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虽开宋词的先河,风格善变,是词之大家者,然而在生活中,他却是寂寞的,心头总是萦绕着千头万绪的烦恼,正如他自己在词中所感一样,“多情却被无情恼”。想来东坡一生也是多处于回忆之中而沉迷不愿起的。
清朝文人王士禛认为:“‘枝上柳绵’,恐屯田(柳永)缘情绮靡,未必能过。”苏轼的词中多体现韶秀的词风,这是人尽皆知的。苏轼在宋词史上的地位无人能及,谁能写出“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这样的婉转倾诉,谁能写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样的奔放豪迈,还有谁能写出“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样的淡然心境。
但是谁又能有他这般寂寞,一个生活在千年前的男子,在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站在火树银花的喧闹之夜,静静的思念着他远在异地的红颜知己,想着王朝云与他一起和词,为他吟唱那首《蝶恋花》。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是《西厢记》中的一句话,也可以将苏轼而今的心境囊括,分别总是令人苦痛的,而苏轼从锦衣玉食的富贵中走到冰冷如霜的现实来,又是经历了怎样的悲苦?在王朝云为他所提之词落泪悲戚时,苏轼也只是能强颜欢笑为她打开心结道,“是吾政悲秋,而汝又伤春矣。”
烟花寂寞,人亦寂寞。所遭遇的都是无可奈何的人情世故,也曾富贵无忧,也曾恩荫入仕,只是那段年华依然翻过,世事变了,人事也随之改变了,不变的只有头顶的圆月和不在身边,却似一直在身边的人儿。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永遇乐》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在这上元之夜,月圆人团圆的时候,这位年逾四十的男子在闹市中闲庭信步,耳畔想着孩童的欢笑声,自己的寂寞却独独无人可见。头顶的夜空像是舞动起来的水袖,细致波动,将他深藏眼眸深处的那抹黯然也拂了出来。
很多人认为,苏轼是奔放豪迈的,因为他的词大多气吞山河,不羁于青山绿水间,然而苏轼也是七情六欲,骨子里有着似水柔情的男子。民国时期的张爱玲因为爱上了才子胡兰成,这个才情甚高的民国第一女子竟然内心惴惴不安,再给胡兰成的信中写到:“遇到你,我就矮到了地面上,然后卑微的开出花朵来。”
苏轼才华丰厚,面对情感,却也一样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否所有才气太高的人都因为心思太过缜密,从而竟然不如一般人应对感情那样从容?不论如何,苏轼在不停的贬职和流放中,依然没有将这点磨损掉。这也成就了他日后的词坛地位。
苏轼的失意中不乏狂傲。他宁愿憔悴老青衫,也依然要自疏狂异趣,只待到流年散尽,他才肯停下途中的脚步。人生如果真的是清梦一场该多好啊!那样的话,就不用在臆想中安慰自己,只要酒醉之后大睡一场。醒来后,便依然花是花,雾是雾,然而世事多坎坷,就像夜空中的明月,圆缺有时,非人所能掌控。
不过苏轼一生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人生际遇十之八九他都经历了。总算此生无憾,不枉在人间走了一遭。只待下一个上元节,清风拂面,圆月当头,再来词章中尽诉心中离愁别绪。
宋祁
也许有人不知道宋祁,但一定没有人不知道那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位红杏闹春的宋祁宋子京,还曾有过一段骄阳下的艳遇,后经宋仁宗成全,得抱佳人。
1.偶然一娇嗔,便为宋夫人
盛夏的阳光,刺目得令人眩晕,宋祁在清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时候便走进了宫门,进宫的小路因为历史的久远而显得日渐陈旧。沿着暗红色的宫墙慢慢走着,宋祁似乎能感觉到暑气从地面蒸腾而起,变成阵阵热浪扑在他的脸上。空气里充满了青草温存而又馨香的气味,深吸一口气,能令整个胸腔充盈起满满的幸福感。
天看起来不是很高,有一点灰蒙蒙的色彩,像是灰白老照片的底片那样,模糊不清。看来兴许会下一场暴雨吧?宋祁将已经汗湿的官府松一松,继续前行,早朝的时间快到了,他作为尚书工部员外郎,是不能迟到的。
有时,命运的奇异之光会突然绽放,一个躲闪不及,就会装个满怀。
