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作为一面镜子,映衬过去的是非,照出现实的黑白;埋没逝去的青史,激起今世的尘埃。从古语里觅得真趣,无论哪一个时代的人都会,对人生有太多感慨的元文人怎肯错过一场场历史好剧,以讽喻当下的是非黑白呢?
辗转思古,当时只道寻常事
曲人卢挚的一生可以说是一个悲剧,无论是感情上还是事业上。他与其他人的不同在于,别人既没有得到感情的归属,也未在仕途上迸发出光芒,而卢挚把这两样东西都掌握在了手中,最后又错失过去。是他的性格使然还是他时运不济,后人很难评断。
元世祖至元5年(公元1268年),经过几轮的筛选,卢挚荣登进士榜单前列,不久之后即当上翰林院集贤学士。早在唐代就已经存在集贤院这样的文书办事机构,专门负责撰写经史子集,宰相亦属于集贤院大学士之一。可以说,从集贤院出来的才士,被升为一、二品官大有可能。所以唐人把进入集贤院称为“登瀛洲”。相传瀛洲是东海的仙山,唐人认为,集贤院就像仙境一样,入了这里简直幸运至极。
元代继承了唐集贤院体制,并兼翰林院作用,还增编了不少部门,其中学士的地位仅次于大学士,这是在至元22年之后才实行的制度。此前以学士最大。所以,卢挚年纪轻轻就能作到学士的位置应该可以得意了,而且该官职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和谏臣,皇帝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都要向他们垂询,把他们视做知己。不过,当臣子不再受皇帝宠信时,那种从天堂掉进地狱的滋味更是痛如剜骨。
朝瀛洲暮舣湖滨,向衡麓寻诗,湘水寻春,泽国纫兰,汀州搴若,谁与招魂?空目断苍梧暮云,黯黄陵宝瑟凝尘,世态纷纷,千古长沙,几度词臣。
——《蟾宫曲·长沙怀古》卢挚
早晨还在朝中办事,晚上却已被放逐到遥远的南方。朝夕不过几个时辰,境遇却是天壤之别。古人把“瀛洲”比作天子脚下,卢挚借“瀛洲”与“湖滨”对比,来说自己的遭遇朝廷的放逐。
卢挚做集贤学士没多久,就因得罪人而遭谗,被贬谪到湖南,路经长沙偶感风物,写下了上面这曲《蟾宫曲》。他在江南待了数年之久,以《蟾宫曲》为牌子写了十余首怀古曲,名义上感叹千秋万世,其实是倾倒一肚子的苦水。
曲中第一句交代自己遭遇的背景后,接下来便写他在湖南的见闻:徜徉在衡山之麓,漫步于湘水之滨,鼻尖嗅到的是岸芷汀兰散发的幽香,眼前是漫天芳草,令人想起了以秋兰为佩的屈原和在江边追忆屈原的宋玉。哎,像是宋氏一样肯为屈原招魂的有几人呢?千年时光匆匆而逝,他来到了湘水之滨,举目遥望远处苍梧山与黄陵庙,不禁想到了舜帝和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思古之情油然而生。
“空目断苍梧暮云,黯黄陵宝瑟凝尘”两句,所指的便是舜帝与娥皇女英的故事。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曾里讲到,舜到南方巡狩,死于苍梧山下,便葬在此处。而《水经注》中记载,娥皇、女英对舜帝忠贞不已,舜帝死后,她们纷纷溺毙于湘水殉情。人们为了纪念二女而在洞庭湖畔修了黄陵庙。卢挚用这两句话来描写暮霭覆盖的苍梧山和黄陵庙,并为尘土掩埋的二妃抒发自己的哀伤和追悼之意。
卢挚思屈原、宋玉,思舜帝、二妃,皆是有缘由的。长沙湘水畔,多少年来留下了无数骚客的遗憾。卢挚也怕在这里度过余生,再难回到帝王身边施展长策。为忠臣者最怕遭冷弃,他的伤情在曲中不言而喻。
凡善于做诗成对的文人,只要见到有古人痕迹的事物时总不免多愁善感一番,要么慷慨激昂,以舒壮志;要么感时伤事,黯然出尘。卢挚感怀身世,在对人生无望的幻灭之后,不得不放手。
问黄鹤惊动白鸥:堪鹦鹉能言,埋恨芳洲?岁晚江空,云飞风起,兴满清秋。有越女吴姬楚酒,莫虚负老子南楼。身世虚舟,千载悠悠,一笑休休。
——《蟾宫曲·武昌怀古》
辗转到了湖北武昌,卢挚此时仍带着集贤院学士的高帽,却终日闲极无聊。一****登临名闻天下的黄鹤楼,忽而有只惊起的白鸥横空飞过,与黄鹤楼钩织成了奇妙的画面,就像黄鹤惊动白鸥一般,令白鸥不敢停留。此情此景,激发了卢挚的灵感,他遂写下了这首武昌怀古曲。
举目望去,看到远处的鹦鹉洲,卢挚蓦然想起死在此处的汉末才士祢衡。祢衡因为恃才傲物、桀骜不驯,相继得罪曹操、刘表等人,最后一个收留他的江夏(武昌)太守黄祖也受不了祢衡的嘴,将他处死。祢衡的饮恨在卢氏看来可悲可悯,卢挚认为,一个有才能的人因为高位者的不赏识而就此淹没,难道不是件恨事吗?
