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风骨化沉香
25998300000009

第9章 朱门花开,寒舍并蒂

彼岸花,花叶两不见,明艳诱人的花朵,注定与欣欣向荣的绿叶无缘。皇室贵胄的朱门,为靡乱的花朵而开时,结局早已写就。

并蒂莲,双影共分红,青荷绿水芙蓉鲜红,美丽与圆满尽汇双花中。庶民百姓的寒舍,处处结莲并蒂,美满如盛展的荷叶。

那一段醉生梦死的往事

皇宫内院,向来都是人们梦寐以求进入的“仙境”,高高在上的姿态、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尊贵,曾吸引了无数貌美如花的女子。就连那些走投无路的男子,也会把去掉男根入皇宫做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事实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美好。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那些稍微值得炫耀的深宅大院、富贵人家尚且如此,何况是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人所居住的皇宫,其中所隐含的秘密自然是数不胜数。在金碧辉煌的背后,隐藏的是匪夷所思的昏聩与荒唐,宫体诗的出现便是最好的证明。

不可否认,宫体诗并不都是那么的不堪,其中也不乏清新之作,那些对美人的单纯描绘与赞美,是美的历程中不容忽视的一笔。但毕竟瑕不掩瑜,面对美的事物,并非个个都能只是抱持着一种欣赏的态度去观赏,而不产生其他的念头。

尤其是对于拥有全天下所有美的帝王而言,“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仿佛一则天大的笑话,他们可以随意地支配任何人做任何事。历代的帝王将对美的任意支配这一特权,作为一个人所共知的秘密独自地享用着。到了南朝,尤其是自梁代开始,那些极赋文采的帝王们,开始将这一秘密公开,毫不掩饰地把皇宫中的那些荒唐事儿告知世人。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

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

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

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萧纲《咏内人昼眠》

炙热的夏季,正午时分,悬挂于天际正当中的太阳,使出吃奶的劲儿烤着大地,仿佛不把世间的一切弄蔫决不罢休一般。薄纱覆体的知了,也热得受不了了,有气无力地呐喊着、抗议着。

就在这个炙热如火的夏日午后,一幅旖旎的画卷正慢慢展开,一切就从前四句中“内人”午睡的准备开始。坐北朝南的屋舍内,妃子取下吊挂着帷幄的钩子,华美的帷幄随之悄然垂落了下来。接着,她又把琵琶的拨子插好,将琵琶托举起来安放好。一切准备就绪了,她才在北窗之下依枕而卧,想要小憩一会儿。抬头看看南边屋檐下的影子,一点倾斜的样子都没有,正是午睡的好时候呢。

想着想着,就这样睡着了。她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我们无从知晓,不过可以肯定的,那一定是一个甜美的梦,所以会有“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的动人场景。她娇美的脸庞上浮现出了幸福的笑容,甜甜的小酒窝也随之显露了出来。堆在枕头上乌云似的发鬟,压在了由窗外飘荡进来的花瓣上,映衬着她的脸愈加地好看了。

她的美远不止于此,还有“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睡梦中的她翻了个身,洁白如玉的手腕上印上了竹簟的花纹,散发着香气的汗水浸透了红绢制成的夏衣。她并不是一个不知自爱之人,坐在一旁仔细端详她熟睡中样子的,是她的丈夫,连午睡时分亦对她寸步不离的皇帝。至此“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之时,才道出如此香艳之场景,源自皇宫内院之中。

惬意的午休、甜美的梦境、丈夫的相守,无一不证明了这位妃子的幸福与美满。但萧纲却用特殊的笔法,让这份幸福变了味儿:“梦笑”、“眠鬟”、“簟纹”、“香汗”,充满了“肉感”;细致描绘的睡姿,让情真意切的爱情表白“夫婿恒相伴”,变成了美色诱惑下的讨好之语。

香艳的措辞、算不上雅致的趣味,展露了宫廷生活的一个侧面,虽不致完全归入艳情诗的行列,但其中朦朦胧胧的煽情和挑逗的意味,却也招来了无数“****”的非议。或许,这正是萧纲所坚持的作文方针:“文章且须放荡”的实践之作。

然而,萧纲的这首诗,无论是措辞,还是内容,对当时靡乱的宫廷而言,都可以算得上是“纯洁之作”,最起码比起他的另外一首诗——《娈童》来,要容易接受得多。

娈童娇丽质,践董复超瑕。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裁连璧锦,笺织细种花。揽袴轻红出,回头双鬓斜。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怀猜非后钓,密爱似前车。足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萧纲《娈童》

溢满芳香气息的羽帐、夕阳下跳动的珠帘、绣着鸳鸯的锦被、象牙制成的雕床、灿若朝霞的容颜、袴下轻红色的衣衫、回眸间微斜的双鬓、含笑眼攀花手,无一不是妙龄女子的装扮与神态。但萧纲在一开始,便明确地指出,他诗中所绘之人,乃是男儿身,而且是一个胜过董贤和弥子瑕的美少年。

男子的俊美与女子的装束,置于同一个人的身上,不禁让人产生错位之感。而在萧纲眼中,正是这种女子的艳丽与妖冶,才是他最欣赏的。他在用一种特殊的眼光,审视眼前的这个少年,并将其视为一个美女。

