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模糊地应了一声,随着一点一点的暖流从身后传来,他紧绷坚硬的身体慢慢松懈了下来,斜靠在床沿闭上疲倦的眼沉沉睡去。身后的她也擒着笑缓缓进入梦乡,一双小手紧紧地抱着她的师兄,即使睡去也不曾松手。
十月,偶有小雪纷飞。
直至午后,雪渐渐停歇,吹灯林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衣,一扫阴森的氛围显得意外的清新,丝丝暖阳努力挤过那树缝叶隙间倾泄而下,柔和地拂照着生机勃勃的万物。
挽帘望着残留于枝头绿叶间的雪花,单薄的身子忍不住冷颤连连,抬起双手在嘴边轻轻呼气,搓了又搓,试图让其暖和些,许久却是徒劳无功。回身看着靠坐于树干仍昏睡中的楚上河,心中庆幸两人栖身参天古树之下,满枝的繁叶挡去了不少雪花。
稍后,她便缓缓走进吹灯林的另一端,孰不知在她转身之际,一双若有所思的黑眸随之睁开,目送着她微颤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茂林中。
她明明已经冷得发抖,自顾不瑕,却还是把御寒的披风盖到他身上为他挡去风雪。如此待他,却是为何?
楚上河缓缓收回目光,抬首看向她方才目光所停驻的枝叶上,微眯了眼,眸光隐隐流动,指腹在身上披着的裘制黑色披风之上来回轻轻地移动,隐隐还泛着药香。蓦地,他摇头失笑,伴着几分随兴几分讥讽低笑不已,尽是嘲弄之意。
天地万物,世事繁华,均不过云烟一场,于他好坏,也不过恩仇二字,是有所图也好,是仁慈佛心也罢,他何曾费过神?
大掌掀开黑披风丢至一旁盘坐起身,闭眼凝神稍稍运功,顿觉通体舒适了些,气血也畅通不少,显然内伤已有好转,而体内的毒素也已了无踪迹。
他睁开双眸,霍然揭开衣袍,果不其然,逐见胸前所受师父一记蝉翼掌的五指印消退了些许,虽仍是鲜红清晰,但已无暗黑瘀血之色。转眸落在包扎得细致的左臂上,一圈圈缠绕在白衣上的黑布条郝然醒目,黑眸不由自主地望向她迈入林中的方向,心中颇为意外她的深藏不露。
片刻,黑色身影缓缓归来,一步一步踏进他的眼帘,见她手上拿着水袋,心中顿时明白她是去找水了。黑瞳流转,不经意瞥到她衣裙下摆处被撕毁的一段衣裙,残缺的一角在简单黑色衣裙上不是很显眼,却异样地让他刺目。
挽帘驻步于他三步之外,见他已醒,此刻更是上下打量着她,初时重遇到他的心慌再次来临,心房控制不住飞快地跳动着,脸色却是异样的刹白。
察觉到她的不自在,楚上河站起身,仍盯着她那垂下不敢直视他的双眸,轻笑道:“姑娘定是救了我的恩人了,不知我有什么可报答姑娘你的?”
挽帘闻言不由一愣,眸中暗淡之色一闪即逝,隐于黑纱之后的唇扬起一抹轻笑,却是苦涩之极。轻呼出口气,抬眼专注地打量着他的状况,见他一张俊容虽仍是苍白不已,却未见憔悴之色,担忧不已的心总算安置回了原处,随之从怀里掏出青色药瓶连带水袋递给他。
楚上河看着她手中递过来的一药一水,分明是要他服药了,顺道问起:“此药可是救我一命的灵药?”
挽帘点头。
“如此说来,此药即能疗伤又能解毒,必是珍贵无比。”他欣然一笑,负手而立,交无接过一药一水的意愿,轻声奉告:“你我萍水相逢,即非亲亦非故。姑娘何必为一个陌生人浪费灵药?”
摇头,挽帘甚为不赞同。
楚上河突然想起从她出现至今竟未曾开口说过一个字,不是点头便是摇头,逐问:“姑娘不会说话?”
他突然的一问让挽帘一时哑口无言。原本她也只是不愿开口说话,怎么会变成哑巴了呢?
