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所有的宝贵与遗憾全在于一点:没有草稿。“人生有限,宇宙无穷”,这是唐代诗人留给后世最深切的感伤。时间如此残忍,一刀刀划开岁月的衣衫;时间又那样温润,像一块晶莹的美玉,保存着对记忆的思念。那些印在唐诗里的“时间碎片”,如流逝的青春,消散的斜阳,叶落的深秋,绽放过绚烂,然后凋落。那些沧桑的时光,犹如老树上的年轮,记录了岁月的流淌,也雕刻着人生与成长。
韶华易逝,千古惆怅
曾经有一幅很著名的漫画:弯弯曲曲的人生路,年幼的孩子蹦蹦跳跳地站在路的起点,毫无耐心地说“这条路真长啊!”。而两鬓风霜的老人,站在路的终点,手拄拐杖,无不伤感地叹道,“这条路真短啊!”这似乎是一种人生的悖论。在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还不懂得生命的宝贵,自然希望时间过得快些;而当一个人到了老年,发现许多梦想都还来不及实现,反而希望时间可以过得慢些。
朱自清在他的散文《匆匆》中说:“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当你觉察它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挡时,它又从遮挡的手指间过去。天黑时,你躺在床上,它便伶伶俐俐地从你身上跨过,从你脚边飞走了。”这段轻盈的文字,看似不着闲愁,却包含了作者的怅然若失。
时间像一条铁轨,漫无边际地铺展在每个人的眼前。但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不管你怎样看待人生,珍惜或者浪费,她都如滔滔江水般一去不复返,只能眼见年华老去。所以,中国有句俗话,“年轻别笑白头翁,花开花落几日红”。没有谁能够永远朱颜皓齿,“人生韶华短”,早一步或者晚一步而已,每个人都要步入白发苍苍的行列。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刘希夷《白头吟》节选(又名《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开满了桃花与李花,飞来飞去,不知道都落在了谁家。洛阳的女子感慨落花,常常叹息犹如人生的绽放与凋落。今年落花,明年发新枝,开新芽,不知道还有谁能在。沧海桑田,大自然鬼斧神工还有什么不能改变吗?古人已经不会再经过洛阳城东了,而今天的人却依然对着风中落花感慨。年年月月,花都是一样的开落;可是,月月年年,赏花的人却已然不同。诗的后半段写到白头老翁,说这老翁也曾经是红颜美少年,可惜一朝生病无人过问。言外之意,这红颜少女也终有两鬓风霜的一天,韶光易逝,不过都是短促之间。
也许很多人记不住整篇诗作,但其中有一句,却每个人都记得,“年年月月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推杯换盏之际,哀伤落寞之时,似乎都能令人轻轻地吟诵起这句诗。很难说到底是悲伤还是快乐,又或兼而有之,总归是写出了自然的恒常与人生的无常。按《大唐新语》的说法,这首诗“一语成谶”,是不祥的征兆。刘希夷写作这首诗不到一年,果然被人害死了。也有传闻说,是因为他的舅舅宋之问非常喜欢这两句诗,想霸占这两句诗的“出处”,让刘希夷让渡这两句诗作的“版权”。但刘希夷不愿意,所以宋之问记恨在心,就派人把他害死了。
无论是哪种缘由,总之,在第二年花开依旧的时候,写诗的人已经亡故了,不禁令人感叹“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和浩渺的宇宙、无穷的时空相比,人的生命微小如一粒尘埃。但恰恰因为这份短暂,人们才能在悲欢离合的背后,感受到自然的博大与恒常,对生命的存在产生深深地敬畏与珍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节选
张若虚乃是开元年间著名的“吴中四士”之一,至今存诗仅有两首,而这首《春江花月夜》以“孤篇盖全唐”的美誉,流传千古,被闻一多赞其为,“诗中的诗,顶峰的顶峰”。
“春、江、花、月、夜”五个字包含了五种景色,而这五种意象,都包含了自然的循环往复与人世的更迭。轮回的春天,流动的江水,花开花落是时光的一份见证,千古月光照耀着古今的人们,而清凉的夜色也陪衬了如水般的岁月和生活。所以,张若虚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道江月在等待什么人,只能看见长江流水,绵绵不绝。
很多著名评论家都说,刘希夷的“红颜与白头”,张若虚的“宇宙与人生”都是一种对生命和青春的歌颂,说他们扭转了唐朝宫体诗旖旎的词风,象征了初唐的刚健与昂扬。也许,就整个唐代诗坛来说,他们确有如此之作用。但作为一个优秀的诗人来说,反倒是他们的“惆怅”成就了个人诗歌史的巅峰。在这“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历史长河中,每个人都“弱若微尘,短如一瞬”,对青春和生命的咏叹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建功立业,也不是每个人都渴望力挽狂澜,期待在流动的光阴中镌刻下自己的名字。更多的时候,人们还是喜欢品味平凡的幸福。如果逝去的时间可以重新让人浪费一回,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倾其所有,重新换一次年少青春!古今多少事,所有的惆怅,都不过是因为“盛年不再”!花开花落,年复一年,这江水、月色都依然清新如昨,可那些曾经对月长叹,对花流泪的诗人,却已经长存在历史的遗迹中。
人们常常感叹,青春只有一次。但人生,又何尝不是呢?