男女的身份,在萧纲那里,已经混乱了。他沉迷于对美的欣赏,却只限于纯粹的感官之美,以及由此引发的在心中翻腾的****,即便是同性亦可纳入其中。一首《娈童》,在缜密的叙述间,无疑透露出了他痴醉的同性爱恋。

虽说在此之前,也有不少有断袖之癖的人,但他们总是极力的掩饰,总是藏着掖着,生怕被人发现了之后,招来异样的眼光。但萧纲则一反常态,他将自己的这一特殊爱好,大张旗鼓地告知世人,同性之爱第一次登堂入室。不仅如此,萧纲身边的文人庚信,更是与萧韶有一段真实的断袖之恋。

这才是宫门背后的真实。在高高围起的宫墙之内,有世上最美的容颜,他们的一颦一笑,都有摄人心魄的力量。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看似金碧辉煌的皇宫内院中,出现了许多荒唐至极之事,潘玉儿的受宠便是典型。

萧宝卷沉迷于潘玉儿的一双妙足,特地为她修了一座“玉寿殿”,殿内地铺白玉,凿为莲花,以粉色美玉装饰。每当潘玉儿赤足在上面婀娜而行时,宛若仙女下凡,所过之处莲花绽放,故而有“步步生莲花”之说。可见,宫廷之中,真如闻一多所言:“人人眼角里是****”、“人人心中怀着鬼胎”。

这些沉迷于享乐的皇宫中人,将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们愿意看的事情上,而对其他的一切都选择视而不见;他们沉沦于“步步生莲花”的曼妙,却忽略了“莲花”开到荼靡之后必然凋零的结局,就跟他们脚下的江山一样。

舍身出家,帝王钟情佛香缭绕

皇帝与和尚,是人生的两个极端:皇帝乃万乘之躯,治理万民,享尽世间的荣华富贵,极端热闹;和尚却不问世事,清心寡欲,欲修金刚不坏之身,极端冷静。凡夫俗子想要走到其中的任何一端,都非易事,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就足以令人乍舌了,更逞论兼具两个极端了,简直如水火相容般匪夷所思。

但总有一些超凡之人能将不可能的事情变为现实,梁武帝萧衍便是一个创造奇迹的人。这个在史书中被称为“六艺备闲,棋登逸品,阴阳纬候,卜筮占决,并悉称善。……草隶尺牍,骑射弓马,莫不奇妙”的全才君王,既博通,又专精,有着历代君王少有的才情。而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竟然将皇帝与和尚这两个极端汇聚在了自己一个人的身上。

萧衍的宗教生涯并非是纯粹属于佛教的,他也曾和“山中宰相”陶景弘一起沉迷于道教。就在他为道法仙丹着迷的同时,佛教传入中国并日渐壮大。萧衍在了解了佛教的教义之后,毅然转投到了佛教的门下。在他眼中,一切与佛教有关的东西都是如此的美妙,而因自身的修佛,使这美妙不再遥远,仿佛近在咫尺。

真人西灭,罗汉东游。五明盛士,并宣北门之教;四姓小臣,稍罢南宫之学。超洙泗之济济,比舍卫之洋洋。是以高檐三丈,乃为祀神之舍;连阁四周,并非中官之宅。雪山忍辱之草,天宫陀树之花。四照芬吐,五衢异色。能令扶解说法,果出妙衣。鹿苑岂殊,祇林何远。

——萧纲《相官寺碑》节选

转变就是从“真人西灭,罗汉东游”开始的。佛教在西方(即印度)逐渐地衰亡,僧侣们开始踏上东行之路,前来我邦弘扬佛法。那些擅长教授佛门弟子五种学问的高僧们,一起在禁中北门宣讲佛教。就连曾经整日崇尚儒家的四个外戚小侯,也逐渐停止了南宫的儒学。讲授佛学的盛况,超过了孔子在洙泗之间聚徒讲学时的人才济济,甚至可与舍卫国盛大壮观的佛事相媲美,真不愧是“超洙泗之济济,比舍卫之洋洋”。

与佛教在中原的势力渐壮相伴随的,便是佛教建筑的不断修建与规模扩大,从“是以高檐三丈”到“祗林何远”,便是对这一现象的真实表述。那些高达三丈的屋檐、四周相连的亭台楼阁,并非官宦巨贾们的居所,而是祭祀神明的房舍。雪山上代表智慧与觉悟的忍辱草,天宫中见月光而开花的陀树,南边的鹊山上的黑木散发着动人的光彩和迷人的芬芳,少室山上的帝休树枝叶繁茂色彩斑斓,这些都能使人揣摩领悟佛法的奥妙,只要照此修行,便能得成正果。此处和释迦牟尼成道后最初说法的鹿野苑,也没有什么不同了,而那些所谓的祗园精舍也不再那行遥不可及了。

确实,自从舍道入佛之后,萧衍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所认为美妙开始进入他的生活。很快地,他就变成了最虔诚的佛教信徒。在他看来,所有的变化都是修成正果的必要过程:他以帝王的身份宣告天下,表示自己皈依佛门;他不近女色,不吃荤,不沾酒,用佛教清心寡欲的教义约束自己本可奢侈无度的生活,俨然一个带发修行的佛门俗家弟子。

