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纷乱,他们是竟陵最杰出的文士,把南朝的文坛照耀得光彩异常。他们凭着过人的天赋和才情,结为一生的知己。风云变幻,他们是谋士,毅然投身于混沌的朝政。他们的单纯与傲气,最终换来一场官场浮生梦。
非常之世,美色当道
非常之时,往往有非常之事。在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精神上极度自由的时代——魏晋,便有无数怪异之事发生,对美的狂热便是典型:身为中国第一美男的潘安,每次出门不仅会被围观,还不得不承受粉丝们扔向他的水果;风神秀异、玉树临风的卫玠,所到之处人群往往能围成一堵厚厚的墙,面对众人的追捧,不但无法如潘安般坦然接受,内向的性格更是将这种荣誉化成了长久的精神折磨,最后竟被众人活活看死了。
对美色的追求,在魏晋达到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不只美貌的女子可以吸引众人的目光,就连男子的容貌也变得异常重要了。狂热的形势冷却下来,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虽然到南北朝之时,有所收敛,但与其他朝代相比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尤其是在文人集团盛行的南朝梁代,士人们将视线从男子身上,重新收回到了女子那里。他们遇到女子,不再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嘴里还念叨着“非礼勿视”,而是像先秦时期的人们一样,用本能的反应欣赏美、记录美,尽情地纾解着所有人心中的“美人”情结。于是,一种以“美人”为主要写作对象的作品——宫体诗出现了。
最先引领这股潮流的,是置身于皇宫之中的武帝萧衍。帝王兼文人的身份,令他能站在一定的高度,只是用美的眼光,来欣赏世间所有的女子,而不像那些落魄的文人般,借女子来抒发他们心中的感慨。在萧衍眼中,美人就是美人。
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绿垂轻阴。连手蹀躞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蹰。
——萧衍《江南弄》
鲜花配美人,窈窕女子的出现总是有美好的事物相伴。萧衍为这些美人,挑选的陪衬是天下间最美的“上林”。色彩斑斓、繁花似锦的皇家园林里,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绿油油的新叶在阳光下闪烁着充满活力的光亮。在这个明媚的春日,一切都显得如此和煦。前两句中竭力描绘的上林之美,其实不过是个铺垫,为下面即将出场的美人作铺垫。面对如此美景,长年为帝王献艺的歌女们不禁春心荡漾,手拉着手,小步地跳起了舞蹈。
“舞春心,临岁腴”,她们在大好的春光之中,翩跹起舞,无需音乐、无需伴奏,最美的回转便在随性之间舞出。心情大好的她们,享受着美妙的春光,尽情地燃烧青春。与她们的灵动洒脱不同的是“中人望,独踟蹰”,那些深居宫中的宫女们,望见如此欢快的场面,不禁也为之所动,却也只是踟蹰不前。
绚烂的花草、艳丽的上林,这一美得令人沉醉的场景,在翩翩起舞的歌女们面前,竟沦为了陪衬。她们飘逸的服饰、灵动的舞姿、清脆的笑声,使春光也变得黯然失色了。她们是宫中的歌女,想来容貌必然不差,但她们无需展露容颜,就已征服了世人的心。
萧衍知道如何用一群宫中的歌女,引起别人艳羡的惊呼声。同时,他也知道如何用一个民间的女子,将人们拉入超乎寻常的平凡美当中。
朝日照绮窗,光风动纨罗。
巧笑蒨两犀,美目扬双蛾。
——萧衍《子夜歌》节选