黄昏,人生最后的绝响
那天晚上,他心情抑郁,于是驾车出门散心。来到古原的时候,夕阳的光芒如一柄利剑,劈开了他的胸膛,对人生的感悟忽然灵光乍现。于是,他写下了这首千古名篇: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乐游原》
李商隐的这首诗流传很广,也因此给了人们一种固定的惆怅:夕阳的景色虽然十分美好,只可惜已经接近黄昏,日暮西山,再多的浪漫也挽不住人生的时光了。叹息,就在这样的余晖中悄悄袭来,将世世代代的人击中,涌起无数的伤感。
在中国传统的感情中,人们对清晨的喜欢要胜过黄昏,对春天的喜欢胜过秋天。因为“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晨与春都象征一种开始,唯有欣欣向荣的时光才能带给人希望,催促人奋进。所以,那些送别、离愁都多是在秋雨迷蒙的傍晚,似乎也只有这样的落幕,才能将时光交错,人世无常都溶解在这一片夕阳之中。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黄鹤楼》
这首诗的大意是:曾经的仙人已经驾鹤西去,这里只留下一座空空的黄鹤楼。黄鹤飞去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千百年来,只有朵朵白云依旧在楼前荡漾、漂浮。汉阳的树木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鹦鹉洲上,草木也无比丰盛。在这暮色降至的时候,我举目远眺,何处是我故乡?江上,烟波荡漾,我无尽的愁绪随着这片暮霭弥散其中。
崔颢的《黄鹤楼》历来被尊为唐诗七律之首。相传,有一次李白来到黄鹤楼想要题诗,结果看到这首诗后十分佩服。珠玉在前,不得不暂时搁笔。当然,这只是传闻,但却足以说明这首诗渲染的感情,真实丰富,影响深远。在这片夕阳山色之中,美景虽美,却依然抵不住对故乡的思念。“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是传统文人的家园理想。而此时,傍晚的余晖拉长了诗人的愁绪,白云悠悠,人生有限,无限苍凉尽收笔底,波浪壮阔时,很难分清这究竟是因为黄昏的惆怅还是故乡的渺茫。时光,在这昏黄的落日中,成了心底最深的烙印。
早晨是一天的开始,黄昏是一天的结束。在这晨昏之间,数不清的是似水流年。建功立业的人,告老还乡的人,打算一展雄才伟略的人,都在黄昏时分反思自我与人生。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靰。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韩愈《山石》节选
山石料峭,山路狭窄,黄昏的时候来到寺庙,发现庙里有蝙蝠乱飞。僧人为自己准备好床铺和饭食,饭菜虽然粗粝,但足以填饱肚子。夜深的时候,静静地躺在寺庙中,万籁俱静,连小虫的低鸣也听不到了,明月爬上了山头,清辉通过窗户水银般撒落在地上。随后,韩愈描写了清晨的美景,然后感叹,人生之事能够自得其乐就好,何必要受制于他人呢?我的那几个朋友,怎么已经年老,还不返乡呢?
