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古往今来的许多文人墨客,几乎都在追寻这样的人间仙境;可结果却总是败兴而归。就连文豪苏轼也感慨:“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就是理想,它高高悬挂在与月亮同等的高度上,俯视着所有对它望而兴叹的人们。李白苦叹:“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太白自比圣贤,这是黄庭坚所不敢比的,他能做的只有仿效太白,在诗词风流、饮酒微醉中偶尔触碰下心中的理想。
自古才子多寂寞。这寂寞的心总要去找到一种排解忧愁的方法,比如旅游。古人的游山玩水几乎都有着双层的含义:既可以开阔视野,也可以把自己的忧愁烦闷释放在山水之中。可谓是一举两得的妙法。所以,黄庭坚也选择了旅行。旅行的意义不在于“走”的结果,而在于走的行动本身。这本身就是对生命意义的一种追寻。
所以,一路下来,黄庭坚不止看到了风景,还在风景中看透了世事。
一次,他来到江南的江州府游玩,那里是繁华似锦之地,十分热闹。当地人听闻才子黄庭坚来到此地,都想见识一下他的才学,便纷纷邀请他游览当地的名胜古迹之地,也在寻找机会想要试探他的才华。本来只是想游山玩水的黄庭坚没有想到就在这山水之间便被人命了题,出了一道“烟水亭,吸水烟,烟从水起。”的上联。略一思索,黄庭坚便给出下联:“风浪井,搏浪风,风自浪兴。” 才子就是才子,只需稍动心思,无论是诗词还是对联,都可应对的天衣无缝。
但是,当众人的赞叹不绝于耳的时候,黄庭坚却只是眼望烟水亭四周浩渺的湖水,暗自感怀:如果自身的才学只是用来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话,那倒不如做一个不识大字的农夫,反而显得轻松自在。
黄庭坚之困恼也是古代知识分子的通病,他们学富五车,想要为国出力,在朝堂之上慷慨激昂,将自己报国的见解陈述一二。可是自古以来又有几人能真正被得到重用,政治与文学永远是两不相通的话题。
虽然在仕途上,黄庭坚并不是最受冷落的,但也不是很受重用的,这种不温不火的对待正是令他内心不安的根本缘由。当一个人变的可有可无时,心脏便会被空虚一点点填满,岁月深长,那点滴积攒下来的空虚也会把曾经涌动的理想渐渐掏空。
2.西江弯月破尽无限心事
在黄庭坚晚年的时候,他写过一首《西江月》,是以一幅对联起笔,打开天地的,“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
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
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没处遮拦。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斜人散。
词中所表达的便是这种心境,男子都是想要以事业为重,开创属于自己的天地,尤其是在北宋那个时代。赵匡胤以武将出身,赢得天下江山,男儿一生鼎立于天地间,要的正是这样的豪气干云。黄庭坚虽然身为文人,却也是始终心怀家国天下,希望能够一展开天辟地的雄心壮志。
可惜黄庭坚有才无运。先不说他夙愿未能得以实现,就连生存现状也是每况愈下,花甲之年时,又遭逢贬职,被远派在了宜州,远离了江南之地。那时的他已经年老体迈,即使想以远行来派遣怨气也是有心无力了。所以,晚年的黄庭坚更是体会到了寂寞徘徊之心态。
他本以为自己会孤老终生,天涯沦落。却意外收到一封江南来信,让他欣喜不已。原来,故地还有人在惦念他,轻展信笺,江南春色仿佛跃然纸上,那旧日的风韵再度回归眼前。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虞美人》
这是一首格调清奇的短词。当年,南朝大将陆凯曾寄赠给朋友一枝梅花,并附诗一首:“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东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由此之后,梅花便成了江南春信、故乡消息的象征。
黄庭坚写梅开始,表示他心中的惊喜之情已溢于言表,只能用典故含蓄地将心中所感记于纸上。虽然没有描写落花流水,没有感叹伤春情怀,但从春写起,寂寞之情已跃然纸上。
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曾踏访各地,虽不算得志,但总是深怀理想。对比如今,垂垂老矣,早就盛年不再。人生的年华就像春天的影子,总是稍纵即逝,无处可觅的。比起一去无迹的岁月来,除了在这里咏叹芳菲情思,看着飞鸟盘旋离去,人世间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自己再去做的呢?