此时,一列迎面而的官轿令宋祁停下脚步;他俯首而立,这是礼仪,也是规矩。那是个“天就是天,地就是地”的年代里,宋祁无论内心多么焦急,都只能垂首站立,寄希望于官轿可以快些通过,好让他赶的上今日的早朝。
待官轿通过,他正准备转身离去之时,却被一声娇嗔留住了步伐,“啊,这不就是宋公子吗?”宋祁抬头不期然的一望,便看到了官轿后边逶迤而行的佳人。
有的美赏心悦目,有的美令人情难自禁,还有的美雍容华贵却有点心存距离,但有一种美却是恰到好处,令人怦然心动、辗转难眠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风盎然的《诗经》时代,可以让相悦的男女相互坦露情怀。而在宋朝,在这宫墙下,宋祁却只能遏制自己心中已经燃起的火焰,用淡然的神色回应女子那一眼深望。
宋祁木讷地望着宫女离去的北影,心中暗涌出阵阵情愫。或许每一个男人在与倾城之貌遭遇时,总会笨拙如情窦初开的孩子,除了怔怔地凝望,也不知道如何去回应。等到小宋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顶轿子早已不见了踪迹,佳人也无芳踪可寻。
刹那花开,然后又瞬间凋零。刚刚被唤起的情感忽然又查无所踪荡然无存。这令宋祁的心里如打翻的五味瓶,百感交集。但填满内心最多的恐怕还是郁闷。
那天,他回到住所后便题词一首,以纪念这次“后会无期”的相遇。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鹧鸪天》
宋祁一生写词无数,却只有这首用情最深。可能是想到此番擦肩而过,不知道又要几生几世才能换来这回眸后的心跳。心中纵有万般滋味,又如何能与时光细说。然而,命运的翻云覆雨和绝处逢生,常常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本是想祭奠还没来得及开始便已经结束的感情,却没想到一首无心之词竟令他实现夙愿。
相传,这首词几经辗转最终落入了皇帝之手,宋仁宗在读到这首词后大笑道,“哪里就会更隔蓬山几万重呢?”于是派人在宫中寻找那名宫女,找到后便送入了宋祁的家中,就此化解了才子的一番相思之苦,也铸就了一段古今佳话。
这便是《鹧鸪天》这首词的由来。不论真假,也不论宋祁与那位宫女日后是否能携手游湖,相伴白头,只需想到那灵犀的心意相通,能够穿越二人之间原本“山水万重”的距离,便足以令人欣慰了。
时至今日,宫墙依旧斑驳,山长水远的故事却因时光的雕琢而更显传奇。世间如有轮回,此生是否还会邀约,在某个日光艳艳的角落,擦肩而过?有好事者说这样的“闪婚”会不会是一场“闪离”的悲剧呢?这种担心真有点杞人忧天了。但曾经拥有,爱我所爱,愿我所愿,情真意切,一切便是足够。
时光固然不会为千年前的故事而停留,但是也从未阻止我们追逐幸福的脚步。
2.花间晚照,千古一“闹”
宋祁虽然因为一首《鹧鸪天》,赢得暖玉温香抱满怀。但其真正的成名作却得益于《木兰花》这首词。因为这首词,宋子京赢得了“红杏尚书”的雅称。
东城渐觉风光好,觳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木兰花》
这首词写景抒情都颇具特色,将那春之美景铺展开来,东城的无限好风光也就此开展。从春波绿水被风吹出粼粼波纹开始,到杨柳初露枝芽,远观如同烟雾一般笼罩上空,轻如浮云。游走间,笔行之处,必将风光逐步抖落出来,如同一幅隽美的春之图。而这首词的重点却在一个“闹”字。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赞宋祁的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的确如此,除了这“闹”字,只怕其他词用在这里都会词不达意,宋祁也赢不来那“红杏尚书”的美名。
词的下阙开谈便是清谈笑语“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道出人生一世苦多乐少,甚至为了博得开口一笑,哪怕掷出千金也在所不惜。不知最初在宫墙里偶遇佳人时,宋祁是否也这般想过。也许为了能够将晚照留于花间,令佳人那一瞬间的回眸定格脑海,他恨不得倾其所有吧。但不要就此以为宋祁流连美色,无所作为;而实际上,他只是感叹人生苦短,相见恨晚而已。
这样看来,《木兰花》总是恍惚间给人一种错觉,你觉得他似乎是在谈风景,又好似是在谈风月;当你想结实地研究一下这里边的情愫,却又觉得这明明是在谈风景。所谓“虚虚实实,情景交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说一首《鹧鸪天》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那这首《木兰花》便是才子神韵的充分彰显了。“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其实应该加一句“红杏闹春宋子京”才是。