同样是春光明媚的日子,《子夜歌》将视线移向了寻常百姓家,前半部分是普通的街巷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初升的太阳把柔和的光洒向世间,不会太清冷,也不会太炙热。其中的一束光,透过薄薄的云层,照射到一个布满花纹的格子窗户上。随着阳光而至的微风,轻轻地吹动着窗内丝质的窗帘,不时地会掀开一条缝,仿佛想探究窗帘背后的秘密。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微风想探究的,也是人们想“窥视”的,萧衍用后面短短的两句诗,向世人展示了一位超乎想象的“美人图”。窗帘拉开了,穿过如镜框般的窗框,一个闺中少女的容颜显露了出来。不知是因为眼前的景色而开心,还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女子突然笑了,露出两排漂亮的牙齿,秋波流转间,一对好看的眉毛随之扬起。时间就定格在了她嫣然一笑、美目流转的那一瞬间,她笑得那么甜,令人感觉仿佛温暖的春风也夹杂着甜甜的味道。
这样的场景,不由地让人想起了卞之琳那首著名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少女就是那看风景的人,我们就是那看少女的人,春光点缀着她的窗子,她却永远地留在了我们的梦中——一个萧衍为我们编织的无比温馨、清新浪漫的梦。
这个关于“美人”的梦,始终贯穿着整个梁代。正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之”,自从萧衍开了头之后,几乎所有能著文作诗的人都争相效仿,将这股“美人”风潮越推越高,越炒越热,而文人笔下的“美人”也随着诗体的完善而愈加地动人了。
新花临曲池,佳丽复相随。
鲜红同映水,轻香共逐吹。
绕架寻多处,窥丛见好枝。
矜新犹恨少,将故复嫌萎。
钗边烂熳插,无处不相宜。
——刘缓《看美人摘蔷薇》
美人与花,无不令人心醉,聪明如刘缓,竟将二者置于同一场景之中:美人摘花,花衬美人,真是绝妙之至。前四句先写花,后写人,花人互映分外艳丽。鲜艳欲滴的蔷薇花,照映在碧波粼粼的池水之中,远处一个曼妙的女子款款而来。行至池边,她与花的倒影同时出现在水中,红花、红衫相映成趣。突然一阵微风吹过,水中的倒影重叠交融,已分不清何处是人,何处是花。随风而来的,还有缕缕的幽香,是蔷薇的花香,亦是美人的气息,舒适、淡雅。
美人为摘蔷薇而来,于是,后六句尽绘美人摘花之景。她的倩影在花丛中忽高忽低、忽隐忽现,宛若一只飞舞的蝴蝶。发现刚开的花朵,她的脸上马上露出欣喜之情;看到即将枯萎的花朵,不禁惋惜、感叹。就是这样一个头上插满鲜花、活泼纯真的女子,为采摘蔷薇而顾盼生姿,光彩四溢。烂漫的花丛之中,花即是人,人亦是花。美人如花,更将其置于怒放的花丛之中,全然是一副绝美的图画。
在梁代诗人的笔下,美人不再遮遮掩掩,不再死守闺中,她们可以在晴好的天气中,经过一番盛装打扮之后,去赏花、去摘花,也能在心情愉悦之时随意起舞。她们的美,与阶级地位无关、与道德风化无关、与政治兴衰无关、更与别人的情绪无关,就只是那绝美的容颜、绚丽的颜色、轻盈的舞步、娇媚的姿态中,所展露的脸庞美、服饰美、神态美。
美人,只是美人。
暗吟谢眺诗,自为君倾倒
牛顿说:“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些,那里因为我站在了巨人的肩上。”每一位闻名遐迩的成功者,从一开始便已站在了无数或卓越或平凡的“巨人”肩上,这些“巨人”就是成功者的偶像,是成功者奋斗的目标与方向。
即便是“诗仙”李白也不例外,当后世奉他为神明之人,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他的名篇佳作之时,目光锐利、极度自负的李白也在为自己的偶像——谢眺而倾倒,品读着偶像的诗作,李白不禁道出了“我吟谢眺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对偶像的仰慕之情可见一斑。
这个偶像的偶像出生于南朝历经数百年经久不衰的四大门阀士族之一——谢家,强大的政治势力背后,相伴随的是震惊天下的才情。谢安、谢道韫、谢庄都是谢眺的同族,这些人个个以长于而写景名动天下,尤其是山水诗的开创者谢灵运,更是以清新自然恬静的诗风赢得了世人的赞誉。
拥有过人天赋的谢眺,便是生长于这样的书香世家,耳濡目染下,他年少之时便能写出清丽脱俗的诗作,且以五言诗最为擅长。谢眺早早地在文坛上闯出了“小谢”的名号,且与谢灵运并称“二谢”。
然而,这些门第、名誉之类的东西并非放荡不羁的李白所看重的,真正令他折服、甘愿“一生低首”的,是谢眺飘逸空灵的诗作,是其中所体现出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新风格。为了能拉近与谢眺的距离,李白将一生的大部分时光,都留在了钟灵毓秀的江南,特别是那个谢眺曾留下无数名作的宣城(今安徽宣城)。