韩愈这首诗从黄昏写起,写到深夜的寂静,清新的黎明。这与其他诗人常常从清晨起笔,看朝阳绚烂,观夕阳伤感大有不同。在韩愈的诗中,能够果腹、蔽体,便知足常乐,根本不用理会晨昏的区别。高尔基也曾说,“世界上最长而又最短,最快而又最慢,最平凡而又最珍贵,最易忽视而最令人后悔的就是时间。”时间每分每秒都是一样的宝贵,“晨与昏”不过是人们用来计时的标准,“昏睡晨醒”不也是轮回的一种吗,又何必太在意此刻是日出还是日暮!含着对生活深深的激情,无论清晨还是黄昏,都同样可以获得快乐与美感。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白居易《暮江吟》
白居易说一道残阳,铺洒在水面之上,波光粼粼的晃动下,一半是碧绿,一半是火红。最惹人怜爱的是这九月初三的月亮,月色下滴滴清露就像颗颗晶亮的珍珠,而那弯弯的月亮就像一张精巧的弓。恐怕再也没有人能把夕阳的美景写得如此安详。有人说李商隐吟诵“只是近黄昏”,有仕途不顺的抱慨。但白居易同样遭遇政治立场的“牛李党争”,他请求外放后,欣然自得,写下如此淡定的篇章。可见,同样的黄昏也可以品砸出不同的况味,同样的夕阳,也可以装扮出不同的人生。所谓“人到中年万事休”不过是一句安于现状的托词。只要想改变,人生随时都有不同的境况。
曾经有两个关于“黄昏”的故事。她们都是年过六旬的老太太,却在儿女们上了大学、结婚成家后,做出“反常”的举动。年少守寡的那个人,终于决定与多年前的恋人结婚,重新披上婚纱,争取自己的幸福,完成一生的梦想。另一个因为不愿再忍受丈夫的坏脾气,毅然决定和丈夫离婚,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两个老太太的经历都引来了各种非议。守寡一生为什么不能守住最后的贞洁,维持了一辈子的婚姻为什么不能再将就几年,都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还折腾什么?
但认真想想,其实她们做得都对:一个为爱而结了婚,一个因为不爱而离了婚。黄昏的决定,修正了她们一生的错误。无论是谁,也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愿意,都可以随时改变自己,订正人生的失误,享受生活的幸福。
晚年的幸福其实一样绚烂,如陈年美酒,在历尽生活的辛酸后,更有别样的甘甜。就像夕阳晚照,虽然余热不多,但也同样可以拥有醉人的身影,投递出自己的浪漫。人无两度少年时,但夕阳的火红不也是一生仅有的一次吗?
秋风入唐,不染浓愁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刘禹锡《秋词(其一)》
这首《秋词》历来被看做刘禹锡的代表作,也是他一反前人悲秋落寞情怀的昂扬赞歌。一句“自古逢秋悲寂寥”道尽了千古文人的悲秋情结。而在刘禹锡看来,秋高气爽的天气,似乎比春天还要给人以鼓舞。晴空之上,一只展翅高飞的鹤冲天而上,排云的斗志激励了诗人,将他的诗情倏忽间便引到了碧霄之上。其通达的态度,乐观的精神,令刘禹锡的诗从所有吟诵秋天的苦恼中解脱出来,想到秋天的辽阔、壮美,就会不自觉地吟诵起他的这首诗。
文人悲秋似乎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也仿佛内化成了文学的一种传统。想到秋天,就可以感受到初秋的愁绪,深秋的暮气,一点一滴,都渗透在中国的诗词中。“怕逢秋,怕逢秋,一入秋来满是愁。”“秋风秋雨愁煞人”“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而“秋风扫落叶”则更添一份悲凉,世故人情,人走茶凉,都在这份落寞中徒增绝望。
但是,在刘禹锡的眼中,秋天就是天高地阔的雄壮。他共有两首《秋词》,除上面提到的描写神清气爽的秋韵外,另有一首描写秋色的诗。两首诗虽然写作的重点不同,但是放在一起,却相得益彰,将秋天的骨气与景色,都融化在了舒远与旷达中。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刘禹锡《秋词(其二)》
明朗的山,纯净的水,夜里的霜,都如此清透、洁净。树木上那些各色花朵也开始渐渐透出浅黄。试着登上的高楼,清气入骨,哪里像春色那样撩人情思,引人发狂。刘禹锡将春和秋放在一起对比,写出了秋天的朴素、爽朗与纯净。第一首诗,志向远大,如一鹤冲天;第二首诗,心地高洁,如明山净水;两首诗既纠正了前人“逢秋寂寥”的忧伤,也展示了诗人的志向与情操,可谓“一箭双雕”。