然而,萧衍仍对自己的虔诚度不太满意,普通八年(公元527年)三月八日,萧衍第一次前往同泰寺“舍身出家”。他脱下皇袍,穿起法衣,为僧众执役,甘愿丢掉帝王永享的财富与权力,做一名真正的佛教徒。

但荣华富贵可以放下,帝王的身份却是“上天赐予”、无法舍弃的。于是,三天之后,萧衍返回皇宫,大赦天下,并改年号为“大通”。此后,萧衍曾多次“出家”,而且出家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到后来,他甚至要求朝中大臣给同泰寺捐钱方能赎回自己。

至此,萧衍实际上已完全归属于佛教一边了,而帝王的身份则成了他为佛门做贡献的手段。凭借着一个人的虔诚,佛教几乎被推上了国教的位置,一时间朝廷内外、王侯百姓奉佛成风,修建佛寺、铸造佛像、兴办无遮大会成了人人热衷的活动。单就寺院而言,仅建康(今南京)一处就有五百余座,且每座“经营雕丽,奄若天宫”,故而,诗人杜牧会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句了。

然而,迷蒙的烟雨之中,诸如同泰寺、大爱敬寺、大智度寺之类的名寺、古刹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佛教势力的衰微,逐渐失去了耀眼的光辉,甚至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中,不再被人提及。但有一间相官寺,则因萧衍的儿子——梁简文帝萧纲和他的一篇碑铭,而让人们得以回到那段处处弥漫着佛香的时代,见识一下古寺的宏大、庄严。

开基紫陌,峻极云端。实惟爽垲,栖心之地。譬若净土,长为佛事。银铺曜色,玉碍金光。塔如仙掌,楼疑凤皇。珠生月魄,钟应秋霜。鸟依交露,幡承杏梁。窗舒意蕊,室度心香。天琴夜下,绀马朝翔。生灭可度,离苦获常。相续有尽,归乎道场。

——萧纲《相官寺碑》节选

对于寺院来说,选择合适的地理位置亦是非常重要的,此段节选的前三句,便是针对相官寺幽静的地理方位而言的。在京城大道奠基修建的相官寺,宏伟壮丽,高耸入云。地势高且土质干燥,实乃修建祗园精舍的理想之所,亦是心灵休栖的最佳选择。此处就像是未被俗世垢染的清净世界,可以长久地在此供佛修行。

既然是一个如此适合修行之所,崇奉佛教的梁朝帝王必不会随便起一座寺院,敷衍了事,相官寺必有令人称奇之处,故而,萧纲用接下来的六句,道出了相官寺的特别之处。银制的门环底座散发着明亮的光彩,汉白玉做的梁柱础礅闪耀着金光,凌空的塔楼仿佛仙人的手掌,巧妙设计的楼台犹如展翅飞翔的凤凰鸟。炫目的珠宝与清冷的月光相映成趣,寺庙的钟声应和着凛凛的秋霜。鸟儿在清晨露水凝结之时飞离巢穴,幡旗在杏木梁下迎风招展。敬佛的心意如花蕊般散发出芳馨,四周环绕的是虔诚供佛的焚香。源自天上的仙乐,在夜间突然降临人间;天青色的宝马,于凌晨之时翱翔于天际。

在如此的清静之地,佛家的修为必能达至极高之境界,甚至“生灭可度,离苦获常”,亦不足为奇。只要坚持修行就可以脱离生死轮回之苦,从而达到永恒常在的境界。进入永恒之前,总会有一个尽头,那就是相官寺这一道场。

相官寺,一个在梁代时未曾够格列入名寺之列的寺庙尚且有如此的规模,其他宝刹之气势可想而知。“四百八十”座如此辉煌的寺院,散布于烟雨迷蒙的建康城,再加上从未间断过的缭绕的佛香,萧衍开创的梁代,一如他皇帝与和尚的双重身份和被饿死的下场般,曲折迷离。

困守围城,独居自不堪

在悠久的中国传统文化当中,“洞房花烛夜”是与“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并列的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同时,也有“婚姻就像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来,城里的人想出去”的说法。在英国学者弥尔顿的《失乐园》中那幅亚当和夏娃走出伊甸园的图画,被凄楚与悲凉的情绪包围着,他们二人相互搀扶,迈着踯躅的步伐着走向新的征途。究竟未来的生活是美满还是坎坷,他们一无所知。

或许现实的婚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尤其是在上帝那里,所以他才会用一种近似于宣判的口气,宣布亚当与夏娃的婚配,他甚至对夏娃说:“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亚当、夏娃和他们的子孙都很听话,尤其是在中国,几千年来,男子理所应当地管辖、压迫着自己的妻子,女子则始终依附于自己的丈夫,就连丈夫暂时的远行,也会令守在家中的女子苦闷不已。

燕赵佳人本自多,辽东少妇学春歌。黄龙戍北花如锦,玄菟城前月似蛾。如何此时别夫婿,金羁翠眊往交河。还闻入汉去燕营,怨妾愁心百恨生。漫漫悠悠天未晓,遥遥夜夜听寒更。自从异县同心别,偏恨同时成异节。横波满脸万行啼,翠眉暂敛千重结。并海连天合不开,那堪春日上春台?乍见远舟如落叶,复看遥舸似行杯。沙汀夜鹤啸羁雌,妾心无趣坐伤离。翻嗟汉使音尘断,空伤贱妾燕南垂。