不过,浩瀚长空,云淡风轻,有吴越美女香酒陪伴,卢挚觉得不应因为一点伤古之情就浪费了眼前的景致,辜负“老子南楼”的美意。“老子南楼”本是《晋书·庾亮传》里的一个小故事。东晋六州都督庾亮镇守武昌时,他的部下殷浩等人月夜乘船登南楼赏夜景,庾亮得知后也来凑热闹。部将们见状纷纷走开,为自己偷闲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庾亮却笑着说:“你们不用这么着急走,就算先生老子来了这里,看到胜景也不忍离开的。”说罢便亲热地与殷浩等人饮酒作乐,谈论国家大事。
卢挚借“老子南楼”来劝自己,不要辜负良辰美景。面对身世如虚舟,无根无底、四处飘荡的境况,卢挚虽然伤怀,可是却于事无补,他能做的只剩下自我释怀。历史记载中的卢挚温柔多情,词曲清丽,在他的众多曲子当中,这曲《蟾宫曲·武昌怀古》竟突发豪放之言,叫人不免惊讶。难得卢挚能如此看得开,在尽是霪雨霏霏的元代发出清音。
但不可否认的是,卢挚时刻都透露出对现实不满,他的怀古曲既不是为赞扬古人而作,也不是为天下黎民所写,通常都是为自己的一点辛苦诉说埋怨之言。他无力改变现实,能做的只剩下饮酒作乐,寻求离开浮生的解脱。也许正是他想放又放不掉的优柔寡断,注定了他事业的不顺、情感的失败。如果他能专心为他心爱的女子朱帘秀而钟情,他的一生想来能获得些许安慰,然而就连忠贞的爱情,他也让其如冰般在掌心消融。卢挚的一生,因为他的优柔寡断,注定是要失败。
一醉解千愁,酒醒愁更深
“酒”这东西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对烂酒鬼来说,酒肯定是导致人更颓废的罪魁祸首,但对文人来说,酒往往是其灵性爆发的催化剂,是大大的妙物。中国饮酒习俗源远流长,是宫廷、家庭饮宴必不可少的“芳物”,也是一种礼仪、情趣和心境。喝酒有功、德、趣、祸等说法,不是饮酒就有错,少喝怡情,大喝才伤身。此外,酒和诗特存在着不可拆解的因缘,若是没了这东西,中国历代的文化将会缺少非常精妙的一笔。
宋代民间传说中记载过一个书生,名叫赵元,嗜酒如命,他曾言:“我这里猛然观望,风吹青旆唤高阳。吃了这发醅醇糯,胜如那玉液琼浆。喜的是两袖清风和月偃,一壶春色透瓶香。花前饮酒,月下掀髯;蓬头垢面,鼓腹讴歌;茅舍中酒瓮边刺登哩登唱。三杯肚里,由你万古传扬。”
喝酒喝到醉生梦死,一觉醒来的赵元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他笑眯眯地手提壶烧,却觉得它比琼浆玉露更使人清爽。既然家徒四壁、两袖清风是他的现状,与其对命运不断埋怨和奢求,还不如月下饮酒、捧肚歌唱。三杯酒下肚,说不定吟出什么千古名句,后世传唱呢!
赵元这玩世不恭之态,是许多爱酒的文人的缩影。例如晋代竹林七贤中的刘伶,对酒的痴迷程度比赵元有过之而无不及。由此可见,中国文人对酒及酒文化青睐有加。
赵元本是宋代民间传说中一个因酒得奇缘的小人物,他是落魄的富家子弟,平时好酒贪杯,被妻子刘月仙和岳父、岳母嫌弃。刘月仙及她的父母总是任意打骂赵元,把他视为废物,后来甚至欲除他而后快。赵元只能依托醉酒来逃避现实的苦难。他的好酒并不如古代名士那样风雅,一不是为了激发诗性,二不是通过喝酒得出一些文化结论,他喝酒只为解脱。不过,他后来却经历的一系列好事,这些好事都是因酒和美如蛇蝎的老婆刘月仙,倒也可以说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素有“小汉卿”美称的元代戏曲作家高文秀借赵元的故事发挥,写了《好酒赵元遇上皇》一剧,顿时在民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让市井之人再次肯定“酒”是好物。在高文秀的笔下,赵元历经酒难、酒缘、酒功、酒趣等过程,让观剧人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看罢剧目之后,人们忍不住开怀叫好。
赵元的“酒难”由他的蛇蝎老婆刘月仙引起。此女嫌弃赵元不长进,暗暗在外面与东京臧府尹有暧昧关系,一心想要嫁给臧府尹。刘、臧二人为了做长久夫妻,臧府尹遂设了一个诡计,差赵元送文书到汴京给丞相赵光普。而藏府尹故意把文书晚三天交给赵元,让他延误日期。宋代官府有明文规定,延误一日杖四十,延误三日就处斩,赵元心知死路一条,又不得不送,满腹哀愁地上路了。
一场梨花大雪来临,天寒地冻,不过赵元并没有对老天发出怨怼,反而感谢上天,因为大雪让自己躲进了路边酒馆,与他的知己——“酒大人”见面。
见酒后忙参拜,饮酒后再取覆,共这酒故人今日完聚。酒呵,则到永不相逢,不想今番重聚。为酒上遭风雪,为酒上践程途。这酒浸头和你重相遇,酒爹爹安乐否?
——《好酒赵元遇上皇》第二折【牧羊关】
这段曲子写得好笑有趣,是赵元见到“酒”之后的表现。他一路冲进酒馆,叫来“酒大人”,对其又是参拜又是讨好。赵元视酒如亲人,还以为自己赴死之前肯定不能再见它,没想到因为暴风雪而与“亲人”重逢,实在让他又惊又喜。剧中第二折这段求爷爷告奶奶的感激话,听来让人忍俊不禁。他那充满谐趣的话被微服出巡、落脚酒店的宋太祖赵匡胤一行人听到,赵匡胤忍不住留意了此人。
赵元一边喝一边唱,忽然听见旁边的掌柜在与人大声理论,顿觉对方打扰了他的酒兴。他上前一问掌柜,才知有几个人喝完酒却没钱付账,他便大方地替这些人付了钱。不料没有酒钱的几人正是赵匡胤一干人等。赵匡胤不小心丢了银子,所以无钱付账,他欣然接受了赵元的恩惠,并与赵元把酒言欢。二人聊得甚是投机,均觉得遇到了知己。赵元一时酒劲上来,便开始对赵匡胤诉苦,讲刘月仙和臧府尹如何害他。
赵匡胤闻言思索半晌,声称自己认识宰相赵光普,并且在赵元的手臂上写下了一封“求情信”。赵元带着手臂上的“求情信”到了京师,见到赵光普之后,赵光普立刻对他客客气气,还推荐他当上高官。
衣锦还乡的赵元,见到臧府尹被赵光普发配边疆,刘月仙也被杖刑一百,两人都受到应有的惩罚,他便心满意足了,遂向朝廷辞去官职,回到了他的酒坛边,又开始了与美酒相伴的生活。