唐代诗人对于秋天的感情,似乎都是清凉、爽利的。好像唐代的秋天从不拖泥带水,而是干净、利落,给人以振奋,促人以豪情,昂扬的精神面貌和情怀,常常给人以朝气蓬勃的力量。“诗言志”是中国诗歌历来的传统,文人们常常借助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和志向。而唐代诗人对秋高气爽的歌颂,正是唐朝蓬勃激情的具体显现。秋风秋雨、秋月秋花,常常不是没有缠绵的愁绪,而是带来清新和凉爽。
宿雨朝来歇,空山秋气清。盘云双鹤下,隔水一蝉鸣。
古道黄花落,平芜赤烧生。茂陵虽有病,犹得伴君行。
李端《茂陵山行陪韦金部》
下了一夜的雨,在第二天的清晨终于停了。空蒙的山里,秋气弥散,清新凉爽。看到鹤飞、听到蝉鸣,望着道路两旁被雨水打下来的黄花。在这样的清冷中,空气一碧如洗,李端也觉得即便身体微恙,也仍然要陪着同伴旅行。唐朝以外的秋天似乎都布满了浓浓的愁绪,唯独在唐朝的天空下,秋天给人的是清冷,矍铄和振作。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这首诗是李白的代表作,风格豪迈、飘逸,也有着彻骨的潇洒。“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看到秋雁远去,万里长风扑面而来,诗人不但没有愁怨,而且举目望苍天,酣醉在高楼。人生在世的不称意,就此抛在脑后,大有“让往事都随风去吧”的洒脱。虽然没有刘禹锡“我言秋日胜春朝”那种质朴的诗句,但全诗读来酣畅、痛快,毫无半点秋愁,而且意境疏朗、壮阔,引人神思飞扬。及至晚唐,描写秋天景色的笔法,也并未改变。比如杜牧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杜牧《山行》
沿着蜿蜒遥远的山路向寒山行进,在那白云缭绕的地方,住着几户人家。我几次停下车来,欣赏这枫林、晚景,被风霜染红了的枫叶,比二月的红花更加鲜艳夺目。秋天的景色如此静美,令诗人深深地迷恋在这片如火的枫叶中。春天的繁花似锦虽然美丽,却没有漫山红叶的热烈和健朗。秋天,就在这灿烂也辉煌的时刻显出了自己的特色。四季之中,秋乃是丰收的象征。诗人的悲伤不过是季节轮换时短暂的凋落,而欣赏和眷恋的却是孕育并成熟的果实。
******在《沁园春·长沙》中写过,“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诗句,山河的壮美、雄奇都不是普通人所能体会和想象。大气磅礴的手笔,开阔舒展的心胸,更是无人能及。看来,所谓“悲秋”也未必是所有文人的情绪,那些恢宏的时代,总有许多诗人在笔下汇集了太多的饱满的激情与志向!
光阴的切片,刹那的永恒
有人说,刀刀狗是中国的史努比。可是在“同为狗类”的包装下,似乎刀刀的心事更合中国人的口味。比如,它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人们,“别去校对时间,那会让你突然老去。”这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读起来不免令人伤感。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弹指间灰飞烟灭,人世间最无情的便莫过于时光。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
杜甫说,他已经老了,悲秋的愁绪也更加浓重。但正赶上重阳,所以他宽慰自己,并决定打起精神来和大家共尽欢乐时光。结果有风吹来,帽子一歪,露出稀疏的短发。羞愧之余,忙请旁边的人帮自己整理帽冠。抬眼望去,蓝天之水,在远处奔泻;玉山之峰,携着高处的轻寒。山高水阔,壮怀激烈,不免感叹人世的短暂。不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还有谁能健在,带着茱萸再来这里聚会!“细看茱萸”就犹如刀刀说的“校对时间”,和永恒的自然、无尽的岁月相比,只会让人觉得自己突然苍老。于是不免心惊,人生太短,却常常叹息太长!哪一刻才值得为之驻足!