——萧绎《燕歌行》

燕地,在萧绎的笔下,不再是闻之皆惊的极北苦寒之地,反倒成了“佳人本自多”的盛产佳人之所。然而,苦寒之气虽消,愁闷之境愈甚,一个凄楚的离别故事正在上演,《燕歌行》的前三句讲述了引发故事的缘由:丈夫出使。一个温馨静谧的月夜,本应是夫妻欢聚的美妙时光,不料,却成了年青貌美的辽东少妇的一场劫难:丈夫奉命到遥远的交河(今朝鲜吐鲁番)出使。丈夫骑着黄金络头的骏马,以翠羽装饰的旗帜为前导,意气风发地上路了,全然不顾少妇溢满双眸的感伤。

离开交河的丈夫,“还闻入汉去燕营”,辗转又到汉人统治的地区出使去了,不仅没有回来看一眼家中的娇妻,就连只字片言都没有写回来,少妇还是从别人那里才得知这个消息,也就难怪她被愁思困扰,在一个个难以成眠的夜晚,“遥遥夜夜听寒更”,只能借默数更声度过了。

还有更折磨人的,正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丈夫离开的每一个节日,都成了她最痛苦的日子。她思念着远方的丈夫,期望他突然归来,却总是一次次地希望落空,无奈之情尽现于诗歌的第六句到第九句。隔三差五而至的节日,处处热闹非凡,眼看着别家夫妇成双成对,更显出少妇独自一人的寂寞。拖着孤单的影子,带着满腔的心事,少妇满面愁容地登上了高台。面对大海,她并非想借大声呐喊来发泄心中的不快,只是想看看能否见到丈夫归来的身影。目光所及之处,海天相接,苍茫一片。每当有一叶扁舟在天边出现,她的心里就燃起了一线希望,但船并没有朝着她的方向驶来。希望落空,失望弥漫,直到另一叶扁舟的出现。如此反复,少妇在高台之上,承受着一次次希望与失望交替的折磨。

终于,她精疲力竭了,魂不守舍地回到早已被寂寞占据的家中,继续独自面对一个人的夜晚,“沙汀夜鹤啸羁雌,妾心无趣坐伤离。翻嗟汉使音尘断,空伤贱妾燕南垂。”。夜色渐深,远处传来沙洲孤鹤的哀鸣声,像是在呼唤被豢养羁押的雌鹤,长久不息。如此凄厉的鸣叫声,使她更加地心绪不定,在床上辗转难眠,最后翻身坐起,面对清冷的孤灯,黯然神伤。想来,那雌鹤还能听到雄鹤的呼唤,而自己连丈夫的消息都没有,竟然凄惨到连鹤都不如的地步了,再怎么长吁短叹、伤心落泪,也无人知晓,无人劝慰。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家中还是户外,少妇的全付心思都是围绕丈夫展开的,这就是中国古代女子的宿命:她们盼望着自己的丈夫出人头地,却又不得不为丈夫的发奋与努力付出自己的青春与情感。

有些人是幸运的,她们历经磨难,终于等到功成名就的丈夫回到自己的身边,正如出身官宦之家的王宝钗,亲自为丈夫收拾行囊,送他出征,在经过了漫长的苦守寒窑十八载之后,她最终等到了位极人臣的薛平贵,还有一个和她平起平座的薛夫人朱邪春花。

俗话说:有人欢喜有人愁。有幸运者,自然就有不幸者,她们吃尽苦头,好不容易熬到丈夫有所成就,但结果却大大超出她们的预料:曾经的结发丈夫早已今非昔比,他们不屑于苦守家中的糟糠之妻,他们厌倦了时刻提醒自己曾经卑微的“黄脸婆”,于是,毫不迟疑地将她们逐出了自己的生活。

夫婿结缨簪,偏逢汉宠深。中人引卧内,副车游上林。绶染瑯琊草,蝉铸武威金。分家移甲第,留妾住河阴。独寝鸳鸯被,自理凤凰琴。谁怜双玉箸,流面复流襟。

——刘孝威《独不见》

夫妻二人等待许久的成功,突然降临了。“夫婿结缨簪,偏逢汉宠深”,丈夫结冠入仕,得到了天子的赏识,顿时便如天上最闪耀的那颗星一般,光芒四射。他的人生,仿佛“鲤鱼跃龙门”般,一下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刘孝威的笔下,便是《独不见》中的第二、三句。白天他坐着镶嵌各式金银珠宝的车子,跟随着皇上游览上林苑;晚上他还经常由太监领着出入于天子的寝宫。他身上所穿的衣服再也不是当初的麻布粗衣,换成了位列相国、九卿方能佩的“青绶”和唯有大将军、侍中之辈方能戴的由武威金所铸的蝉饰,一幅炙手可热的天子宠臣的装扮,真是气宇轩昂、风光无限。

