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识破她的诡计他也不点破,只是顺水推舟让她与雷英自食其果,也让他有了解除婚约的正大理由。
他说了,一字不漏一点不留地说与挽帘听了,她却用空洞的眼神看着他,问他为何要解除婚约?为何要在此时此刻解除婚约?
蓦地,弹奏着曲调的右手中指微顿,琴声有了些微的停滞,一个眨眼间随即又再续上,快得几乎不曾停顿过。右肩废了,果真不方便呐,连弹首曲子都弹不好了。
挽帘上前几步,在盘膝而坐的楚上河身旁蹲下,盯着脸色不佳的他,熟悉音律且心细如尘的她又怎会看不出师兄因右肩废去而稍滞的右手手指。
楚上河轻抬眼斜睨于她,她对他摇了摇头,他却笑了,指下的曲调仍轻轻流泄。
她垂下眸,师兄的右手手指明明已经力不从心,为何还要坚持继续弹奏呢?
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听到她心中的疑惑,他轻轻低语:“我想把它弹完,弹给怜儿听。”
弹给她听?转眸看向父亲,见他仍径自默默地喝酒,可见师兄几乎未闻的言语并未引起父亲的注意,此时又听得楚上河似吟似唱地轻道:“花香引蝶蝶恋花,蝶死花残两飘零,若问花可惜蝶?且问蝶可悔?”
她笑,抬手轻轻按下他拔动琴弦的手,即时没了琴音。他皱起眉峰,有着不悦,不解地看向阻他弹琴的挽帘。
她还是摇头,是不想让他再勉强自已,也是回答了他的问话。
刹时没了琴音,秋明逍转首看着两两相望的两人,顺势而下见到黑衣姑娘的素手正按在爱徒弹琴的手上,当下心中的怒气迅速酝酿,正想斥责两人竟敢当着怜儿的面如此不检点!却在下一刻止住了嘴边的话语。
只见挽帘在楚上河身旁盘膝而坐,接过他的古木琴置于自已膝上,看了一眼跟前自已的墓埤,心中也不知该叹还是该悲,指尖轻触琴弦,凄美的旋律随之奏起。
他要弹给她听,她便听,可要换她来弹。他要让她明白的,她也早就明白了,只是她不悔,自始至终从未有过。
黄昏之际,日已落西山,映红了一池湖水。
莲居阁楼下小湖假山旁,挽帘看着湖中自已的倒影,湖面平静无波,清淅似镜,连她眼角处那细微的割痕亦看个分明。眼眸微转,移至左边离她倒影不足一米处,冷峻威严的身影轻跃湖面,往日清俊的容颜已满了苍桑,两鬃苍白的发诉尽愁肠。
她多想回到过去,做着那个人人怕却又人人羡的天盟教教主千金,做着那个挨在父亲身旁嘘寒问温的小棉袄,做着那个整天跟在师兄身后的无忧小师妹。然而,往事已矣,一切俱随风。她早已回不到过去,回不到过去了。
“老夫见挽帘姑娘极是寡言,可是心中有事放不下?”立于湖边的秋明逍问道,利眼斜睨于她。一副总是冷冷淡淡清心寡欲的模样,一个正值青春华年的繁花女子怎会如此寂静默默?传言徊生殿中的五司性情古怪,果真如此。
挽帘别过眼,掩去眸中的水光。自坠下天壁峰生还,她似乎变得爱哭了许多。师兄总说她的《蝶恋花》弹得不好,不是她的琴艺不精,只是未到伤心处。如今她体会了,却也让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挽帘微微摇首,“秋教主这些年身体……可还好?”
秋明逍收回锐利的目光,对她的答非所问不知是错愕还是深知她不谙武功,瞬间心防卸下不少。沉默了一会方道:“挽帘姑娘既不愿多言,老夫便不多问了。至于挽帘姑娘问老夫过得好与不好?”轻叹息,“挽帘姑娘说呢?”