陶渊明在《杂诗》中说,“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在古人看来,惜时似乎是一种良好的品德。盛年和清晨都是一个人最宝贵的时光,珍惜时间,不是纵情享乐、游戏人生,而是建功立业,开创属于自己的天地。所以,晚唐诗人王贞白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并不是光阴可以存下来卖出去;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无法留住光阴,才令其成为无价之宝。千金散尽还复来,但一掷如梭的时光,却永远无法回头。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杜秋娘《金缕衣》
有学者说,这首《金缕衣》并非杜秋娘所作,她不过是中唐时一个著名的歌女,因为曾经唱过此曲,所以便有幸被冠名。这首诗的大意是:我劝你不要在乎那华丽的金缕衣,我劝你还是要好好珍惜青春年少的光阴。花开的时候,不要犹豫,直接折下来便可以了。不要等到花谢之后,徒然折下一段空枝。
从词作的温柔的口吻,如水的规劝中,似乎确实可以读出女子的柔情。看花流泪,见月伤心,的确是女子才容易流露的感情。笑靥如花,如花美眷,女子和花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黛玉在葬花时不禁感叹,“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花开花落,最能触动女子细腻的情思。
而杜秋娘似乎也悟到了这自然的常态,但她并不消极。她鼓励并劝勉世人,不要贪图金缕衣的物质吸引,要将自己的热情和年华投入到积极进取之中。唯有把握时机,拮取人生最灿烂繁华的光阴,才算不辜负宝贵的生命。相传,她丈夫李锜因为听了她演唱的这首诗,而将她收为侍妾,成就了一对“忘年恋”的典型。后来,李锜起兵反抗朝廷遭到镇压,作为罪臣的家属杜秋娘被送到后宫为奴。结果,又是因为她演唱了这首《金缕衣》,被唐宪宗赏识,封为秋妃。不管后来岁月如何坎坷,总算没有辜负自己青春的绚烂,惜时的志向,折花的岁月。
当然,除了只争朝夕的进取外,享受当下生活,似乎也是唐代诗人别样的风采。就像庄周梦蝶,浑然不知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穿行在扑鼻迷眼的尘世中,人生的真实却来去空空,人生如梦却又体会着深刻的痴缠与爱憎。滚滚红尘,不妨卸下心灵的重负,在时光的洪流中止步,然后静静地聆听,山的呼吸,水的叮咛。李白有诗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在这匆忙行走的人间,能有几个人有时间有心情反思人生呢?除非机缘巧合,得遇名士得点,或可从中体悟生命的刹那与悲欢。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李涉《题鹤林寺僧舍》
人生一场大梦,世间几度秋凉。顶着建功立业的志向,也常常压得人没有喘息的机会。所以李涉说,终日碌碌无为地奔忙,仿佛在梦中一般。忽然听说春天就要过去了,所以还是决定出来登山。路过竹林深处,偶遇寺庙里的僧人,闲谈中受到智慧的点拨,令俗世麻木之心,获得了片刻的轻松和欢愉。一句“浮生半日闲”道尽了人世沧桑事,也点醒了世俗混沌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加官晋爵,为仕途功名,为建功立业,芸芸众生以各种理由在不懈地奋斗着,珍惜了青春,却辜负了年华。惜取少年时固然是昂扬的一种状态,但于忙碌中品一杯香茶,也是人生应有的一种潇洒。自在的生活,如水的智慧,应该是张弛有度,不断调整生活的节奏和灵感。
抓一把茱萸仔细端详,在这束光阴的标本中,杜甫找到了悲秋与自强。再大的手掌,也握不住如水的光阴;但却可以找到时光的碎片,如同一叶叶甜美的诗篇,有的写着珍惜青春,应该充实而勤奋,也有的悄悄地告诫人们“偷得浮生半日闲”,退去浮华,才能给心灵以宁静的港湾。
相传,元代名士莫子山某次出游,途径寺庙,想起李涉当年的幸运,希望自己也可以得遇高僧指点。不料,寺中方丈竟然比红尘中人更贪钱财,俗不可耐;而且非要他赠诗一首留作纪念。莫子山却不开情面,便将李涉的句子颠倒下,得了首新诗“又得浮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终日昏昏睡梦间。”虽然只是句式的调整,却写出了自己尴尬的“半日闲”,庸僧的鄙俗也轻松地见诸笔端!