妻子见丈夫有此成就,自然心中无限欢喜,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会幻想未来的生活,那些憧憬总是能令她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听说平步青云的丈夫也获准到王公显贵才可出入的“甲第”居住,她更是笑得乐开了花。

本以为可以随同丈夫一起迁居京城,见见外面的世界了,不料,丈夫并没有接她这个患难与共的结发妻子进京,而是“分家移甲第,留妾住河阴”,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河阴(今河南平阴县)。从此以后,她只能在冷清孤寂中,打发漫长的时光。

被留下来的人,总是特别的孤单,每天面对着藏有无数美好记忆的环境,触景伤情成了避无可避的现实。于是,被抛弃的发妻,只能“独寝鸳鸯被,自理凤凰琴。谁怜双玉箸,流面复流襟。”看着鸳鸯被、手抚凤凰琴,想起夫妻二人曾经琴瑟和鸣的过往,如今都已化为泡影。思虑至此,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等到回来神来,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就连衣襟也都被泪水浸湿了。

“糟糠之妻不下堂”,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刘孝威笔下的丈夫不行,得中功名的陈世美不行,就连深情款款地唱出《凤求凰》的司马相如也不行。显然,在中国古代社会,被困在婚姻这座围城里的,只是被上帝惩罚的女子而已。

躬亲耕紫田,欢愉事农桑

对人类而言,重要的活动总是会无一例外地被记录在文学作品之中。远古时期,记载劳作的是那部著名的诗歌总集——《诗经》。在《诗经》记录的时代里,人是大地的宠儿,虽然生活中充满了苦与累,却也从来无需为缺少劳作的机会而担忧。

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需拿出劳作的力量,便能收获生存的资本,于是,有了为祭祀而努力采摘的《召南·采蘩》,有了为享受难得的野菜而采摘的《周南·芣苢》。这些采摘的工作,历来都是由女子来完成,直到南朝时期亦未曾改变。

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

风起湖难渡,莲多摘未稀。

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

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萧纲《采莲曲二首(其一)》

《采莲曲》,顾名思义,是记录采莲活动的,第一句中的“晚日”与“晚晖”则明确地指出了采莲的时间。薄暮时分,清波粼粼的池塘之中,满目皆是碧绿的荷时。夕阳的余晖随意洒落,在随微风而动的荷塘之中,在空旷的石矶之上。寂静间,兴致盎然的女子准备荡舟采莲去了。翩然而动的小舟,漫行湖面之上,阵阵晚风吹过,碧波荡漾,前进中的小舟也随之不断地起起伏伏。

甫入荷塘,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茂密的荷花。采莲的劳动,这才正式开始。萧纲用他细腻的笔触,借后面的三句诗,记录了采莲活动的每一个小细节。小舟置身花丛之中,行动很是缓慢,稍一划动船桨,朵朵荷花便纷纷坠落。小舟稍微向前移动一点,就会朴楞楞地惊起一群白鹭,顿时便打破了原本宁静祥和的氛围。不仅小舟在荷塘之中行进困难,就连船上的人也必须得格外小心。遍布四周的荷丝,纠结缠绕在一起,宛若一面张开的大网,总会在不经意间拦住女子的去路。水中飘浮的菱角,还会时不时在钩住女子的衣衫,真是让人进退两难啊!

盛夏时节,荷花已全然绽放,翠绿的荷叶之下,便是采莲女子所需要的莲蓬与莲藕。她们划着小舟,进入繁盛茂密的荷花丛中,于荷丝菱角间寻找着自己想要的。此时,她们面对的是无尽的果实,故而有“莲多摘未稀”之说。但满塘的果实终有被采尽的时候,人们的劳作却永远不会停止,因为它不仅是生存的基本能力,同时也是令心灵充实的快乐源泉。

桂楫兰桡浮碧水。江花玉面两相似。莲疏藕折香风起。香风起,白日低。采莲曲,使君迷。

——萧纲《江南弄·采莲曲》

同样是萧纲,同样是采莲,换了一个场景,一切竟变得如此不同,单从诗的前三句,便能明显看出这一点。碧波浮动的水面,采莲的姑娘们驾着轻舟荡漾其上。她们绯红的容颜光彩夺目,与池中的荷花交相辉映,花与人都显得特别可爱动人。满塘的莲蓬已被她们采得七七八八了,疏疏落落间,就连底部的藕根也都已被折断了。

此时采莲收获虽已远不如前,却并不妨碍快乐劳作的心情,也正是这份“香风起,白日低”,才会产生“使君迷”的神奇魄力。荷塘深处,传来一阵幽幽的清香,轻柔地吹拂到每个人的脸上。抬起头,落日的晚霞将天空染成了绚烂的残红色。在如此充满诗情画意的傍晚时分,满载而归的姑娘们唱起了欢快的歌曲。悠扬的歌声令人沉醉,使人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仿佛只剩下姑娘们口中传出的那动人的旋律。

如此动人的歌声,唯有用最真挚的情感方能成就。这种真情,就是劳作之后收获成果的快乐,就像历经艰难的司马迁终于完成任务了他的惊世之作《史记》之时的感觉一样。收获颇丰的采莲姑娘们,在为自己的劳作而歌唱,在为自己的成果而歌唱,在将自己的快乐用最纯粹的方式表达出来,故而才能带给人收获的快乐,才会具有穿透心灵的力量。但劳作的能量远不止于此。