齐明帝建武二年(公元495年)春天,谢眺接到任命,出任宣城太守。一切准备妥当之后,谢眺自金陵出发,逆大江西行,到宣城赴任。途经长江沿岸的三山之时,写下了名篇《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
前往宣城的路上,离家越远,谢眺的思乡之情愈切。他登上三山,“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此刻站在三山山顶上的谢眺回望建康,与王粲在灞涘回望长安的场景竟是如此的相似,想必当时的王粲也和此刻的他一样,心中不仅怀着对故乡的眷恋之情,更有对清平治世的渴望。
极目远眺,建康城中皇宫和贵族宅第的飞檐明丽辉煌、参差不齐,在傍晚日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见,正是“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虽然心知已离开很远,但还是忍不住想要从中寻找自己的旧居,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不经意间,太阳已经西斜,眼前的景色美得令人沉醉,在谢眺的笔下,化为了“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灿烂的晚霞铺满整个天际,宛如一匹散落的锦缎。余晖之下,清澄的大江与天相接,犹如一条纯净的白练。喧闹的归鸟,齐齐停落在江中的小岛之上,各色野花开遍了整个郊野。云霞与江水、群鸟与繁花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副明澈、空灵的水墨画。
然而,美景如斯也未能消减谢眺的思乡情,又岂是后面的六句诗所能道尽的。欣赏之余,他不觉地将注意集中到了那群归巢的小鸟身上,它们尚且知道归家,但人却不得不离乡别井。回想过去欢愉的日子,脑中不禁闪出半路折回的念头,一想到这一去,还乡之日便遥遥无期,泪珠就不受控制地洒落。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对故乡的依恋,如此长久的别离,谁能保证鬓边的黑发变成白发之前,一定能回到家乡呢?
没有人能回答谢眺的这个问题,李白也不能,但起码他被谢眺清新淡雅、不事雕琢的诗句深深地感动了。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李白登上金陵的西楼,眼前的美景令他震惊:在静谧的夜空之下,他看到了谢眺笔下绝妙的意境。于是,他有感而发:“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三山怀谢眺,绿水望长安。”
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想到谢眺了,在江南游历的这段时间里,无论登山临水,还是策马乘舟,李白总是感觉这一切都是谢眺曾经经历过的,仿佛偶像就在自己的身边似的。因而,他会突然停下来,大声诵读谢眺的诗;也会在自己的作品之中,有意无意地提及这位偶像。终其一生,李白都未曾改变对谢眺的崇拜与敬仰,足见谢眺对后世诗歌的影响。
当然,痴迷于谢眺作品的绝不只后世的李白,即便是与谢眺同一时代之人,也对其推崇备至。同为“竟陵八友”,梁武帝萧衍便曾直白地说:“三日不读谢眺之诗,便觉口臭”;沈约则用一首诗作来表达对谢眺诗“二百年来无此诗”的赞叹。
吏部信才杰,文峰振奇响。
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
——沈约《伤谢眺》节选
谢眺的才情绝非一般人所能企及的,他的诗内容高华,可与灵秀、飘逸的风云相竞,故而能得到沈约“吏部信才杰,文峰振奇响”的赞誉。但真正使他于文坛中独占鳌头的,是《伤谢眺》的后两句,是他诗作的铿锵音调,那般的优雅动听,甚至可以与丝竹演奏的音乐之声相媲美,听之必然令人赏心愉悦。