赵元自认自己是“愚浊的匹夫,不会讲先王礼数”,宁归隐而不进取。其实,他身上有着古代文人共同的气质,入仕之念并非一点没有,但他自言一介匹夫,是因为世上人心难测,伴君如伴虎。爱人的欺骗、上司的陷害令他对现实充满失望,而“酒大人”从不会骗人。在酒的面前人可以变得毫无心机,酒也可以为人解除一切烦恼。在赵元看来,贪杯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比升官发财更为现实。
高文秀之所以选中赵元的经历做自己剧本的内容,也是想借他来映射自己。赵元因酒难而遇酒缘,巧得功名,是文秀以及所有元文人的梦想。如果他们能赶上帝王微服出访,与帝王结缘,说不定也可入朝为官。可现实状况的悲惨又令元文人知道一切仅是想梦而已,所以文秀又安排赵元回到“酒大人”身旁,这是元文人无奈之下的隐忍。郁结于他们心中的不甘之痛和不仕之忧,如双刃剑一般折磨着他们,他们只能从舞台戏剧中寻求自我麻醉。
然而,人们常说“一醉解千愁”,却不知酒醒愁更深。无论怎样,一个人借酒堕落总是不值得称道的,世界上越是没有人爱自己,自己才越要爱自己。
理想与现实给杨贵妃制造了尴尬
澳洲土著居民毛利人以胖为美,在世界各民族都是罕见的,族中女子大多重300多斤,虽然胖却很灵巧,甚感可爱。中国流行以胖为美,唯有唐朝时期,“胖美”不是在某个民族内产生,而是风靡全国的时尚体态,形成这种原因是由于当时的鼎盛国力、文化繁荣和民政宽松。
唐人认为,国家雍容华贵、大方得体,因此彰显世人美丽的女子也应丰腴才对。加之唐朝流行高耸发髻、花纱长袍彩衣,女子多袒胸露背,如果瘦骨嶙峋,看起来就像个骷髅,当然不适合唐时大方的装束。正是这种美学观念,唐朝第一美人杨玉环顺利选秀入朝,成为唐明皇之子寿王的王妃。
种种历史资料显示,杨玉环身高一米****,体重一百三十余斤,应是中等身材偏胖。她能歌善舞,当然不会是个水桶腰,否则也不容易被朝廷选秀者看上。此外,玉环精通音律,聪颖非常,机智过人,善解人意,不但寿王喜欢,老皇帝唐玄宗也很喜欢这个“媳妇”,找了种种借口将她送去做了女道士,将她和寿王的关系割裂开;几年后唐玄宗又找了个理由将玉环招入宫中,但这一回则是做为自己的妃子。
唐玄宗不顾人伦,夺子所爱,但在那时并没有遭到道德上的谴责。而玉环受宠,杨家借女人上位,反而成了天下人的话柄。是以当安禄山逼宫时,杨贵妃成了最大的替罪羔羊:****祸主,其罪当诛。
睡海棠,春将晚,恨不得明皇掌中看。霓裳便是中原患。不因这玉环,引起那禄山?怎知蜀道难。
——《四块玉》马致远
马致远在写这首形容杨贵妃的《四块玉》时,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多少对这个美女持的是鄙视态度的。他笔下的杨贵妃美则美矣,却并不待见:暮春时节,海棠春睡的杨贵妃姿容娇艳,玄宗恨不得把她当做掌中明珠,然而偏偏就是这个美女成了中土大唐的祸患。玄宗与她终日在宫中轻歌曼舞、饮酒作乐,不顾朝政,节度使生出异心,在地方起兵造反,祸国殃民。最终节度使安禄山叛变,攻入潼关,玄宗带着杨玉环及残兵逃亡蜀中。逃亡大队路过马嵬驿时,扈从的禁卫军哗变,要求玄宗诛杀杨玉环以谢天下,重拾明君姿态。对玉环视若心头肉的玄宗悲痛不已,但为了稳定军心保命在先,仍是牺牲了曾经引以为精神支柱的胖美人。马致远的曲子讲的就是这段故事,他明说唐明皇无道,其实是说杨玉环红颜祸水。
然而,真正该受到谴责的是这二人吗?唐明皇倾国之后舍不得江山和性命,将心爱的女人送上刑场,他的内心也是备受煎熬的。真正可恨的,不应该是背负祸国罪名的杨玉环,也不是自私保命的唐玄宗,因为他们只是相爱,相爱又有什么错呢?一切皆怪他们没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明智的皇帝和混乱的朝廷接纳了一个错生时代的女人,便乱了天下。所以,后人还是认为,白居易对二人情感的中肯评价是最能让人接受。
此生长恨天地有时限,唯愿在天成了比翼鸟,在地连理枝纠缠。杨贵妃与唐明皇也不想成为一个昏君一个祸水,他们只想厮守到老而已。然而这点愿望也因为他们的身份而未能实现。此时再看白朴的《唐明皇秋叶梧桐雨》,对唐明皇与杨贵妃不免生出同情,才知相爱不能相见的滋味,那等心酸怎一个“愁”字了得。
【滚绣球】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沉香亭那一朝,按霓裳,舞六幺,红牙箸击成腔调,乱宫商闹闹炒炒。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辏着,暗地量度。
【三煞】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江干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翩,豆花雨绿叶潇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莫不是水仙弄娇,蘸杨柳洒风飘? ……
【黄钟煞】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半人愁闷搅?前度铃声响栈道。似花奴羯鼓调,如伯牙《水仙操》。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渲湖山漱石窍,浸枯荷溢池沼。沾残蝶粉渐消。,洒流萤焰不着。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催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唐明皇秋叶梧桐雨》第四折白朴
这段唱腔摘自《秋叶梧桐雨》的第四折,讲的是唐明皇马嵬坡杀死杨国忠、逼杨玉环自缢之后回宫时的情景。那时安史之乱渐渐平定,回到长安的玄宗不问世事,退居西宫颐养天年。可是痛失挚爱,他如同丧失了魂魄,而爱情沦丧之后他的权利又被架空,爱情与事业两厢皆无好结果的玄宗凄凉不已。面对着西宫内杨玉环的画像,他更加心痛欲死。