“灵药若不为救人,便是一文不值。”挽帘终于开口回答,声音却是沙哑难听,也是坠下天壁峰之后的后遗症之一。
楚上河轻笑,原来不是哑女啊,声线却是粗糙无比,喉咙应是受过伤吧。无论如何,这都与他无关。但她适才的话却让他颇有不苟同之意,“此话不假,却也是事在人为。”
挽帘看着他,她何曾不明白,今日若命在旦兮的人换做是她,他断然不会多看一眼,定是视而不见,飘然而过。可这就是她的师兄啊,从来都是冷眼旁观这个虚渺的世间,却也从来不掩饰他的冷血他的冷漠。
“姑娘可知我是谁?”见她不语,楚上河言峰一转,双目紧锁着她清澈明镜的眼眸,犹还记得昨日初见她时的异样,她还未曾回答他的问题。
她撇开脸,收回匕首放回腰际,走回一直枯守在侧的白马身边,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了些许干粮,并重新拿出药与水一同放置在古树之下,拾起被抛在地的黑披风,而后站在他面前轻轻颔首,转身便要离去。
“姑娘!”他出声叫住,见她身形顿住,背着身停要他几步之外,他上前几步与她平行,笑道:“姑娘既不愿多言,我也不勉强。只是姑娘终究救我一命,姑娘可向我提一个要求,我必尽力做到。”
“公子是谁与我无关,我救公子一命也算是因缘巧合。公子不必介怀,就此别过,还请公子多多保重自已。”冷言冷语说完,挽帘惊讶于自已居然能这么冷静,说的一番话倒真的与陌生人无异。
“保重自已?”楚上河低声重复呢喃,有些不明:“姑娘要我保重自已,便是姑娘要我报答的方式了?”
挽帘犹豫了一会,随之点了点头。如果他真要说报答,那么就算是吧。为她好好保重他自已,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即使她永远也回不到他的身边。
“怒在下冒昧,姑娘容貌是为何人所毁?”说不清是好奇还是因为她救了他的命的缘故,楚上河突然想知道她的仇家是谁?许久等不到她的答案,他细看她的神情,却因黑纱看不真切,只觉她的一双眼闪烁不定,悲伤的莹光盈盈流转,想来这姑娘也有一段血泪的往事了。
是为何人所毁?是师兄你呢?还是那即救她性命又毁她容貌的荆棘?挽帘悲哀地发现她竟选择了怪罪那横长天壁峰峭壁的荆棘,也不愿埋怨师兄的半分不是。
见她仍旧不语,楚上河再道:“姑娘救了在下一命,在下愿一命抵一命,杀了那伤了姑娘之人为姑娘报仇!姑娘觉得如何?”
“不可!”挽帘急道。
见她不苟同,他讶异地挑起了眉,“有仇不报非君子!姑娘却慈心为怀不愿冤冤相报,然而姑娘可知若放过大恶之辈,如同伤了更多善良之人,姑娘岂不成了帮凶?”
“我相信他不会的。”师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他?”原来是为情所伤。
楚上河刹时有了几分明白,脑际竟不觉浮出小师妹怜儿那一张平凡清秀的圆脸。闭上眼,随之是一张长年相对再熟悉不过的脸,是他的师父秋明逍!瞬间睁开眼,已无了迷惘,取而代之地是冻结人心的寒潭!
“错一件事是错,错百件事也是错。错便是错了,杀人就得偿命!姑娘莫非不明白?”他不依不挠地说服她,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已。
师兄究竟是何意?据她了解的师兄不应该是如此爱管闲事的人,怎么此时却自揽差事上身呢?
“也许你说得对,但冤冤相报何时了,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挽帘觉得有点可笑,怎么反而是她在劝他不要找他自已报仇呢?如果师兄知道了他口中所谓的仇人便是他自已,师兄会作何感想?
一个姑娘家毁了容便如同要了她的性命,楚上河不明白她为何要护着那狠心下手的情郎?更不赞同她任之放之的慈心,那是多么多余!但即是她不愿再追究,他一个外人又何需介怀?他怎么多管起最讨厌的闲事来了?即使她是救了他一命的恩人,他也不该这么反常!
挥去心头的反常,楚上河不再多想,反正他是不愿欠谁的人情,定要两清方可,“既然如此,我可想法子替姑娘寻得名医,为姑娘治疗脸上之伤以报救命之恩,姑娘意下如何?”
从来不知道师兄竟如此难缠!挽帘突然觉得也许她并不完全了解相处十年的师兄,或者说她在天壁峰上见到的只是师兄的一面?
“岁月无情,红妆易老,何苦执着?”说完,挽帘已无意再说些什么,也不再停留,转身步至马旁,翻身上马,踏出古树之下回到吹灯林唯一一条平坦之路,继续缓缓向东南方的天壁峰而行。
楚上河没有再出言阻止她的离去,只因她说得有理,反观之是他与世人一般显得肤浅了。看着渐行渐远的一人一马,渐渐地,葱翠满林的树木已将她的身影慢慢淹没,只余一路遗雪残风。
脑海浮现出她说的话,楚上河不禁轻声重复着:“保重自已?保重自已……”末了,他突然冷笑一声。
为了谁保重自已?又有谁在意他会不会保重自已?没有,没有了。
他只知道,会毫无目的无私待他,会全心全意为他付出的人,会在意他的人世间只有一人,却已经死了,死在他的手上。他也只知道,这世间绝不再有第二个怜儿,绝不再有。
蹲下身拾起青色药瓶与水袋,还有一包干粮揣在怀里,迈开步伐起程前往东镜城,踏的却不是挽帘走的林中正道,反是往林中的杂乱小径中步去。
他的路,从来也只有一条,却非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