“日子怎么过,快乐不快乐”,每寸偷闲或忙碌的时光,都藏着人们深深的眷恋。嬉笑怒骂,每一个生动的刹那,都是时光留给未来的标本。
一束月华照透古今离思
静谧的夜晚常常荡漾着安详与神秘,吞了长生不老药的嫦娥,和西西弗一样遭受惩罚的吴刚罩着面具的女巫,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还有变成王子的青蛙……在一个个动人的故事里,月光就那样清澈如水地流淌在人们的心里。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烈日的骄阳,但很少有人不喜欢清凉的月光。
当静静的月亮缓缓地爬上天际,白天的喧嚣便就此沉寂。于是,当一轮明月静静地从海上升起,天各一方的人们便共赏这美好的月亮。“明月千里寄相思”,透过这与天地同光的月光,亲人、朋友,彼此传达着深深的思念之情。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望月怀远》
虽然情人们天各一方,但想到彼此能够看到同一个月亮,也算天涯若比邻了吧。可惜,人生短得是欢愉,长得是别离。于是,竟怨恨起这漫长的夜晚,让相思也开始慢慢拉长。吹灭的是蜡烛,吹不灭的是月色撩人。月光就这样满满地铺在房间里。披衣而起,露水打湿了衣衫。在这清凉如水的月光里,诗人不仅感叹,这样美的月华,我无法手捧这银色的光芒来赠给你,不如回屋睡觉,希望还能做个美梦,以期梦中相遇。
路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望月怀思,历来是思念的主题。王维说,“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但那相思是一种男女之间的爱恋,而月光如水,那静静的相思,如涓涓甘露,低地净透人心,直落心底,打动着每一个有情之人。无论想念的是父母、朋友,还是恋人、或者只是不懂事的儿女,都可以透过月光来传达情意。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月夜》
写这首诗的时候,适逢安史之乱爆发,叛军攻入潼关,杜甫携家小避难。结果后来听到唐肃宗即位,于是赶去助阵,打算为国效力,评定叛乱。不料,刚刚启程就被叛军抓到长安。明月当空,杜甫思念起自己的家人,于是写下了这首感人至深的名篇。
诗作起笔,杜甫没有写自己困在长安的情景,而是时空穿越,想到此时正在鄜州的妻子。明月皎皎,她独自坐在闺中,想必也是在思念自己吧。可惜的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儿女们,天真烂漫,根本不懂得惦记远在长安的父亲。夜深不能寐,只有妻子一个人孤独地望月。缓缓弥散的雾气渐渐打湿了她的云鬟,月亮的冷光也凉凉地撒在她的臂膀上。一轮月,两地情,何时才能结束这痛苦的生活呢?到时候也便不用再对月垂泪了!
一束月光,穿山绕水,投递在彼此的眼中,又从眼中越过,直抵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月光无比清冷,就像藏在心底的相思,飘渺、忧伤。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虽然明知道没法掌控,却仍然怀着美好的希望,期盼着夜夜的团圆。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王建《十五夜望月》
这首诗的大意是:月光洒在院子里,地上仿佛铺了一层白霜。老树上的鸦雀也在这个时候渐渐进入了梦乡。夜深人静,秋露无声地打湿了桂花。今晚月色皎洁,人人都会望向她,只是不知道这惆怅的秋思会落在谁的旁边?举头是高悬的明月,低头是思乡的浓愁。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不管身处何处,只要能够望到同一轮月亮,就如同近在咫尺。可是那薄凉如水的月色,却直逼内心的寂寞与彷徨,斜斜地映衬出屡屡离思。
李白在《把酒问月》中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这是李白对人生幸福与无常的一种感慨。今天的人已经看不到古时候的明月,而今天的月亮却曾经照耀过古人。古人和今人逝者如斯,但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都曾对月感伤,望月怀远。千古离思,都不过是一束皎洁的月光。虽然历史的背景不断变换,但留在人们心中的情意却是相通的。
月光清雅、素淡,如一曲离歌波动人们的心弦。“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用自己对爱情和人生的全部理解,诠释了嫦娥奔月后的孤独,也点出了月宫的相思与寂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嫦娥的离思,才引得月光如水,清新凉透,也载满了深深的浓愁。“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万古常新永远都是这轮明月,冷月无情却载着人间的离别与思念,她悠远、神秘,而又妩媚动人;监视着年华如水的人生和青春,滚滚东流的历史波澜。她承担着一次次的追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苍天。”她传达着人们间的相思与惦念,“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就是这样一道月光,透过重重的历史闸门,将她亲切幽冷的光辉无私也无情地洒落在人间。尘世几番梦回,唐诗如月,阴晴圆缺,照透古今相思,见证了人间的离合悲欢。每一段人生都是不同,但每一寸月光却同样皎洁、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