“滚绣球”、“三煞”、“黄钟煞”三段均是描写唐玄宗当时的心情。他回想在长生殿的那晚,与杨玉环并肩坐在长廊上,对着在夜风中簌簌作响的梧桐,誓言生生世世不分离。还有在沉香亭的那天,玉环跳着绝美的舞蹈,他唱歌,她舞袖,彼此眉目传情,好不快活。这些好像都在昨日发生一样,但一转眼物是人非事事休,只剩下自己对着凄迷细雨、冷冷殿阁,看百花落尽,绿叶萧条,睡着了惊醒,躺下去一夜无眠。
夜里西风寒气逼人,在窗棂间滑过时发出奇怪的声响,仿佛是西蜀栈道上的马铃声、渔阳鼙鼓的惊魂声,令玄宗冷汗淋漓。败落的花叶、月下阴影重重的山石、枯静的荷塘与翅沾湿露的蝴蝶,看上去死一般的寂静,然而他又看到昏黄的灯火在闪烁,耳边听到了虫燕喧闹泣鸣和恼人的捣衣声。玄宗弄不清自己究竟听到或看到什么,只因他心乱如麻、彷徨无措,有声也是无声,无情也是有情。这一夜梧桐雨,沾湿了周遭的事物,而他的泪早已打湿龙袍。
白朴将玄宗放进了梦幻凄清的西宫,让他游离于内无法超脱。此举略显残忍,然而在宫中玄宗的一举一动却可真实地反映出玄宗的情谊。在《旧唐书》中讲过,玉环“每倩盼承迎,动如上意”。玄宗平时的饮食起居、行走踏步,稍有行动,玉环皆能领悟,帮他处理好接下来的事情,此等体贴,并不仅是一个纯以美色得到皇帝青睐的妃子所能做到。皇帝三宫六院,艳妃如云,何以偏偏专宠玉环?皆因玄宗视她为知音。步入老年的玄宗就算再好色,凭他年轻时的明智也不至于为了一个美女而弃江山,而且,纯是贪图床笫之欢不足以让唐玄宗迷失心智。是玉环的体贴入微让唐玄宗枯燥的中年仿佛得到了春雨,玄宗实则为自己找了最佳的柏拉图情侣。
如此去看待玄宗与玉环的爱情,则更不忍对他们有非议。白朴一生在情感上饱经伤痛,令他能深切体会两人的苦痛,所以他格外同情杨玉环的身世,让唐玄宗梧桐夜雨一席话,作为献给杨玉环最美的祷文。
一品贵妃的杨玉环,做到女人一生能够坐上的最高位置,从权利方面而言她应该知足了;作为古典美女,她风靡全亚洲,甚至连日本都有她的衣冠冢,她应该甚感欣慰。因此在许多文人笔下,她被唾骂成妖妇的尴尬或许稍能减弱,毕竟不是她特意为成为祸水而生,只不过恰好那时她生得很美、聪敏多情,而又胖了那么一点点,结果成了中土天下的尴尬。对她,人们应该多几分正视,多几分包容。
复仇与道义的共振
复仇似乎是小说家永远也写不完的话题,莎士比亚笔下的王子哈姆雷特、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埃德蒙,他们复仇的过程是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影响世界各地复仇小说的情节演绎。在中国历史上一样上演过许多复仇的故事,因为有杀戮就会有仇恨,但有些是虚幻的纸上谈兵,有些则是真实的存在。
《赵氏孤儿》是中国古代最有名的复仇记之一,不但司马迁特别为此著文,就连法国思想家伏尔泰都忍不住将其改编送上舞台,在欧洲一度引起轰动。当时的欧洲正流行一股“中国风”,无论是物质上还是思想上。西方人认为,中国人的想象力和行动力既奇特又令人震惊。诸如大丈夫“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成,不爱其躯”,这是中国儒家信义所讲的核心,做人最重要的是一个“义”字,为此被千刀万剐亦万死不辞。伏尔泰可能就是看中了这种忠义哲学观,才将《赵氏孤儿》的故事引进,而且他认为,《赵氏孤儿》是只有在中国才会发生的复仇式悲剧。
一幕历史剧既然能引起全世界的关注,不应该让它的剧作者纪君祥无人问津。有人考证说,纪君祥又作纪天翔,大概生活在元世祖忽必烈时期,虽然被称为戏曲家,留下来的作品却少得可怜、但一个成名之作就足矣令他著作等身。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令纪君祥去改编这段发生于春秋时期的故事呢?就必须了解它发生的背景与作者所处的现实有多么相似。
司马迁在《史记·赵世家》中详细地讲了“赵氏孤儿”一事,纪君翔为了使其变得更加富有戏剧性,在某些细节上投注了自己的臆想。是他的巧妙编剧,使得西方人对“赵氏孤儿”的故事关注起来。
晋景公年间,大奸臣屠岸贾欲称霸皇庭,密谋陷害忠烈名门赵氏,并将其一家老小全部杀害。唯一漏网的是当家的赵朔之妻,她是晋成公的姐姐,腹中怀有赵朔之子,由于她当时身在皇宫,才躲过此劫,并在不久后产下一名男婴。赵朔的好朋友程婴和门客公孙杵臼发誓要为赵朔报仇,将这名男婴秘密保护起来,但此事还是被屠岸贾发现,后者立刻下令追杀赵氏遗孤。
程婴一路逃亡,仍是被屠岸贾的部将韩厥拦住去路。程婴本以为必死无疑,却没想到韩厥竟然放了他们。望着程婴离去的背影,韩厥心道: “我若是献出去图荣进,却不道利自己损别人。可怜他三百口亲丁尽不存,着谁来雪这终天恨?怕不就连皮带筋、捻成齑粉,我可也没来由,立这样没眼的功勋!”(《赵氏孤儿大报仇》第一折)
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婴孩,对韩厥来说是不仁;想到赵氏一家若因自己的阻拦而不能得雪仇恨,他韩厥就是不义。不仁不义之徒,韩厥自认绝对做不出来,思来想去,干脆自尽算了,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别人。屠岸贾大概做鬼也想不到为赵家遗孤第一个献出忠魂的竟是自己的手下。
为了找到程婴和赵氏孤儿的下落,屠岸贾扬言要屠杀晋国所有一个月以上、半岁以下的婴儿。未免连累无辜,程婴带着自己的儿子与公孙杵臼逃往一个方向,引敌人来找,另一方面让他的妻子带着赵氏遗子逃往另一个方向。屠岸贾果然率师追杀程婴和公孙二人。程婴假意投降屠岸贾,“出卖”公孙杵臼和婴儿。公孙杵臼心中明白他的苦衷,咬牙陪他做这场“血泪秀”。
【南吕·一枝花】兀的不屈沉杀大丈夫,损坏了真梁栋。被那些腌臜屠狗辈,欺负俺慷慨钓鳌翁。正遇着不道的灵公,偏贼子加恩宠,着贤人受困穷。若不是急流中将脚步抽回,险些儿闹市里把头皮断送。
——《赵氏孤儿大报仇》第二折
【双调新水令】我则见荡征尘飞过小溪桥,多管是损忠良贼徒来到。齐臻臻摆着士卒,明晃晃列着枪刀。眼见的我死在今朝,更避甚痛笞掠。
【驻马听】想着我罢职辞朝,曾与赵盾名为刎颈交。是那个昧情出告?元来这程婴舌是斩身刀!你正是狂风偏纵扑天雕,严霜故打枯根草。不争把孤儿又杀坏了。可着他三百口冤仇甚人来报?