父亲的一句反问让她好不容易逼回的泪光又渐渐浮动,不觉双手紧紧握起,她仍是低眉垂目,“秋亦怜小姐虽逝去多年,但挽帘相信她必定还在天盟教某处默默地关心着秋教主,看着秋教主。若小姐见秋教主为她三年来伤怀万分,缕缕银发横生,日渐苍老,小姐必定自责感伤,就算死了灵魂也得不到安息。秋教主忍心么?”
听到这番话,秋明逍颇为意外,三年来为爱女逝去而无法释怀,锥心之痛****夜夜缠绕心扉,多少次他跪在妻子名湘子的墓前忏悔自责。怪自已没有好好照顾爱女怜儿,怪自已没有做好为人父为人娘亲的责任。
见父亲引思自省,也不知有没把她的话听进去,“秋教主不是还有一名爱徒楚上河楚公子么?楚公子虽毁去右肩功力大减,却仍不失为一名大将。逝者已矣,生者且怜。秋教主何不好好珍惜眼前人?”
秋明逍回身,她话中之意他岂会不明白?只是说得容易做来难。抬眸看向小湖之上的阁楼那一扇敞开的木窗,只一眼却像是费了他多少力气,再低首,已是满面惆怅。
“老夫看得出上河有意护你,你也是真心待他。”他虽半年苍老,却也还不到老糊涂的地步,岂会看不出两人的蹊翘。
见她上前一步似是有话要说,他抬手阻去,“挽帘姑娘不必多想,老夫并无恶意。老夫老来丧女已是悲痛至极,如今自小待如亲子的爱徒亦是拜老夫所赐重伤在身,才会惹来不肖弟子的自相残杀。阴媚门媚娘行事不端,老夫始终不放心把上河交与她照顾,挽帘姑娘可愿在代老夫多加照顾爱徒?”
下意识地,挽帘也随着抬眸望向阁楼之上空荡荡的窗台。爹,若您知道你的爱徒便是杀了怜儿的凶手,您可仍会待师兄如亲子?若您知道怜儿与您相对却不与您相认,您可会原谅不孝女怜儿?
秋明逍上前,细看起有些不对劲的徊生殿琴司,正想叫唤,却在看进那双清澈如水盈盈流转的咖啡色眼瞳时,恍惚间竟似是看到昔日怜儿一般,不觉脱口而出:“怜儿……”
宛若冰霜灌顶,刹时让挽帘回过神来,背过身去慌乱地摇着头,她不是她不是!她不能认啊!“秋教主认错人了!挽帘明白教主丧女之痛,但您一直沉浸在哀痛之中秋亦怜小姐定不会安息的!”
风带起乌黑的衣裙不停地在空中飘舞,冷风吹散了秋明逍迷蒙的双眼,看清了眼前脑袋晃如摇鼓的是身影。心中微叹,怜儿一向喜好粉色,此刻一身黑衣又怎会是他的爱女怜儿?他撇开脸,转眸望向后院的方向,心中的悲意渐浓。
待秋明逍逐渐冷却心中所悲,情绪缓了些许,“挽帘姑娘可愿答应老夫的请求?”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怜儿啊,怜儿泉下有知定也不想她的师兄有何差池,不然定会怪他。
挽帘没有回身,只是点着头。
“好!如此便有劳挽帘姑娘!”秋明逍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放置一旁的假山空隙稍平之处,提步离去出了莲居。
挽帘连忙转身,目送着缓缓步出莲阁的父亲,待视线之中没了父亲慈爱的背影,她再也忍不住伤悲,碎步向前,手扶在假山梭角处痛哭出声。
此番别离,不知又到几时方能相聚?聚时亦是生死难料。
“这是什么地方?”
挽帘拉了拉楚上河的衣袖,指着周围问道。看着周围空旷荒凉的气息,到处蔓生的野草,发现这个地方她竟然没有来过,应该是天峰峰下附近的地方,她自小满山跑,怎么会觉得这么陌生呢?
“你是问,这是什么地方?”见她点头,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走着。
挽帘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见他越走越远,直往前面小径拐弯处走去,身影渐渐隐入丛林,她连忙跟了上去。
拐入小径,直走到尽头,却是别有洞天,似是进入另一个世界。丛林中,到处落叶纷飞,金黄色的落叶铺满一路,满林的银杏树在寒冷的冬季灿烂迷人。
挽帘置身在这金黄色的天地间,手抚上古老粗大的树干,手心无意间接住飘落而下的落叶,看着如黄金般灿亮的叶子,竟是说不出什么感觉。这银杏林明明很美,她却莫名地总感受到一股哀伤悲惊的气息,这里到底是何处?