但是,人生的悲欢常常并不能以功名利禄计。对于普通人来说,求名求利求美女,得到了便欢天喜地,得不得就要怨天尤人。而对宋祁这样的文学青年来说,得到了固然会珍惜,但心里的落寞却是没办法填满的,暂且称为特异的孤独吧。
宋祁虽然在朝为官,仕途坦荡,万事不缺,但他却并不快乐。他总是像一个落魄文人一般落落寡欢,“远梦无端欢又散,泪落胭脂,界破蜂黄浅。整了翠鬟匀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这是宋祁的词,也是宋祁的心。
在那片远梦中,妇人感情伤怀,泪眼迷蒙,不知情何以堪,想必对宋祁而言也是如此,欢聚无端,离散也无端。晏殊也曾感言:“一曲新词酒一杯,夕阳西下几时回?”遣词造句虽不相同,但是所言之物却是相似。他们都希望将最初的相遇延续千年,否则一旦错过,西下的夕阳几时才能回转呢?
时间像是一条河流,静静流淌,但是那彼岸的花朵,你永远都无法摘得。因为当生命悄然枯竭,岁月将安然过去,若有来世,我们定要携手重来:我不再是宋朝官员,你也不再是皇朝中人,我们只要一间茅屋,安居湖边,看日升日落,品世间四季,这就是一生的期盼,是“浮生长恨欢娱少”的期盼。
宋祁心中作何想后人已不得而知,但词如心声,从他所写也看窥出他心中所想的七八分。大概也不过是想要将与佳人初见时的光景一分一秒都抓在手心里,任凭“更隔蓬山几万重”,任它“且向花间留晚照”,只要当时盛开如花,绽放如莲。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繁花似锦的一生到头来其实也终究是冷梦一场。词如人生,人生如词,几百年后,一名清代贵族男子同样神情萧瑟地写下传世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由此可见,世间情感多数不过是南海一梦。相见之后,经历过离别的断肠苦楚,然后便安静地归于时间的深处。
一切只是慈悲一场。
黄庭坚
黄庭坚是北宋诗人,被尊为“江西诗派”的鼻祖,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他也是北宋词人,与秦观齐名,世称“秦七,黄九”。他还是著名书法家,与苏轼、米芾、蔡京并称为最能代表宋代书法成就的“宋四家”。端看看在他背后类比的这些人,便知道他也定是个“人物”。
1.平生怀愿,老尽少年心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红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水调歌头》
北宋为武将所建,这个朝代的骨子里有着一种天生的英武侠气,那是一种很不安分的因素,穿梭在人的血液当中,可催化出蠢蠢欲动的勇气和令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激情。这是个注定要在金戈铁马中崛起的时代,也注定要在硝烟弥漫中褪去的时代。
黄庭坚生于北宋,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他天资聪颖,才华横溢,是真正的少年才子。在当时颇具盛名,与秦观、张耒、晁补之并称为“苏门四学士”,常在一起诗词往来,游山玩水。但这样安逸的生活却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他的内心深处想要追寻的方向,似乎又是他苦寻不得的。所以在他的词中才会有这样多的感慨,“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这世间有太多东西不能尽如人意,包括自己所要走的道路。
黄庭坚自负其才,却始终感到知音难觅,无所适从。他向往有一个如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来让他在那里找到自己理想中的王国。但是如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阅历尚浅的黄庭坚哪里知晓桃花源虽美,但终究是子虚乌有的。如果真有那样不入凡尘的地方,陶渊明何苦在终南山下种着菊花感叹世间之事呢。只怕早就躲进武陵,逍遥自乐去了吧。
理想与现实最大的差距便是距离感。现实虽近,近在咫尺但却让人乏味;理想虽美,可却远在天涯,难以触碰。不然黄庭坚也不会感伤到:“人间仙境虽好,却花深露重,难以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