——《赵氏孤儿大报仇》第三折
这三段唱腔,内容是公孙杵大骂朝廷败坏,昏君无道,竟让屠岸贾卑鄙小人竟位列三公。他直言皇帝老子简直有眼无珠,又假意骂程婴“狗贼”,“出卖”自己和赵氏。
屠岸贾怕程婴作假,边让程婴鞭打公孙,程婴只好忍着心痛抽打公孙,而心中却在淌血,几乎把银牙咬断。他暗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到最后,他只能眼见着亲生儿子死于乱刀之下,而好朋友公孙杵臼也一通撞倒在地上,头破血流而亡。
背着“忘恩负义”的骂名,程婴将赵氏遗子带在身边,躲在深山老林里隐居。在与世隔绝、青山绿水的桃源中,程婴将报仇的念头不断灌输给赵家小子。这样做是对还是错,程婴一直在挣扎,但是想到赵家满门三百口皆死于屠岸贾之手,如果不除掉此人,恐怕连天都不容。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不知不觉,赵氏遗子赵武立世成人,联合屠岸贾的“亲信”,里应外合将屠岸贾诛杀,还了赵氏和程婴等人的清白。然而,程婴想到自己的孩子和朋友皆不能复生,痛不欲生。他被接入了豪华的赵府,却并没有享受的心情,而是每日呆在屋中,沉默地坐在案席之上,到了夜晚,对月无语。
隐约间,他好像看到了点点青鸦,几株桑树,闹闹吵吵,一簇耕夫。这些是他在深山里的最常见到的情景。过了一会儿,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死去好友的魂魄在面前晃来晃去,好似在召唤他一般。
忘不了山中的生活,因为隐居能消除他心中的罪孽,然而青山也治愈不了他痛失朋友的悲苦。除了一死,程婴想不出还能用什么来祭奠那些死去的人。
在真正的历史当中,程婴自刎了,以死来祭奠朋友的魂灵。不过在《赵氏孤儿大报仇》这部剧中,纪君祥让程婴免于一死。因为如果他的结局也以死收场,就真是大悲特悲的惨剧了。即便不是个纯正的悲剧,近代中国著名学者王国维仍认为,《赵氏孤儿》与《窦娥冤》至少情节不相上下,“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更有甚者说《赵氏孤儿大报仇》跟《哈姆雷特》的戏剧地位持平,毕竟它取胜在既有真实历史支撑,又富有传奇色彩,而莎士比亚的《汉姆雷特》不过是“凭空捏造”。
其实赵氏孤儿传达的无非是儒家仁义礼智信的“义”。在孟子那里,“义”有个有趣的诠释:“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身而取义者也。”对贪心的人来说两全其美当然更好,可是“生命”和“道义”不是东西,如果两个不可以同时要,按照中国人的观念,自然是“道义”重过“生命”。所以韩厥、公孙和程婴都制造了令人极端费解的“自杀事件”。
中国古代的“自杀事件”之所以被外国人相中,并被他们拿去改编成符合外国人观赏角度的剧目,是因为外国人对中国的“忠义观”很感兴趣。而对朋友忠诚、对事业忠诚的人,在全世界人那里都可以引起共鸣。《赵氏孤儿》动人的一面,就是凭借“忠义“二字,在意识形态上融入了别国人的心灵。
汉宫青冢上,隔世遇知音
那一夜深宫里的幽怨之音,令宫槐的宿鸟、庭树的栖鸦都要屏息。是谁的琵琶乐惊醒了帝皇梦,让汉元帝在宫中四处寻觅幽怨的乐曲从何而来?
元帝走进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去、也不能去的冷宫院内,在一帘深幽的帐幕之后,看到了一抹纤细优美的身影。那一刻他惊呆了,为何这寒宫之中却有如此清艳女子,而他从未有过印象。
【醉中天】将两叶赛宫样眉儿画,把一个宜梳裹脸儿搽,额角香钿贴翠花,一笑有倾城价。若是越勾践姑苏台上见他,那西施半筹也不纳,更敢早十年败国亡家。
——马致远《汉宫秋》第一折
此女的面容倾国倾城,汉元帝一看到她,便觉惊为天人,比之西施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越王勾践早遇到她,西施也要被忽略不计。想到这里,汉元帝更加不理解,就算自己终日在朝堂上忙于政事,也不可能轻易忽略这样的优雅女子,究竟原因为何?