几十年的政客身份,几十年的词人生涯,还有这几十年来行走于山水之间的日子,便都在黄庭坚的心里翻转起来。翻转出秋去冬来,冬走春至;也翻出曾经的花开花谢,云卷云舒。
少年时的情怀早已散落天涯,而今拥有的只是落寞的心境。在春风再起之时,阳光在一名老翁的身后投射出斜长的影子,这影子独占春色,随阳光起伏晃动,如同用手轻轻宕开的水纹……
吕本中
词人吕本中,生于北宋官宦之家。上数五世伯祖中,共出了三个宰相,可谓望族。但成年后仕途并不顺利,宦海沉浮多年,直到南宋,才被启用,并赐进士出身。他一生既是诗人也是词人,少时戏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机缘巧合,“江西诗派”后来发展壮大,正是以此定名,并逐渐成为宋代最重要的诗派之一。
1.人在旅途,匆匆而行
以词为媒介,所能看到与感到的,已不仅仅是词人的心酸、悲苦,抑或幸福、欢愉的人生旅程。其背后滚滚而来的,还有那个在千百年前缓缓铺展开来的时代。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采桑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前朝的李商隐用流光溢彩的动人文笔,为后人写下了一句悲情万分的离别诗句。而宋朝的吕本中则以民歌反复咏叹的形式,写下了一个丈夫对爱人的深深思念。其情虽以白描的手法来写,却如风吹落花般涨满了如水的柔情。
词人吕本中,生于北宋官宦之家,五世伯祖中,共出了三个宰相,可谓望族。他自小聪颖,又受过良好的教育,本该官运亨通。可惜,因为是旧党,所以成年后仕途并不顺利。宦海沉浮多年,直到南宋,才被启用,并赐进士出身。这首《采桑子》便是他身在异地,思念家中爱妻,心中一时有感所做的小词。
词中将离愁别恨写的尽善尽美,虽然语句平常无奇,但是词意深处,又是别有一番味道。吕本中善于拿捏分寸,他的词没有锋芒,看起来如同一把厚实迟钝的铜剑,不明就里的人稍不注意,便会被剑锋伤到。要知道最好的宝剑从来都是看似黯淡无光,其实内里锋芒无比的,而吕本中便有这样的铸剑本领。他的词每一首都是一把宝剑,只有懂得的人,才能看出好来。
“恨君不似江月楼”,上片以比喻打头,“恨君却似江楼月”,下片再以比喻承接,二者只有一字之差,虽然重叠但并不重复,这是民歌的主要的表达形式之一,吕本中运用的得心应手。吕本中在《采桑子》中的妙手偶得,神来之笔其实也不是偶然的。
民歌是源远流长的传递文化与情感的载体。早在西周开始,为了表达纯洁质朴的感情,人们便将其汇编成歌谣,通过口语的形式代代相传。在《诗经》那个古风盎然,情感奔放的时代,人们将爱恨情仇,离别愁怨婉转唱出,那个时候,人们的情感是自由的。而在受到理学束缚的宋朝,人们所能表达的除了君子相交淡如水的情感,便是借景抒情的含蓄之意。
然而吕本中却偏偏要打破世俗,将心底犹如蒸腾的岩浆般的热情表达出来,“要相忘,不能忘”,这是他对已然逝去的美好感情的大胆吊唁,“对人不是忆姚黄,实是旧时风味老难忘。”而这同样是他对欲罢不能的感情,一种直白露骨的描述,毫无雕琢的痕迹。吕本中将清新自然的古风带到了宋词中来,既自然流露,又不矫揉造作,民歌的精髓在吕本中的运用中再次焕发出熠熠的光彩。
2.至今犹恨轻离别
吕本中是个如何的男子,心性如何,相貌如何,现而今都不能论证,唯独他的词流传至今,让后人知道世界上还可以有那样一种情感,可以灿如桃花,也可以淡如流水。
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
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南歌子》
这是吕本中抒写旅途风景和感受的小令,在那个****时代出门远行的男子,心中必定装满了凄凉。无论是为生计还是为功名,他背井离乡,独自一人,即便是见到再美的风景,只怕也是黯然神伤,见景伤情吧。
“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就算这里风光再多绮丽,我也只能从满世界的繁华中看到一地荼靡。小桥流水,残菊淡黄,如同记忆中突然亮起的灯火,在柔软无边的天涯显得触目惊心。
离别之时,想到的总是来日方长,后会有期,然而至今归期几何,尚且不知。未来对于一个旅人来说实在是场虚妄。佳节之日,你是否可以看到我满衣襟的泪水,打湿的不止是衣衫,还有浓浓的相思。
吕本中善写悲歌,他的词里有说不出的寂寞和难耐,也有道不完的深情和哀思,读在眼里,刺在心里。如果说吕本中巧借民歌的形式将词写的别出心裁,令人读后如余音绕梁而三日未决。那这首《踏莎行》则更是写的迷离恍惚,含蓄隽永,既兼具了民歌的风貌,又融汇了宋词的典雅,可谓是他词作中的上乘之作。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旧时,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踏莎行》