寅宾始出日,律中方星鸟。千亩土膏紫,万顷陂色缥。严驾伫霞昕,浥露逗光晓。启行天犹暗,伐鼓地未悄。苍龙发蟠蜿,青旗引窈窕。仁化洽孩虫,德令禁胎夭。耕籍乘月映,遗滞指秋杪。年丰廉让多,岁薄礼节少。公卿秉耒耜,庶甿荷鉏耰。一人惭百王,三推先亿兆。

——萧衍《藉田诗》

“藉田”乃天子耕种之田,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在以农为本的古代社会,也必须拿起锄头,亲自下田劳作。这已经成为了一种固定的习俗,年年如此,甚至就连景致也几近一致。仲春二月的一个凌晨,沉睡一晚的世间万物,恭敬地迎接着即将喷薄欲出的旭日。在黎明霞光的映照之下,千亩的天子藉田呈现出迷人的紫色;藉田旁万顷的水池一片明亮的青白色。准备出发的天子车驾伫立在充满活力的朝霞之中,点点朝露于光亮下闪烁不定,仿佛也在欢迎着到来的晨光。萧衍以帝王的身份,总不止一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故而,他能用看似简单的三句诗,完整地描绘出晨光微露之时的景致。

俗话说:一年之际在于春,一日之际在于晨。天子耕种也不例外。“启行天犹暗”,天还未全亮,天子的车队便已出发了,隆隆的鼓声震撼着还没完全醒来的大地。青色的车马、青色的幡旗,声势浩大的天子车队,就在缓缓升起的朝阳中,向着藉田的方向不断前进着。这便是天子的气势,“苍龙发蟠蜿,青旗引窈窕”。

其实,天子所谓的耕种,重点并非天子实际劳作了多少,而在于身为君王示范万民之举,所以,《藉田诗》的后半部分,便围绕此而展开。君王将他的仁德和恩泽遍施于天下,就连那些幼小的动物也不例外地,都得到了他的保护。藉田上,公卿和农人们手持农具,作好准备,只等着天子的第一锄之后,便能开始耕种了。天子亲自来参加耕种藉田的行为,令天下的四方侯王们难免心中有愧,他们也不得不拿起锄头,纷纷效仿天子的行动。虽说千亩的藉田最终还是由庶人来耕种的,但天子象征性的第一锄,无疑是具有模范与榜样的作用。

红霞、紫土、白水和青色的队伍,构成了一幅色彩丰富且生机勃勃的画面。画面的主体,是一个身着龙袍的男子——天子,正在劳作。他抬起手中的锄头,抡起了第一下。就在他锄头落下之后,千千万万的锄头开始抡起,接下来的第二锄、第三锄甚至更多,再也无需他亲自动手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百姓的耕种皆由天子而始,他是一年之中劳作的开启者,是庶民们的马首是瞻的对象,也是世人抬头仰望才有可能见到了“佛祖”。原来,劳作也可以是一种信仰,至少在有天子藉田的年代里是这样。

我和爱情有个约会

采桑津是个渡口,和金庸名作《神雕侠侣》中的风陵渡一样,都是黄河沿岸的一个小渡口,也都极易受到天气的影响。风陵渡因河水结冰而不能渡船,聪慧豪爽的小东邪郭襄便在此处第一次出场;采桑津则是因为黄河上风浪太大而阻挡了渡河的船只,此时,也有一名女子,站在渡口焦急得等待着风浪的平息。

她的姓名不得而知,她的容貌也无从知晓,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她等待时心中洋溢的深情与急切。

芙蓉作船丝作笮,北斗横天月将落。

采桑渡头碍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

——萧纲《乌栖曲四首(其一)》

仰望星空,但见“北斗横天月将落”,北斗七星横亘于天幕之中,一轮明月将落未落,算来此时已是子夜时分了。四周围一片寂静,就连平日里聒噪的青蛙和蝉也纷纷退去,只留下呼呼作响的风声,陪伴着这位女子。

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刻,女子在渡口间来回踱步,难免让人想起蒲松龄笔下那些妖娆的狐鬼精灵。显然,萧纲并不擅长此道,他的诗作中自然也不会出现那些古灵精怪的事情,她也不过是尘世间平凡至极的女子而已。

她和其他女子一样,到了“哪个少女不怀春”的年纪,也刚巧遇到了那个令她动心的男子。今夜,是她与情郎相会的日子,她早早地梳妆打扮停当,来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约会。

显然,她到得很早,等待情郎到来的时刻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心中乱撞的小鹿一刻都未曾消停过,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也令她激动不已。然而,直到子夜时分,情郎还是没有出现。原本说好的约会是在明月之下,如今竟已到了大半夜。斗曜星低的广阔与静寂间,她纤细的身影显得如此孤单无助。

看着空中的月亮即将隐去,痴情的盼望很快将化成幻影。女子的心中满怀失望,但却没有丝毫的怨恨。她不仅没有为自己长久的等待感到委屈,反而先为情郎的失约辩解:“采桑渡头碍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他此刻一定就在对岸,因为黄河上的风浪太大了才无法过来的。于是,她想到了“芙蓉作船丝作笮”,将暗指“夫容”的芙蓉作舟,将双关“思”的丝作竹索,用一叶温情脉脉的小舟支对岸去接自己的情郎过河。