让汉元帝深深着迷的女子,便是在汉宫中呆了几年的王嫱王昭君。她没料到在半夜里弹琴,竟然会惊动帝王,犹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想当年画师毛延寿从中作梗,在她的画像上点了丧夫痣,使她辅一进宫就幽居冷殿。一晚,她忧思难消,本打算趁着夜里无人,拂曲聊以慰藉,竟然引来一心希冀见到的人。
汉元帝与王昭君邂逅的一幕,便是《汉宫秋》第一折开篇所写的场景。马致远的《汉宫秋》作为元代的名剧,所写的虽然是昭君,但它的特别之处是不写昭君出塞,而是架空一段昭君与元帝相爱的过程。在全剧中,马致远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放纵自己的笔调,去写一段欲舍难离、可歌可泣的爱恋。
剧中的元帝和明妃王嫱,前者的体贴,后者的温柔,他们相处的时光温馨无比。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昭君得宠之后,画师毛延寿畏罪潜逃至匈奴,为了报复元帝和昭君,便将昭君的画像送给单于。单于顿时为王昭君的美貌所迷,本准备南下进攻的念头也打消了,派使者到汉室索婚,只要元帝将昭君奉上,一切皆可商量,要是汉元帝敢拒绝,匈奴“有百万雄兵,刻日南侵,以决胜负”。
汉元帝本以为满朝的文武百官会支持他打仗,哪知这班人马各个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地要求他把昭君送给匈奴王。这些“卧重裀,食列鼎,乘肥马,衣轻裘”的本重臣们,本应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却在关键时刻都龟缩起来。面对这些废物,元帝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就这样,元帝忍着心被撕裂的痛楚,在大殿上为王嫱和匈奴单于主持婚礼,那一刻,他的拳头紧握,指甲嵌进掌心,掌心渗出的鲜血被隐没于明黄的袖中。
被逼献出心爱的女人,元帝的痛苦王嫱是明白的,但是她能不走吗?那些大臣们为了讨好匈奴,迫元帝将自己放手,已经把她比做了颠覆国家的妲己。只要她走了,既能保证汉室的平安,也不至于让心中所爱背负亡国之君的罪名。
王嫱其实是非常聪明的,美丽、果敢、睿智,女人应有的她都有,女人没有的她也有。塞外虽是苦寒之地,朔漠相连,低头不见地界,抬头望不尽天边,却任她行走,无拘无束,比她在汉宫里受千夫所指强上百倍。如果因她而令中土黎民受苦,她就变成千古罪人了;如果她的走能息止干戈,或可流芳永世。
事实证明,王嫱的选择是正确的。中国的文人最不齿不洁的女人,无论是身体的背叛还是心灵的背叛。但是当一个女人为了所谓的民族大义而牺牲“贞洁”,便是永世赞赏的对象。许多人可怜王嫱远赴千里,埋骨他乡,魂向中土不能回,为她写下不计其数的挽联,为他歌功颂德。王安石也说过,王嫱既成就了中土数十年的安宁,也使得她自己的爱情得到了皈依。也许王安石这样说是对的,元帝虽然为了昭君痴迷,却没有力量守护她,相反是单于给了昭君婚姻上的皈依。但是,马致远的《汉宫秋》不想苟同他人的看法,而是对元帝与王嫱不能情有所衷给予了最大的怜悯。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马致远《汉宫秋》第三折
此段所写的尽是元帝送别昭君时的痛苦心情。他在灞桥之上,远眺着护送王嫱的马车隐于荒草戈壁,感到自己的魂也快要离体追随而去。元帝一想到昭君从此便要受苦,终日对着荒草霜天,身边伴的不是贴心的人,他便痛苦难当。塞外的生活时何等凄苦,随处可见退了毛的狗、扛着红缨枪的牧人,四处都是骚马枯车,荒凉不已,相比呆在那里,过得日子也一定是辛苦的。
昭君伤心地离开了,目送她离去的元帝也不得不乘车回咸阳,可是每过一道宫墙,每走一条回廊,两个心爱之人的距离便远了几里。对元帝来说,汉宫之内,只余一片孤寂,只剩凉夜昏月,只闻寒蝉悲泣。再也听不到昭君的琵琶生了。
这一段曲子情感缠绵悱恻,马致远笔下的汉元帝,多情得超乎想象。但剧情没有就此打住,还有更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得到王嫱的单于率兵北去,王嫱却做出了惊世之举。她一方面不舍故土,另一方面思念元帝成疾,便在汉番交界的黑龙江投水而死。昭君死的当夜,汉元帝做梦惊醒,突闻窗外孤雁哀鸣,顿时泪如泉涌。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寝殿,叫宫人去打听昭君的消息,才知昭君刚刚已经自尽。而单于怕和汉室因此起了干戈,将画师毛延寿遣送回来。
元帝痛煞,几欲撞墙,下令叫人砍了毛延寿的脑袋,以慰藉昭君在天之灵。数年后,元帝也抑郁而亡。
在《汉宫秋》里,王嫱与元帝的爱情虽然生不能在一起,但得到了共同赴死的结局,这是马致远对忠贞爱情的理解。
历史上的王昭君,为了更远大的目标顽强地留在蛮荒之地,既传播中土文化,又宣传和谐共处的观念,匈奴人因此而受益良多,并奉她为神女,在大青山脚下为她建造了永世不倒的衣冠冢。而《汉宫秋》戏里的王嫱惹人生怜,一心守护自己的爱情,在爱情不能完美时则捐躯赴国。
昭君,是一个多么特别的女子。古人常以“女子小人难养”来说女子坏事,可是谁言女儿做不得千秋事业?昭君不正是个中的佼佼者。至少,她令两个男人为她神魂颠倒,一个从此江山不再是江山,英年早亡;一个从此江山是美人,放弃了侵吞辽阔中原的梦想。她凭借着智慧守护中土大地,比起那些只知风花雪月、荣华富贵、野趣山林的男人们不知勇敢多少倍。真正应该遭到鄙视的是那些一心以“和亲”祈求和平的人,该遭唾弃的是妄图依靠女人成事的男人。
唐朝诗人戎昱叹曰:“汉家青史上,拙计是和亲。社稷托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净少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把江山的安全记挂在女人身上,江山之主用来干什么?社稷之臣呢?王昭君幸运地成了匈、汉和平的媒介,然而历史上有多少女人都成了牺牲品。人常说“红颜祸水”,怪女人误了江山,其实江山才误了女人的幸福。
不同于古今的大家,马致远不仅借昭君诉说自己的国仇家恨、民族不融的痛苦,而且更倾心地顾及一个女人背井离乡的感受,写她与元帝两地鸳鸯的悲情。他借元帝的口,说出“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爱别离之痛:不必思量,思量也断肠。
王嫱与元帝的深情相爱,恐怕也就只有比较多愁善感的马致远去留意。二人在塞上青谷、汉宫秋月里遥遥望,依稀邂逅了隔世的马知音。马知音也借了二人不能魂守的事实,诉说了时代弄人的命运悲剧。
