杯,爹知道你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爹与你师兄喝酒,可……”说着,往日威严锐利的双目渐渐浮上水气,嗓中有着些微的哽咽:“不知不觉,我的怜儿原来已经十七了……”
楚上河薄唇微启,看着满容悲痛的秋明逍半会,终是瞥开眼什么也没说。
白色的冥烛慢慢燃尽,缓缓流下苍白的泪,烛心跳跃着暗淡的火焰,照在慈父苍老的脸庞上,悲伤渐浓。
此刻的秋明逍就如落花残叶般不堪一击,身旁亦无他人,对爱徒楚上河更无一丝防备,若要取他的性命无疑是轻而易举。何况他失了右肩,如同失了蝉翼掌,此时不杀了秋明逍往后再无更好的机会了。
然而,最佳时机就在眼前,他却还在犹豫,“师父一生可有后悔的事?”
秋明逍未动,执起整壶女儿红猛灌了好几口,眉稍愁上加愁,许久轻叹着气,反问道:“后悔有用么?”杀孽即已造下,就算悔过千次万次也是枉然。
楚上河讥讽一笑,他还真是多此一问,后悔若有用,世间何来爱恨纠缠?冥间何来十八层地狱?敛去笑站起身,背着坟墓而立,衣袖中悄然无声滑出一根细长的黑针,夹在左手手指之间蓄势待发。
只要将这粹有剧毒的黑针扎入人劲后的死穴,任他武功再高修为再深,也难逃一死。眼尾余光斜睨着黯然神伤的秋明逍,指间黑针缓缓移动,轻如鸿毛的针此刻却像山峦般沉重……
“哈啾——”
忽然传来莫名的声音,坟前刹时指停,针止。楚上河抬眼,秋明逍回首,两人同时看向小丘,有人?
挽帘愣在原地,双手捂紧惹事的小嘴,顿时只听得到自已的心跳声,似是无限扩大般在寂静的后山彭彭声作响。糟了!她的烧刚退,又在这雨天受了凉还打出了喷嚏。现在被发现了,她该怎么办?
心头正乱,六神无主的她耳旁突然传来如雷打的轰隆声,随即被掌力震碎的小丘满沙土纷飞,随即她提气而起,几个旋身现出小丘外,就站在秋明逍与楚上河两人的数步之外。
“你是何人?是怎么上的山?”秋明逍冷道。这天壁峰层层关卡,天盟教弟子虽不至于个个身怀绝技,却也非无能之辈,怎会让一个女子闯入而无人知晓?除非这女子身怀绝世武功,亦或教内有她的内应?
我是何人?爹,我是怜儿你的女儿啊!可挽帘不能说,不能说!“素闻秋教主武功盖世,徊生殿琴司挽帘久仰大名,特来拜见。”
养了数天,原本严重磨损而破了嗓音的声线比之前更难听了,如同断了弦的琴难以入耳。楚上河听着不觉又皱起眉,打了好几个结,怜儿那温柔似水的声音早已不再,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亲手造成的。
“徊生殿?昆仑山阎王愁!好!”秋明逍蓦地出掌直逼挽帘,“秋某倒要领教领教!”
楚上河身形随之一晃,抢在秋明逍之前抱过已失了神的挽帘,待站稳看向满容惊讶及不解的秋明逍,不卑不微地说道:“请师父手下留情!”
“上河?!她是你引上天壁峰的?”秋明逍收掌惊呼,忧心地听着这一声“师父”。爱徒居然会为了这名陌生的黑衣女子重唤他师父?
楚上河低眸看了挽帘一眼,见她仍处于惊慌失措的情绪中,他心中当下怜惜不已。在她伤重病卧在床时,他从她的脉搏中得知她四肢经脉尽断,虽被高人重新续上,却难以恢复往日的武功。怪不得自始至终她只有古琴魔乐护身,以卓绝的轻功闪避取她性命的招招狠着。
“是,还请师父手下留情。挽帘虽是徊生殿琴司,但她不谙武艺,只会拨琴弄乐而已。”楚上河紧紧地环着她的腰,耐心地等着她回神。
秋明逍听罢,不解地看向爱徒紧紧相护的徊生殿琴司。察觉有人竟在他祭奠独女亡魂之地不请自来,悲愤的情绪不觉迁怒于不该出现的她。见她轻功绝顶,竟能在毫无防备之下躲过致她于死地不留半分余地的蝉翼掌,武功应是不凡,怎会不谙武艺?
“上河是在说笑么?徊生殿的威名在江湖上何其响亮?阎王殿中的五司更是个个了得,挽帘姑娘即是五司中的琴司,”稍顿,秋明逍转眸盯着始终沉默着的挽帘,问道:“那么令武林中人闻之色变的魔乐,挽帘姑娘应该会弹奏吧?”
挽帘木然以对,她不知道怎么办?父亲竟然要杀她!就因为她莫名地出现在自已的坟前。父样要她弹起杀人于无形的魔乐,可她哪里弹得起来?她如何能伤了自已最敬爱最牵挂的爹呢!
“师父,不如让徒儿先弹奏一曲吧。”楚上河突然说道,见秋明逍面有难色,他又道,“徒儿有一年没弹琴给怜儿听了,今日是怜儿死忌,徒儿想弹上一曲。”
提起爱女,秋明逍即时悲从中来,适才的杀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双目莹光微微流转,他轻轻叹气,“也罢,怜儿琴艺不凡,却偏偏最爱听你弹琴了……”
明明是晴空朗云,却突然飘起了细细的雪,温柔地覆盖在孤独的小墓之上,瞬间成了雪白,哀伤的琴声缓缓流转,回荡在萧寂的天地间。
三人沉侵其中,各自心伤。
楚上河在小墓前拔动着膝上的古木琴,秋明逍也坐于墓前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挽帘站在他们两人几步远的地方,看着父亲为她伤悲,听着师兄为她弹奏着那首《蝶恋花》。
楚上河被媚娘囚禁在雷英秘置别院里的那几日,媚娘的确全心全意为他治伤,每日却用软筋散散去了他的功力。其实何必呢?他的右肩皮肉伤虽能全愈,但他的右肩却是连拿起一把剑的力气都没有,谈何杀了媚娘杀了雷英?何况他本想要了她性命的念头早在那几日渐渐淡去。
却没想到临了媚娘又生诡计,意图让他服下春意丸欲与他生米煮成熟饭,企图以此绑住他,真真天真得很呐!他楚上河何其冷血,连怜儿他都能漠然地把她推下天壁峰顶了,他哪里还会顾及她的清白而娶她?何况他楚上河哪里是受制于人之人?!她当真小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