沈约的称赞绝非恭维。谢眺“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的主张,正是源于沈约毕生醉心追求的诗之声律美,他与“竟陵八友”的其他几人,将沈约的声律之说运用于自己的诗歌创作之中,共同开创了一种新的诗体——“永明体”。身为“永明体”的代表诗人,沈约无疑是懂谢眺的。自然,他的评价就绝非那些人云亦云者的吹嘘,而实为知音之评。
就是这般才华横溢的谢眺用三十六年的短暂生命,创作了无数动人的诗篇。绚烂的色彩、绝美的意境、“仕隐”的追求、悦耳的声律巧妙地融为一体,将视觉的画面美与听觉的韵律美合二为一。即便用“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来形容,也毫不为过,何况李白的一句“我吟谢眺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
才冠天下,无奈因权势而倾倒
伤王融(沈约)
元长秉奇调,弱冠慕前踪。
眷言怀祖武,一篑望成峰。
途艰行易跌,命舛志难逢。
折风落迅羽,流恨满青松。
琅琊王氏的出身,令王融有足够的条件自豪,何况他还有过人的才情。年少之时,他便已“神明警惠”,在母亲谢惠宣女的教导之下,更是“博涉有文才”,未到弱冠之年便被举荐为秀才。故而,他能在别人提到那个七岁便能属文的神童外甥刘孝绰时,自负地说:“天下间的文章,如果没有我的话,就最数孝绰出色了。”
王融是有自负的资本的,诗作每每获得好评不说,那篇名为《三月三日曲水诗序》的颂词,更是名动一时,不仅轰动了江左的文坛,就连北朝的士人也为其文采所折服。他宛如一颗耀眼的明星,将本来就已是群星闪耀的文坛照得更加绚烂了。
这样的天赋,这样的际遇,王融像是注定了要与文字打一辈子交道的。韩愈曾说“术业有专攻”,王融无疑是找到了最适合他发展的一个领域,但他要的并不止这些,和中国古代的所有文人一样,他要入仕,他要像王家的祖先那样干一番大事业,他要在三十岁之前成为宰辅之臣。
按照期望中的那样,王融如果身处的是四海升平的治世,不仅会在文坛名声大噪,仕途或许也会如当时之人所预言的那样:到了四十岁,名位就能赶得上祖先了。可惜的是,他身处的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代之一。
永明十一年(公元493年),王融已二十六岁,时任中书郎,距离他的目标还非常遥远,对当前的职位不满意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为此,他总是心怀悲凄,甚至在一次值班的时候,大声叹息:“如今已年近三十,却还是如此落寞,真要被东汉时期二十四岁便担任司徒的邓禹笑掉大牙了。”
他的才情、他的抱负,比他年长二十六岁的忘年交沈约全都明白,所以会有“元长秉奇调,弱冠慕前踪”的诗句。面对一个如此才华横溢且有凌云之志的年轻人,沈约一定是欣喜的,他也一定支持王融去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但他们二人都没有料到:王融的二十六岁竟会成为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完整的年头。
这一年,是齐武帝萧赜即位的第十二个年头,乱世中难得的平静时光出现了不寻常的征兆:新年刚过,三十六岁的皇太子萧长懋,便两腿一蹬,先他父亲而去了;向来以保守治国的萧赜,突然下令北伐;进攻的大计还未来得及付诸实施,萧赜一病不起……就在这些细微的变化之中,王融嗅到了成功的味道,却忽略了同时传来的危险的气息。
酷热难耐的七月,齐武帝的病情日渐加重,虽然他仍留恋一呼百诺的帝王生活,但身体的病痛却时刻提醒他:大限已到。原本已经解决的皇储问题,随着太子的过世又提上了日程。世人皆认为嫡次子、竟陵王萧子良,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但病得奄奄一息的萧赜却按照“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古训,立萧长懋的长子、容貌俊美、写得一手好字却臭名昭著的萧昭业为太子,让萧子良辅佐之。