再过片刻,两人已直入银杏林深处,楚上河终于停下了步伐,挽帘也随之停下,诧异地发现在唯美的银杏林后方竟是一处断崖!
“挽帘想不想听个故事?”他问,问得很平静。
小时候师兄也经常讲故事给她听,英雄美人江山醉、侠客行痴女随、还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师兄都讲过,她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回味无穷。可这一次,她却隐隐感到他要说的故事绝对不似他说的那么平静。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说从前有个小男孩,他是个孤儿……”
有一天,小男孩的爹跟往常一样出门,小男孩不知道爹跟娘亲说了什么,他只知道那天爹很高兴,娘亲却满容愁丝。他跟娘亲等了爹整整一天,可是等到他却睡着了,爹还是没有回来。数天以后,小男孩的娘亲哭着说,他的爹死了……
另一个夜晚,跟往常一样安静,屋里只有娘亲和小男孩两个人。他问娘亲,爹为何还不回来?娘亲没有回答,只是紧抱着他默默地流着眼泪。他又问,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娘亲突然把他丢在床上,不顾他的哭喊,走了。后来,小男孩才知道,他的娘亲也死了,那天夜晚她走后,便到这断崖自已跳了下去,追随他爹去了。
楚上河平静地陈述着,讲着不是自已的故事。
挽帘听着却难受极了,她知道师兄就是小男孩,小男孩就是师兄。自小爹就告诉她,师兄是孤儿,要好好照顾师兄。自此,她跟师兄形影不离,严然成了师兄的跟屁虫,师兄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师兄什么都不说她就静静地待着,绝不吵了师兄。
楚上河移着步伐靠近断崖边缘,眸落在万丈深渊之下,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
沉重的往事被他轻巧说了开来,飘到她的耳中却字字如荆棘刺痛着她的心,看着师兄脆弱的背影,就像是风中那断了线的纸鸢,随时都有掉下来摔得粉碎的可能,看得她心惊肉跳,真怕……
忽地,细微的沙沙声响起,她的神经随即跳了起来,反射性地冲向断崖边缘拉住楚上河,紧紧不放。
楚上河侧过脸,对上她慌张失措的眸,她眸中的紧张让他笑了起来,环起她的腰后退了三步,“没事,我若是真要想不开,早就随着爹与娘亲下去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爹与娘亲下去?挽帘下意识地看向断崖。师兄是说,他的爹娘就死在这断崖下面么?
顺着她的目光,他放开环着她腰的手,“何况,大仇已报。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大仇已报?挽帘被他眼中的恨意吓住了。到底是谁?害死师兄父母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她会控制不住地害怕?“楚公子的仇人……是谁?”
沉侵在自已世界中的楚上河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手不自觉地从怀中掏出一物,是香囊。指腹轻轻地抚摸着粉色香囊上的白莲,“我的小师妹怜儿死了,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
挽帘几欲昏厥,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楚上河闭上眼,手心紧紧地握着香囊,泪自眼角慢慢滑落,憾动着挽帘的心弦,“是我,是我杀了怜儿,是我亲手葬送了怜儿的性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了她……”三年来,这个问题****夜夜缠绕在她心头,她不明白她想不透。
回身凝视着挽帘,他缓缓而道——
“因为,我要让秋明逍也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
这一日,满林落叶纷飞,没有残雪飘舞,没有轻风摇曳。
这一日,她终于等到了答案,却也等到了永离。
原来,早在坠下天壁峰起,他已断了情,她已离了魂。
原来,早在十年相处两小无猜,他早已埋下夺命连环,她早已注定独奏离曲。
原来一切的一切,他没有错,只因他为人儿女。
原来一切的一切,只是她太傻,只因她爱上不该爱的人。
断了,离了,散了,一切如初。
人生若只如初见,宁愿错君不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