借梅怀人,虽然这首词意境不深,但是却另有一番风味,清艳绝伦,像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少女在春风吹拂的垂柳下独坐,令人赏心悦目,而又黯然神伤,吕本中的风范可见一斑,令人心生敬佩。上片以梅花和雪花相互映衬来写,梅花似雪,雪似梅花,但其实梅非雪,雪非梅,二者互为背景,互为依托。一种浑然天成的意境油然而生。
虽然以花比雪在诗词中多有用到,例如周密在他所做的《清平乐》中提到,“欲梅欲雪天时”,还有王安石的诗中也写到,“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些都是以花喻雪的诗词大作,然而在吕本中的笔下,梅花和雪不但相得益彰,而且更显迷离之态,更算的上是写雪写梅中的佳作。
而到下片时,词人笔锋一转,写景转为抒情,将忧思之情脱出,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写到:“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而吕本中则是以此下手,更是添加了几份凄凄婉转之情。吕本中借雪抒情,将一腔情思娓娓道来,读这首词有时光流转的悠远之感,美妙之余更添感动。虽然暗含悲切迷离之音,但是就如同夜莺歌唱,声声啼血,却是宛如天籁,令人欲罢不能。
真个唱不尽的天上佳话,说不完的人间词话,谁也无法看破生命的另一端隐藏着什么,所以才有了这样多的心酸故事,诚如吕本中自己悟到的那样“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朱敦儒
朱敦儒,生于北宋,少时作词“我是清都山水郎”,洒脱飘逸,不染凡尘之气。晚年,因受秦桧胁迫短暂出仕,却不幸被人定为“平生最大的污点”。晚年看透人情淡漠,转而过起了隐士的生活。后人慕其潇洒通透,尊为“词仙”。
1.放开才是正道
靖康元年,宋朝遭逢劫难,金兵铁蹄踏进中原国土,攻陷了汴京,宋室南渡,在江南烟雨中拉开了南宋孱弱的序章。
在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中开篇就有这样一个情节:两个刚刚出世的孩子被起名为郭靖和杨康,意为要他们长大记住靖康之难这场耻辱,以待有朝一日能光复江山,驱除外族。故事慷慨激昂引人入胜,虽然是假,但是也令许多金庸迷着实的随着主人公的遭遇起伏捏了一把汗。
朱敦儒是真正的经历了那场劫难,在北宋灭亡之后,他在战乱中背井离乡,离开生养他多年的故土洛阳,随着逃难的乡亲四处漂泊,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满目疮痍的现状令他大受打击,梦想被落在地上摔的粉碎,那四处飞散的碎片生生的将他的心窝划出道道疤痕,那是丢失家园的痛楚,是清平岁月一去不返的痛楚。
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对葱葱佳气,赤县神州。好景何曾虚过,胜友是处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
胡尘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强学应刘。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塞雁年年北去,蛮江日日西流。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
《雨中花》
这首《雨中花》便是朱敦儒在这次剧变之后而做的,格调低沉悲怆,立意哀伤苍凉,人说如果过奈何桥不喝下那一碗孟婆汤,便会在来世依然记得那前尘往事的苦,此话虽不可考究,然而如若今生就有一碗可以忘记万般尘事的孟婆汤,想来朱敦儒定会是一饮而尽的,毕竟世事太过凄凉。
还记得那年往昔,意气风发,家国兴盛,本以为长盛不衰的王朝在一个瞬间突然倒塌,一片废墟瓦砾中旧梦难寻,好景不常在,好花终会凋零,过去理想中的事通通被翻覆,现而今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已成枉然。
在词的上片,朱敦儒将旧日里的故国景色描写的淋漓尽致,而就在盛况狂游到了巅峰的时候,他突然笔锋逆转,就此打住,在戛然而止中将而今所遭遇的苦难一一呈现出来,大起大落的对比令整首词更显悲壮,更从中可看出词人风格的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