做出这一决定不久,病得神智不太清楚的齐武帝,又反悔了,产生了改立萧子良的想法。于是,他下令让萧子良入殿侍奉医药,萧衍、范云、王融等人也一并随萧子良在殿内侍候着。而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中书郎王融,此时的任务就是起草遗诏。齐武帝的犹豫不决,让向来有意拥立萧子良的王融看到了希望,让他下定决心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赌上一把。
像王融一样,能抓住机遇奋力一搏的文人,不在少数。同时,因为他们身处的是深不可测的宦海,使得成功的可能性降低了许多,风险则相应地增加了许多。但成功对他们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以至于会蒙蔽他们的双眼,只是让他们看到成功的可能。于是,他们铤而走险,迈出了决定成败的那一步。
王融亦是如此,他不愿再只是做一个小小的中书郎,他要的是最起码可以媲美祖先的成就,因而,在决定储位的关键时刻,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帮助萧子良登上王位。他乘着齐武帝弥留之际,利用中书郎的职权,起草了一份将皇位传给萧子良的遗诏,并身着军装,在中书省门口拦截萧昭业,以阻止其与皇帝见面。
一切都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着,就在胜利触手可及之时,事情发生了变化。早已昏迷不醒的齐武帝突然醒了,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皇孙在哪里啊?”王融那份十拿九稳的诏书,突然就变成了一张废纸。
好不容易醒过来的齐武帝,也不用再写什么诏书了,他当面授意萧昭业继承王位,萧鸾与萧子良共同辅佐。一场惊心动魄的事件,就此平息了。王融位极人臣的美梦,就此破灭了,果真是“一篑望成峰”。但他输掉的还不只是一场美梦,还有他的性命。
萧昭业即位的第十天,就将王融收押入狱,诏命赐死,是年仅二十七岁。这一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了,虽然王融占据着极大的优势,但他帮助萧子良登上帝位的这一决定,并没能像后来的玄武门之变一样,得到同盟者的支持。说到底,王融都是一个人在战斗,就连他支持的萧子良,也在关键的时刻背叛了他,这就注定了他的这场战斗必然会以失败告终。
这样的结局是王融和沈约都不曾预见到的,所以,王融丢掉了性命,而沈约也只能在挚友死去之后,“流恨满青松”之时,无奈地道一句“途艰行易跌,命舛志难逢”来表达对旧友的哀伤与惋惜之情。但沈约不能释怀:才华横溢的王融,本应是为文坛而生的,何苦竟成了那个勾心斗角、变幻莫测的官场牺牲品。
思友人,尽叙离别意
殷殷深情,始终敌不过时光的流逝;浓浓厚意,终究挡不住离别的脚步。
十几岁时,范云便因父亲范抗工作岗位的变动,而来到了湖北武汉附近的郢府。在这里,遇见了年长他十岁、在郢府任记室参军的沈约,二人一见如故,结为忘年好友,一段长达近四十年的友情,就此拉开了帷幕。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深厚的友情也必然要经历离别的考验。随着沈约调职,二人的分别迫在眉睫。对范云而言,无法阻挡离别的脚步,便唯有用自己最拿手的方式表达对沈约的情义。于是,这个八岁便能赋诗属文、“下笔辄成”的天才,写下了第一首专为沈约而作的送别诗:
桂水澄夜氛,楚山清晓云。
秋风两乡怨,秋月千里分。
寒枝宁共采,霜猿行独闻。
扪萝正意我,折桂方思君。
——范云《送沈记室夜别》
这是友人临行前的最后一夜——“桂水澄夜氛,楚山清晓云”。河水芳香四溢的气息,弥漫于静谧、安祥夜晚的每个角落。在于友人的闲谈间,忘记了时间的概念。蓦然抬头,才发现夜色早已褪去,又是一个晴空万里、天朗气清的好日子,而正是这一天,友人将要启程远行。
分别的这一刻固然难过,更折磨人的是离别后的日日夜夜,范云思虑至此,写下了诗的后六句。自今日之后,你我二人将会分隔两地,再也无法如昨夜那般秉烛夜谈了。幸而,你我心灵相通,即便有千里之隔,亦能借天上的明月分享彼此的心事。回首过去共同采摘寒枝、探讨诗文的点点滴滴,皆被欢欣刻满。此别之后,你我将踏上各自独行的旅程,必然少了许多共叙,多了无尽的寂寥。但我心知,每当看到寒枝和那些共同经历的东西,我们必然会立刻想到对方,这种心心相印的浓厚友情是断然不会改变的。