她是个温婉善良的女子,深情款款间更显清纯、动人。在爱情的“陷阱”里,她也如深陷当中的所有人一样,期望能和相爱的人时时刻刻腻在一块,但黄河却将他们分隔了开来,连一次甜蜜的约会也变得如此困难重重。故而,才有了子夜的等待与期盼,也才有了这般令人动容的情事。

想必《唐书·乐志》中记载的那个名叫子夜的女子,也是同样的深情款款,才会有传唱度极高的爱情曲——《子夜歌》,也才会有萧衍众多《子夜四时歌》中那首关于幽会的《秋歌》:

乡带合欢结,锦衣连理文。

怀情入夜月,含笑出朝云。

——萧衍《子夜四时歌·秋歌》节选

又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在清凉如水的秋夜,端坐于室内,桌上的烛火不时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闪烁中映照出女子身上鲜活的衣着:“乡带合欢结,锦衣连理文”,精美华丽的锦衣之上,所绣的是连理的花纹;飘逸的衣带上,遍布着合欢结。

唯有那些心有所属的女子,才会想到要将连理、合欢、鸳鸯之类象征男女相爱的事物绣在衣服、手帕之上,使自己心中溢满的甜蜜传递给更多的人。显然,单从着装便可知,萧衍笔下的这个女子,必定正处于热恋之中。她对着跳跃的烛火发呆,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突然间,她从这幅静谧的画面之中走了出来。

“怀情入夜月”,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屋外月色如水,她步履轻盈而迅速,像是每日例行的睡前跟长辈请安一样,但其偶尔因激动而颤抖的步伐,却泄露了其中的秘密:她正向着与情郎幽会的地方走去。到达之时,情郎早已先到,看到她窈窕的身型,情郎张开双臂欢迎梦中的女神。

幸福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女子与她的情郎享受着男欢女爱的快乐,丝毫未曾留意时光的流逝。二人回过神时才发现,东方已然泛白,朝霞开始升起,已经到了不得不回家的时候。

又是一番依依不舍之后,女子迎着初升的太阳,告别情郎,踏上了归途。“含笑出朝云”,她的脸上带着绯红的笑颜,像是自朝霞深处而来一般,步步走近,就连旁观的我们,也不自觉得为其身上幸福的味道所感染,在旭日东升之时,感受到了爱情的美妙。

是爱情,使这个闺房中静若处子的少女,变得动如脱兔;也是爱情,使这个显贵家庭的大家闺秀,敢于走出房门,追寻幸福的“天命”。而爱情这一精神层面的“兴奋剂”,在融入进婚姻生活之前,其最大的刺激作用便体现在一次次甜蜜的约会当中。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此番极富诗情画意的情境之中,一切的感触都如置于放大镜下一般,被无限的放大:徘徊于采桑津的女子,等待情郎的时候必定感觉一分钟就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身着锦衣的女子,在与情郎相会的时间里,必定感觉光阴似箭,还未来得及好好享受情郎的疼惜,便已到了分别的时刻。

当中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若非亲历是断然不能体会的。而真的深陷其中的人,又会被非正常分泌的荷尔蒙搞得飘飘然,不自觉地做出一些“傻事”,就算如崔莺莺一样,为了能与如意郎君幽会,写出“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样香艳旖旎的情诗,便也不足为奇了。

约会的时刻,心酸失望也是甜蜜;爱情的世界,疯癫痴狂也属平常。

绚烂如花,愁闷似夜

烟波浩渺的长江两岸,宛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与北岸隋朝的厉兵秣马不同,南岸的陈朝夜夜笙歌。纸醉金迷间,一张清秀的女子容颜格外引人注目:七尺长发黑亮如漆,面色绯红若朝霞,肌肤剔透胜白雪,双眸明澈似秋水,顾盼回转间光彩夺目、照映左右。她,便是饱受后世之人非议、陈叔宝的贵妃张丽华。

刚满十岁之时,她便远离了靠织席为生的家人,忽闪着惶惑的眼睛,从草舍茅屋踏进了脂粉凝香的后宫。凭着一幅乖巧、俊美的容貌,很快博得了陈叔宝最宠爱的妃子——孔妃的喜爱,成为了其贴身侍女。

俗话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像张丽华这般的美人儿,又岂能逃过花花公子陈叔宝的双眼。端茶递水、梳头叠被的工作,做了没几天,她就被孔妃的主子——陈叔宝发现了。陈叔宝如同饿极的野狼看到肥嫩的白羊一样,流着口水盯着眼前这个诱人的“猎物”,目光再也无法离开。

碍于张丽华年纪尚幼,“恐微葩嫩蕊”,陈叔宝只得耐下性子,等着张丽华长大。对于急切地盼望张丽华长大的陈叔宝而言,这段时间无疑是漫长的。痛苦的煎熬中,陈叔宝虽然无法享受已到嘴边的“猎物”,却也能将张丽华时时摆在眼前,饱饱眼福。