红颜无是非,皆因尘俗起
美女的概念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把它完全诠释清楚,总之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个女人,她的漂亮程度足以让你忽略眼前的任何事物,那么她就算是绝色美女了。自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形容美女的诗词不在少数。曹植的《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等数十句铺排,堪在形容美女的语言中称冠,与什么“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等诗词比起来,后者显然落俗套。
红馥馥的脸衬霞,黑髭髭的鬓堆鸦。料应他,必是中人。打扮的堪描画,颤巍巍的插着翠花,宽绰绰的穿着纱。兀的不风韵煞人也嗏。是谁家,我不住了偷偷睛儿抹。
——《锦橙梅·遇美》张可久
张可久所写的这曲《锦橙梅》中的女子,虽然没有曹植的“洛神”那样令人惊叹,但楚楚动人的模样依然让可久甘愿丢了魂魄。此美人面如桃花,鬓如漆鸦,容光焕发的模样,令人想起《诗经·卫风·硕人》里那段形容女子的话:“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通常来说,女子的手、脖颈、齿鼻、眉目、笑容、肌肤都是容易被人注意的地方,哪一处有缺憾,都会破坏整体的美感。可久所遇到的美女,对镜描妆,美艳动人,身着轻纱、头戴珠花,一举一动都媚态十足,在可久的心目中无人可比。在美女面前,可久暴露了男儿痴状,这让他感到很不好意思,暗怪自己为什么不停地偷看人家,弄得自己好像登徒子一般。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不是情人的美女在男子眼中一样是西施,为了绝美的女子而变得神魂颠倒、如痴如狂又怎样?美女就是应该被人人欣赏,才能算做美女,例如《陌上桑》里的罗敷,如果耕者、行者看到路边干活的她而不驻足发呆,后世又怎么会有大批诗词家们用“罗敷之美”来形容女子的美态?不仅如此,美女的容颜对文学的启发能力实再令人惊叹。
除了可久写遇美曲外,很多曲人也写过遇美记,那些形容名妓、名伶的就暂时不算,写民间美女的人不在少数。元朝末年,张鸣善担任淮东道宣慰司令史时,路遇一个美貌女子,对其喜爱不已,但他只是远观,并没有主动结识这女子沾得一段露水姻缘。这名美女使他终生铭记在心,张鸣善特意为她赋曲《普天乐》。
海棠娇,梨花嫩。春妆成美脸,玉捻就精神。柳眉颦翡翠弯,香脸腻胭脂晕。
款步香尘双鸳印,立东风一朵巫云。奄的转身,吸的便晒,森的销魂。
——《普天乐》张鸣善
曲中女子有海棠、梨花般的面容,冰肌玉骨的身体,巫山缥缈的长发,这种美态并非人间应有。她颦笑转身踏步、举手投足探身,无不叫鸣善心驰神迷、陶醉其中。她有“硕人”的美貌,罗敷的风姿,堪比历朝的美女,她临走时送出的“秋波”,销夺鸣善的魂魄。鸣善久久地凝视着美人的背影,即便美人早已消失不见,他依然站到斜阳下仍不肯离去。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如果该女子真如鸣善所形容的美貌,估计又一红颜祸水现世。中国古代一直公认的四大美女西施、昭君、貂蝉和杨玉环,四人的容貌能把鱼看得不游、雁子看得落下呆立、月亮自觉不如、花儿感到羞愧。人如果美到这种程度,别说令人忽视了时间的流逝,忽略眼前拥有的一切,就算在“牡丹花下死”,仍要道一句“做鬼也风流”。
可久、鸣善人均是儒雅之辈,但他们在见到美人时也都成了俗人,因此自古多少男子败在美女的石榴裙下,真是情有可原。那些在美人面前能把持得住的人还好,仅作欣赏而不想占有;把持不住的人就只好倾家荡产、倾国倾城,于是美女就常常被人们认作祸根,一句“红颜祸水”把她们定了位。
不知道谁人说“自古红颜多祸水”这句话,将美女丢入了道德的深坑。生得貌美便要遭受千人所指、万人唾骂的地步。从妲己、褒姒、妹喜、西施,到飞燕、玉环、陈圆圆等,每每国家败亡,世人不怪时代的错误、统治者的败坏,却要把千古罪名推到女人身上,可笑之至。
谁言好看的女人就一定要扮演倾国倾城的角色呢?昭君为国出使西域,终生未得归家,独有青冢向着黄昏。曹植心中的洛神,有人说她是乃兄曹丕的皇后甄宓。甄宓容姿卓越,多才多艺,助曹丕治国,后因遭到郭女王的陷害而死,一代佳人香消玉殒。
美女不一定祸国,美女也一样能拯救天下。反而是有些丑女,成为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例如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贾南风,相貌奇丑无比。根据史书记载,她身材矮小,面目黑青,鼻孔朝上,嘴唇地包天,眉上有块大胎记,如不是名门之女,提前许配给了司马衷,谁会想娶她。如果不是考虑到前朝废后的后果,司马衷又怎么会一辈子活在这个女人的阴影下。贾南风善妒成疯、滥杀无辜、诛灭异己,她的干政直接导致“八王之乱”,使西晋“宗室日衰”,中土彻底分裂。
其实女子是否为祸患,无关美丑,而在于其心灵的好坏,还有她扮演的社会角色。像是历史上也不乏好的丑女,齐宣王之妻钟无艳、梁鸿的老婆孟光、诸葛亮之妻黄硕,这些都是史载上的超级丑女,却个个才德兼备,因此得到“巾帼不让须眉”的美誉。就连现代社会都流行起“丑女”一风。
人丑不要紧,德行善恶决定了她的名声如何。所以祸国与否,不要把女人的容颜作为话柄。像是古代“美女”除了妲己、妹喜天性有几分残忍外,很多历史红颜活得无辜而无奈,她们沦为男人的玩物,男人在无能的时候就要怪她们耽误了他们。有些男人甚至明知“倾城与倾国”,却道“佳人难再得”,宁可亡于牡丹下,仍要对其趋之若鹜。这两种男人相比较,虽然都不是什么真正的好男儿,但那些宁做风流鬼的男人总比矢口否认自己过错的男人要坦率、可爱得多。
“红颜非祸水,贱妾亦可惜。千忧惹是非,皆因尘俗起。”有文人为女子鸣不平,写下了这首诗,目的也许就是为了扳倒历史的僵论。美丽的女子沦为祸国的“魁首”,这是尘俗给她们硬上的枷锁。难道就因为她们的美貌,她们的罪孽就大到足以把一个国家、一个城市葬送吗?倾国倾城,皆是男人们把自己的过错推在了女子的身上,这一点很可笑
男人如果真正爱一个女人、欣赏一个女人,并且得到她的青睐,那么就该去珍惜她。如果男人们得不到,像是可久、鸣善的远观行为亦不失君子风范,因为他们懂得尊重女子。只有真诚的喜悦,才与美感同在,责怪女人是“祸水”的,是因为那些人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美。