离别,这个悲伤的话题,在刚刚年过二十的少年诗人范云这里,虽然也有些许的哀愁与悲凄,同时却也流露出一股清新之气,无意中淡化了“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中浓重的离愁之情,显得轻盈洒脱了许多。
但这不过是一个开始,此后范云经历的离别和他的年龄一样,越来越多,身为诗人他用敏锐的感觉,深刻地品味着曾经被自己忽略的愁绪。步入中年的他,再也无法像第一次送别沈约那般,潇洒地对待分离。心中总是幻想着朋友能长久地相聚,但分离的号角却还是会永无止境地在他耳边吹响。
永明九年(公元491年),一个月光明亮的春夜里,他不得不再次面对挚友的离开。那一夜,他和同为“竟陵八友”成员的萧衍、沈约、王融一起,在京城建康(今南京市)为即将远行的谢眺举办了一次饯行会。每个人用自己的诗文表达着与友人分别时的依依惜别之情,范云也不例外。
阳台雾初解,梦渚水裁渌。
远山隐且见,平沙断还绪。
分弦饶苦音,别唱多凄曲。
尔拂后车尘,我事东皋粟。
——范云《饯谢文学离夜》
思绪不禁飘到了好友即将所去之处,那里“阳台雾初解,梦渚水裁绿”。谢眺此行是去荆州(今湖北江陵),江水应该已变绿,春天应该也已来到了。此时彼处,一定和如今身处的建康一样,是早上浓雾即将散去的时刻,真想随着友人一起踏上远行的旅程,却也只是心之所往而已。
既然无法同友人一起前往遥远的荆州,便只能将思绪拉回此刻身处的建康城。范云紧接着用四句五言诗,低吟着离别时刻的忧伤与不舍。在这个明月当空的夜晚,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就连平日里清晰的道路也变得若断若续,处处充满茫然的氛围。就连饯行宴会上所弹奏的丝竹之音和伶人所唱的离别之歌,也都被一种凄凉的气氛包围着,心情愈发地沉重了。
悲伤的情绪,有极大的牵引力,它能引出许多平日里忽略了情结,譬如怀才不遇的愁苦。此时的范云便被这两种情绪包围着,在寄望离别好友的同时,道出了心中的打算:“尔拂后车尘,我事东皋粟”。你此番以文学侍从的身份上路,无疑也算是一种仕途上的成功。枉我痴长你十几岁,却在沉浮不定的宦海里,始终未曾谋得一席之地。但愿在你离开之后,我能辞官归隐、躬耕陇亩,或者像阮籍那样耕作于东皋之阳,“以避当涂者之路”;又或者像陶渊明那样,寻找一片隐秘之地,“临清流而赋诗”。
一首《饯谢文学离夜》如同在愁苦的烈酒中浸泡过一般,不快的情绪渗透到了诗文的每个角落,其中固然有怀才不遇的郁闷,有年至不惑的落寞,却也皆因离愁而起。与他少不更事之时所写的送别诗相比,沉重的气息已浓厚了许多。
如此还不够,离别仿佛下定决心要跟随范云一辈子似的,总是隔三差五地就来骚扰他一番。面对如此高频率的离别,有些人或许会麻木,但对情感极为细腻的诗人而言,每一次分别的出现,便意味着他们的情感之中,又增添了一份沉重与伤感。
写了无数送别名篇的范云明白这一点,他的挚友、同为“竟陵八友”的谢眺当然也明白,所以,才有这首《新亭渚别范零陵云》:
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
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
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
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
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
零陵(今湖南零陵县北)乃荆楚之地,自古以来即被视为蛮夷之乡。范云此次到如此荒远之地赴任,已与贬谪无异,向来仕途不顺的他此时难免心怀惆怅。身为朋友,谢眺的心境自然也很不平静,但他明白与其提醒范云所到之处是如何触目惊心,莫如给予一定的安慰。
于是,他以关于湖南的两个动人传说来作为这首送别诗的开头:“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相传,黄帝曾在洞庭演奏《咸池》之乐,娥皇、女英曾因追随舜不及而死于湘水。有些美丽传说的苍梧之野,四处弥漫着轻烟,悠悠的白云也异常飘然。天际的尽头,滚滚而来的江水汇集于此刻的新亭(今南京郊外)。