于是,张丽华开始长伴陈叔宝的左右,她品读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写给她的情书,同时凭借自己的聪慧学会了陈叔宝喜欢的诗词歌赋和吹弹歌舞,惹得陈叔宝对她愈发地喜爱。即便是在临朝之时,陈叔宝也不肯放开她,而是将她抱置膝上,同决天下大事。

张丽华便在陈叔宝这个“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不知稼穑艰难,复溺淫侈之风”的帝王的呵护下,日渐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出落得轻盈婀娜、姿容艳丽。面对如此的可人儿,陈叔宝更是对其欲罢不能,再加上张丽华又为他生了个儿子,在母凭子贵的年代,张丽华想不风光都难。

为了能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对张丽华这位贵妃的宠爱,也为了能更好地享受与美女狂欢的快乐,陈叔宝不惜下血本,大兴土木,用比黄金还要珍贵的沉香、檀木建起 “临春”、“结绮”、“望仙” 宛若仙境一般的三阁。陈叔宝自居临春阁,张丽华迁入结绮阁,龚孔二妃搬进望仙阁,三阁凌空衔接,陈叔宝往来其间,左右逢源,一头栽进温柔乡中,再也不肯出来了。

醉眼迷离间,陈叔宝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持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张丽华无疑便是陈叔宝眼中有倾城倾国之貌的典型,故而,她才能从一个地位卑微的使唤丫头一跃成为陈叔宝跟前的大红人,再加上其敏锐的才辩与过人的记忆力,使江东******出现了“不知有陈叔宝,但知有张丽华”的情景,其身份几乎与一千多年后的慈禧类似。

张丽华的如此成就,显然非一般后宫女子所能企及,而像她这样自始至终都受到皇帝的宠爱,更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的佳丽,在步入深宫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其悲惨的人生:要么如王昭君般长久地被人遗忘于深宫之中,要么如班婕妤般忍受被冷落的幽凄,苦闷化为一条嗜血的小虫,深入她们每个人的骨髓,成为她们人生唯一的注解。

历朝历代总少不了后宫女子这个特殊的群体:

秦始皇的阿房宫中,美女如云,六国的佳丽皆汇聚于此,她们每日费心地装扮,只为一睹龙颜并得其宠幸,然而,很多时候她们只能听到辘辘的车轮声渐行渐远,甚至有些美人终其一生都未曾见过皇帝的身影;

汉武帝的长门宫中,那个曾经深得帝王宠爱,并专门“作金屋贮之”的陈阿娇,在享受了一段美满的夫妻生活之后,还是被打入了冷宫,不得不在幽冷凄清的长门宫中度过余生,哀怨嗟伤之情在所难免,一如柳恽笔下的《长门怨》:

玉壶夜愔愔,应门重且深。秋风动桂树,流月摇轻阴。绮檐清露滴,网户思虫吟。叹息下兰阁,含愁奏雅琴。何由鸣晓佩,复得抱宵衾。无得金屋念,岂照长门心。

曾经被金屋藏娇的陈阿娇被遗弃的故事,世人皆知,也曾无数次的被人提及。柳恽也借这个通俗的题材,写出了深宫之中,女子的悲哀。皇宫内院,门户深重,夜深人静之时,只有宫中的漏壶发出滴滴的水声。秋风送爽,桂枝摇曳,清冷的月光透过枝叶,斑斑点点地洒落在地上。绮丽的华檐之上清露滴滴,秀美的窗楹之外秋虫长吟。秋夜沉寂的长门宫中,处处凄凉处处愁。难以入眠的阿娇,愁闷不得消减,唯有奏琴以自慰。手扶琴弦,心神早已飞驰,不知何时才能重得天子宠爱。转念一想,金屋专宠已是明日黄花,以如今被废黜之身又怎么可能得到君王的关心!

身为皇后的陈阿娇尚且如此,何况那些无名无姓的妃嫔,她们只能默默地吞下被遗弃的苦果,反复咀嚼满腔的哀愁。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谢眺《玉阶怨》

在黄昏这个一天中最令人惆怅的时刻,“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殿门的珠帘已悄然放下,满怀期望的后宫佳丽又无缘得到君王的恩宠,今夜又是一个不寐之夜。飞舞的流萤也去休息了,珠帘内的人必定也早已入眠了。漫漫长夜,只得借缝制罗衣来打发时间,但心头对君王的思念却如深邃的夜般永无止境,真是所谓的“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这一夜,注定失眠。而对所有身居后宫的女子而言,每个心怀期寄的夜,都会是失眠夜。她们或期待得见君王一面,又或者在色衰爱弛之后,期盼君王的回心转意。无数个长夜,她们都做着同一个思君的幻梦,结果却只能在痛苦无望的期待中度过一生。

无论是专宠于陈叔宝的张丽华、金屋藏娇后打入长门宫的陈阿娇,还是众多无名无姓的宫廷女子,她们都是一朵艳丽的鲜花,所能做的就只有尽情的绽放,此后便是无尽地等待,等待君王的采摘,等待生命的奇迹。但在宫廷之中,奇迹出现的几率,就像从胭脂井中出来的张丽华能在隋军的刀下免于一死般渺茫。愁苦的等待,自然就成了她们无法变更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