一人一世界,一佛一如来
“人如果倒霉,喝凉水也会塞牙缝。”这是中国老百姓常说的一句话,此话在许多人的一生当中应验不爽,如果放入戏剧当中,也会成为人们一大笑点。元人所写的杂剧中,许多人物皆倒霉透顶,以冤死的窦娥为最,另外,还有一个倒霉的穷秀才,前半生过得既惊天动地又憋闷死人,此秀才就是马致远《半夜雷轰荐福碑》一剧里的主人公张镐。
北宋的皇帝赵恒曾说过一串被古代知识分子倍加推崇的话:“书中自有千锺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车马多如簇”,“书中自有颜如玉”。皇帝认为书里什么都有,只要好好读四书五经,考取功名便前程无忧了。这是宋帝王推崇科举制度的广告词,也被知识分子们奉为经典,沿用了近一千年。例如《聊斋志异》当中被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的书生,以为自己真的在书中找到颜如玉。
但《雷轰荐福碑》的主人公张镐在读了万卷书,成了学究级人物之后,却发现读书什么用也没有,遂伤心至极地说:“枉下了死工夫。冻杀我也《论语》篇、《孟子》解、《毛诗》注,饿杀我也《尚书》云、《周易》传、《春秋》疏。比及道河出图、洛出书,怎禁那水牛背上乔男女,端的可便定害杀这个汉相如!”(《半夜雷轰荐福碑》第一折【油葫芦】)
这段话出自《雷轰荐福碑》第一折,是张镐对科举制度发出的不满,道出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观点。张镐是潞州长子县张家村的大才子,他自认这些年来下足了苦功夫,把经史子集某章、某页、某行、某个标点都牢记在心,但这样又如何,还不是吃不饱、穿不暖,都不如“水牛背”上的世俗男女,他们都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有的甚至当官发财,而自己却在穷乡僻壤里成了教书先生。
满腹牢骚的张镐感叹自己的不幸,不过他的生命仍有可能出现转机,因为他有一个非常有来头的老朋友,便是在朝廷做一品参知政事的范仲淹。
根据北宋仁宗时期民间传说里记载,范仲淹与张镐二人是结拜兄弟。马致远的《半夜雷轰荐福碑》剧本有一部分便是根据这个传说改编。剧本里写道:一次,范仲淹离开汴京路过潞州长子县,顺道去探望义弟张镐,却见他满腹经纶却只是当了穷乡僻壤里的老师,实在屈才,就对他说:“老弟,你是个状元之才,人家都说书中有田、有屋、有车、有妻,为什么你不去科考?”其实张镐并不是不想考去功名,但怎么也努力不中举,遂摇头说:“别人说的那些都是虚话,我看没有文化的人当官的有很多,真正读书人都跑去教书了。”
范仲淹思考半晌,说:“你去写封自荐书,我拿去给圣上看,说不定能谋得一官半职,你现在去找我的三个朋友,这三人必然会照顾你的。”张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拿起笔大手一挥,万言自荐书不到片刻便写了出来。范仲淹看完之后非常满意,揣入怀中,并给了张镐三封信:第一封是给洛阳黄员外,第二封是给黄州团练副使刘仕林,第三封是给扬州太守宋公序。
范仲淹走后,张镐便收拾包袱去投靠三人。他一路走来也不知道触了什么霉头,刚到黄员外家门口,就看到人家办丧事,原来黄员外归西了。于是他改投奔黄州团练副使刘仕林,却在十里之外就听到刘氏的死讯。张镐一见自己想投靠谁,谁就倒霉地死掉,心道难不成是自己克死了他们?想到这里,他心灰意冷,就想回老家算了,但是身上的钱已经花了,又赶上下大雨,只好走到临近的寺庙躲一阵子。
寺庙是座龙神庙,张镐寻思在此求个上上签,为自己转运,哪知道每次得到的都是下下签,不禁气急败坏,在庙里写了首诗骂龙神不准。他骂龙神的诗不小心被路过的龙神看到,龙神暗暗发誓定要给张镐好看。不久,张镐来到名为“荐福寺”的寺中落脚,主持听他的身世可怜,就让他照着寺中颜真卿所刻的荐福碑文临摹些书法作品,拿到市集上卖。谁知道隔天碑文就让龙神呼唤的雷霆给劈碎了。张镐一见老天存心跟他作对,几乎举头撞墙。不过他的霉运不只如此,范仲淹本来举荐他已经成功,皇帝便派人去接他入京,可是被指派的人弄错了名字,招了一个叫张浩的人入京做官。
张镐得知被人冒名顶替,有口难言,一时间万念俱灰,正要自尽,幸好范仲淹及时赶到拦住了他。原来冒名的张浩被认出是假的,被朝廷处以极刑,所以范仲淹才亲自出来找张镐。不久,张镐终于顺利考上状元,还与扬州太守宋公序的女儿结成了欢喜冤家。
小说和戏剧里的人物际遇总是富于戏剧性,先是倒霉透顶,最后峰回路转,皆大欢喜。但真正的人生又哪来那些峰回路转啊?马致远的一生,在前文已经提到些许,在他生活的年代,蒙古统治者虽然开始“遵用汉法”,但仍不是特别重用汉人,马致远在当了一阵地方小官之后,始终不能升官,便只好辞职。他带着满肚子牢骚去隐居,自称参破名利已是世外闲云野鹤,可却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情感融入戏剧当中。张镐大骂龙神不长眼睛,很可能也是马致远对统治者不满的影射。而他写张镐的一生际遇,很大成分上是阐释自己一生都在走霉运,读书不如不读书。但戏剧里的张镐有贵人相助,现实中的他却没有好的机遇,于是,他把自己的美梦寄托在了故事当中。
以古人的事来影射现实生活,似乎是小说家、戏剧家最爱做的事情。写过《苏子瞻风雪贬黄州》一剧的费唐臣,也借用苏轼遭王安石排挤,几次被贬又复职的事情来说读书人仕途坎坷。
张可久曾写过一首曲子:“故人何在,前程哪里,心事谁同?黄花庭院,青灯夜雨,白发秋风。”找不到过去的朋友,又不知未来的前程,只看着满院黄花飘落,孤夜星灯,早已华发白如雪。这种心情正像“荐福寺”里的张镐,又像身在世外的马致远,也像那个时代许多文人的命运——前途无涯。
唐时的诗人黄滔写过一首小诗:“流年五十前,朝朝倚少年。流年五十后,日日侵皓首。”五十知天命的年纪,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怎么奢求也得不到。人如果没有贵人相助,一切就得靠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多想些出路,年老时便不怕饿死异乡。常言道:“一人一世界,一佛一如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它本是有迹可循,并且充满了机遇,只看你能否把握住种种机会,去为自己争取更好的生活。如果没有,你所能做得也就只有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