离别就在眼前,谢眺不得不从远处的“苍梧野”,回到目之所及的“江汉流”。以有限的六句诗,尽叙对范云的离别之意。你已泛舟江上,却并不马上离去,脸上尽是犹豫不舍的神情;而我则只能在岸边停车驻马,怅然若失得看着你离开。此番一别,希望在零陵你能像晋人郑袤那样政绩显赫,我也能像司马相如一样得到帝王的赏识。然而,那些远大的理想与抱负都已随着滔滔江水逝去了,如今只剩下你我对望中的离别和无穷无尽的忧愁了。
诚挚的友情,就在这一次次的离别中被硬生生地切断了,苦闷、伤感、忧愁、失落萦绕在离别之人的心头,无处宣泄,唯有让共同的寒枝、离歌、江水都化成思念的符号,为友人带去怅惘的心事。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谓“窈窕”,实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事,并无绝对的标准,就像雍容华贵的大唐以胖为美,而瞬息万变的时下则以瘦为美一般。然而,对美人的评判虽环肥燕瘦、标准不一,却有一要素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灵动,正所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然而,自伦常进驻古代社会以来,良家女子被关在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笑不露齿、行不摆裙”的牢笼之内,一举一动皆受到极大的限制,仿佛“生命在于静止”就成了她们生命唯一的宗旨。此类女子即便真的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之容貌,缺少了那最动人的蓦然回首,也就与呆板的画中人无异了。
反倒是那些风尘女子,虽并非个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却也因其生动、鲜活而显得尤为光彩照人。
有客弱冠未仕,缔交戚里,驰骛王室,遨游许、史。归而称曰:
狭邪才女,铜街丽人。亭亭似月,燕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芳逾散麝,色茂开莲。陆离羽佩,杂错花钿。响罗衣而不进,隐明灯而未前。中步檐而一息,顺长廊而迥归。池翻荷而纳影,风动竹而吹衣。薄暮延伫,宵分乃至。出暗入光,含羞隐媚。垂罗曳锦,鸣瑶动翠。来脱薄妆,去留馀腻。沾妆委露,理鬓清渠。落花入领,微风动裾。
——沈约《丽人赋》
为了证明自己所书之女子,非天仙下凡,沈约特别用了一引子,道出此赋乃从别人处听闻之后所作,显得尤为真实,也凸显了此丽人之鲜活。正文之始的四句十六字,尽述丽人之气质,虽坠入风尘,却也清丽脱俗。铜驼驼街的烟花之地,有一位乐妓才华出众、艳压群芳。出类拔萃、亭亭玉立,宛如皎洁的明月;气质温婉、神态安闲,仿佛温暖的阳春:既有平常女子的端庄秀丽,又有青春少艾的靓丽风情。
美艳如斯的女子,心中始终存有美好的愿望:“凝情待价,思尚衣巾”。每次出场之前,她都会给自己留下一点时间凝神思虑:赵飞燕凭着一身舞艺,在歌舞乐宴上得到了汉成帝的赏识,从而一跃当上了皇后。自己并不奢望如此,唯愿能如其他人一样,能过上夫妻恩爱相伴终生的日子。每每念及此,她的脸上都会不自觉得流露出期待被人赎娶的表情。
然而,为了生存,她还是必须得盛装打扮,“芳”、“色”、“佩”、“钿”一样都不能少,同时借助“罗衣”、“明灯”的力量,来增添魄力。胜过麝香的芬芳身体、赛过绽放红莲的娇艳容颜、色彩斑斓的佩饰、精雕细刻的花钗金钿,将其衬托得宛若仙子下凡一般,还未露面便引得人翘首以盼。听到走路时罗衣发出的响声,却始终不见美人露面;闪烁的灯光下美人的身影若隐若现,却如天际的星辰总也到不了跟前。
原来,在前来的路上,她“中步檐而一息,顺长廊而迥回”。在走道中漫步,也需稍事休息一番,一段环绕的回廊在她脚下竟如漫长的征途。走走停停间,她被沿路的“池翻荷”和“风动竹”的美景所吸引,布满荷叶的池塘中映出她的倩影,吹动竹林的微风也一并拂过她的衣裳。她被如此的美景吸引而停下了脚步,“薄暮延伫,宵分乃至”,直到夜深之时才来到我的身旁。
“出暗入光”,她终于来了。但幸福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她“挥一挥衣袖”又离开了,留下来的只有从她出现到“微风动裾”的一段记忆。由浓重的夜色步入明亮的室内,她娇羞妩媚的面容顿时曝露于灯光之下。身上的罗裙锦带垂曳在地上,玉器首饰随着轻微的动作而摇曳生辉。在她离去之时,飞舞的花瓣飘上她的衣领,醉人的微风掀动着她的裙裾。飘然而去的身影和弥留的袅袅余香,久久挥之不去,固执地证明着她曾来过的事实。
她被人赞誉的才华,我们不得而知,但这并不妨碍对其“丽人”的评价:她的容貌自然是美艳不可方物的,以至于荷塘、飞花、微风也都愿与她亲近。而更为动人的,是她身上那些一举一动间都会发出声响的佩饰,是她心底对脱离风尘的向往,是她为良辰美景而驻足的那一刻。她的摇曳、纯粹、随性,比起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灵动如斯的美人,虽不及宋玉《高唐赋》中的巫山神妇和曹植《洛神赋》中的洛川神女华贵高洁,却也正是这份贪恋人间烟火的真实,使她比那些神女更易令人怦然心动。而当绝代佳人轻歌曼舞之时,又会有另一种超乎想象的神韵。
管清罗荐合,弦惊雪袖迟。
逐唱回纤手,听曲动蛾眉。
凝情眄堕耳,微睇托含辞。
日暮留嘉客,相看爱此时。
——何逊《咏舞妓》
“管清罗荐合”,管乐的清新旋律冉冉响起,飘逸的罗裙随之摇摆,缓慢而轻盈,祥和与温馨笼罩周围。突然间,弦乐之声奏响,宛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块,打破了原有的和谐,开启了新的乐章。沉醉于轻柔的舞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了一下,不得不对自己的舞蹈做出相应的调整与转变——“弦惊雪袖迟”。她匆忙间舞起雪白的长袖,但还是慢了半拍。
表演还在继续,宛若百灵鸟般悦耳的声音,曼妙的舞姿,幻化成了何逊笔下诗的后六句。摄人的曲调,从她的朱唇间缓缓唱出,纤细的双手也随歌而动,就连清秀的蛾眉也随着乐曲一块跃动。定格之时,深凝的双眸斜斜地看着脸侧长长的耳环,不经意的一瞥间隐藏着无尽的言语。
无意间的走神,美丽的舞者有了一个小失误;又或者是初次登台的紧张,使其有些手足无措。幸而,她是机敏的,懂得如何挽救过失;她是真诚的,用满目含情完成了这一场无伤大雅的精彩演出。
偶尔的小差错,是不可避免的,对美人亦不例外,反倒更添了几分俏皮可爱。当然,更多的时候,美人们的表现都是无可挑剔的。
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
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
粉光胜玉靓,衫薄拟蝉轻。
密态随流脸,娇歌逐软声。
朱颜半已醉,微笑隐香屏。
——萧纲《美女篇》
美女总有其独特之处,而萧纲则更倾心于具“风流”气息的美人,“约黄”、“裁金”、“粉光”、“衫薄”显然都是萧纲钟意的元素。姿容亮丽的女子总是能让人悄然情动,而风流俊逸的美人则更能闻名遐迩。头上所戴之饰物,或色泽柔和形状似圆月,或璀璨闪耀如漫天繁星,粉嫩的面容比白玉更美润,透薄的罗衫比蝉翼更轻盈。
身为歌舞佳人,自然少不了最重要的才艺表演,未等站定,美人腰身一扭,便舞动了起来。丰富细密的舞姿,与变化动人的面部表情相配合,轻婉柔媚间甜美的歌声如流水般倾泄而出,一切都是那么得轻柔曼妙,“密态随流脸,娇歌逐软声”,仿佛人们观赏的是一场世上最完美的表演。
酒饮至半酣,美人歌唱到兴处,舞也跳到浓时,在坐之人均已到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之境,而真正令其微酗的是如此美妙的情境,“朱颜半已醉,微笑隐香屏”,美人歌罢至退隐屏风间的嫣然一笑,竟是如此意犹未尽,逗人遐思。
绝美的容颜、曼妙的身形、婉转的歌喉、轻盈的舞姿,再加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鲜活,足以成为世人追捧的绝代芳华,也就无怪乎众多的达官显贵、文人墨客甘愿拜倒在此类“丽人”的石榴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