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律师说这个应该讲,这条线索很可能有用。下次传讯可以把这个讲出來。
他问:单凭风铃就能抓住那个人?
代律师说这也难讲,但破案的可能性大增,有句话叫顺藤摸瓜,公安破案事实上就是顺藤摸瓜的过程。
啊!他也说顺藤摸瓜,他心里一阵烦闷,冲口说那事已经过去了,人家没干成,还发誓不再干,放一马不行吗?
代律师怔了一下,问:杜师傅你这么想?
他哑了一下,说,他,他那个病孙子可怜见的……他进监,孩子就没法活了……还有孩子他爹也没法活了……
代律师沉默了会儿,说:问题是这案子已经立了,那个常老板又死咬着不放。
他愤愤说:常老板凭啥要这么着,没伤他爹一根毫毛,也没拿走他一分钱……
代律师说:即使是这样,从法律上讲,绑架案是成立的,算未遂。他错绑了你,绑架同样成立,放了你,算中止犯罪。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有罪责,都应该受到追究。至于病孙子、儿子可怜,这是法律之外的事。公安也好,常老板也好,人家不可能考虑那么多。
他说,我是小老百姓,他们不考虑,我不能不考虑。
代律师叹口气说:杜师傅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其中的纠结,用我们的法律术语说是法与情的兼容,孰是孰非从古到今都争论不休。我在政法学院上学时,老师给我们讲过清末民初一桩绑架案,这桩案子后来影响深远,反正这空当你忙我闲,我讲你听听?
他说行。
代律师说这桩案件发生在天津卫,一伙绑匪绑了家住英租界的前湖北督军王占元的外孙,按照行规,绑匪是不对有威势的人家下手的,这回是绑错了(瞧,也是绑错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接了王占元报警电话的警察找上门来,绑匪乐得顺水推舟,把人放了。可王占元不算完,让警局抓人法办,警局犯难了,黑白两道有潜规则,土匪绑票,一不绑女人,二不撕票,连伤害也不行。如今王占元的外甥回来了,全须全尾,按规矩,不得再向土匪要人,只是这回碰上了不讲理的祖宗。王督军一定要警局交出人,警局晓得没这种规矩啊,人已经交给你了,一分钱赎金没要,已史无前例了,怎么还要人?断了这条活路,以后穷得没法活的时候,只能造反去了。警局没办法,请出社会贤达向王督军求情。王督军那儿没得商量,社会贤达回来向警局献策,找两个倒霉蛋顶杠算了,无奈警局就从监牢提出两个大烟鬼,病入膏肓,又没家,死了也无人领尸,就让他们美美地吃一顿,再给个“泡儿”,行刑的前夜,再招来两个姐儿,让两人美美享受了一通。第二天凌晨插个亡命标儿,绑赴法场,砍了头。这事很快在社会上传开,一片哗然:太没道理了,人家把孩子送回来了,你就不能再追究了,勒索没成,还丢了性命。以后,谁还守规律!后来果然就坏了规矩,绑票的开始撕票,而抓到绑匪,无论绑没绑成,二话不讲,枪毙。如此绑匪更恶毒,官方也更严厉。撕破了脸,谁也不含糊了……
他说可不是。
代律师说可有人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非把绳子结成死疙瘩不可。以前这样,现在也这样。前些年,不是发生了件女歌星将保姆送上法庭的事吗?保姆顺走了她几件首饰,万儿八千块,保姆苦苦哀求,可她不为所动,非报警不可,后来给判了七年,一个女孩子坐上几年牢,这辈子就完了。停停律师又说,报载中东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一个青年被另一个青年杀死,罪犯被判处了绞刑。行刑那天,杀人的和被杀的母亲都来到刑场,都流泪,可就在执行的那一瞬,被杀青年的母亲走向绞刑架,解下死犯的绞索,后狠狠打了几个耳光,然后要求法官赦免了他的死罪。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相比之下,要是那个女歌星也能打那个女保姆几个耳光,以示警戒,而不是送进监狱,那保姆的人生便会改写。看来惩罚并不是越重越好,而是宽容与适度。对了,杜师傅,刚才你说警察给你三天时间,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我告诉你,要对你批捕。
他停下手,盯着律师,抓我?
代律师说:杜师傅你应该做这个思想准备。
他像问律师又像问自己:抓我?凭什么?我犯了啥法?
律师想想说:这个,倒需要你问问自己。
问自己?
代律师点点头:对,以前做没做过违法的事?
他似乎没听懂。
比方,沾没沾过毒品?
他摇摇头。
伤害没伤害过人?
他还摇摇头。
侵没侵占别人的财物?
他再摇摇头。
赌过没有?
他继续摇头。
有没有男女作风问题?
他一怔:男女作风?
通奸啊,姘居啊,乱搞啊……
他一时懵懂,嘴里却吐出个没字来。
那,有没有那个?代律师抬眼望向墙上电子屏幕上滚动显示的各种服务项目价目表。
搓澡?敲背?
轮到代律师摇头。
刮痧?拔罐?
代又摇摇头。
保健按摩?
代仍摇头。
他一下子明白律师是问他嫖没嫖。便坚定地摇摇头:那个啊,没有!
代律师笑了,伸出大拇指,说杜师傅,当今社会,你是个相当干净的人啊。
他苦笑笑:不干净又能咋样,杀人放火吃喝嫖赌?说完,又开始给律师修起脚。
代律师郑重说:杜师傅你先别盲目乐观,即使找不到你曾经的罪错,也可以从这桩绑架案找。
他又停下手,诧异地看着律师。
代律师说:他们可以指控你犯包庇罪。
不讲,就是包庇,就抓起来?他愕然。擎着刀子几乎有些抖。
是这样。
我不知道讲个啥?
他们认为是你知道,不肯讲。
不讲,抓起来就能讲?
没错。
他像没听懂,眨巴眨巴眼。
杜师傅你要相信他们有办法让你讲。
逼供?!
那也不一定。
逼,不逼,我都没啥可讲的。
你有。
有啥?
这别问我。
问谁?
问你自己。
我不知道。
你知道。比方风铃。
风铃?
你不是说在羁押地听见了风铃声吗?
是啊。
这个你应该对警察讲。
凭这个能破案?
能不能破案看警察,可你应该讲出来。
这个……
杜师傅我晓得你心里是咋想的,也没必要把事说破,反正各人心里有杆秤。
哎哎,他含混应着。思忖着代律师意味深长的话,他清楚撅起自己心里秤杆的是那个可怜的病孩子。
就沉默。无论是他还是代律师。
这时,音响换了一曲低沉苍凉的歌调,代律师说是许巍的《时光·漫步》,我喜欢,随之,就跟着哼哼起歌调来:
很多事来不及思考
就这样自然发生了
在丰富多彩的路上
注定经历风雨
让它自然而然地来吧
让它悄然地去吧
就这样微笑着看着自己
漫步在这人生里
Yeah当往事悄然走远
只留下清澈的心
Yeah让我们相互温暖
漫步在这阳光里
让它自然地来吧
就这样微笑着看着自己
漫步在这人生里
……
在歌曲中修完了脚,代律师离去,又转回,贴着他的耳朵说:杜师傅,你记住,要是他们对你动……动粗,就要求见律师。
律师?
嗯。
哪个律师?
我。对了,咱俩交换个手机号码吧,好应急。你把手机号码说给我。
代律师把他念出的号码按进自己的手机里,再次离去。
不久他听到短信振铃,按开看,上面闪着一行字:天黑路滑,社会复杂,早早回家。代明。
他晓得前面两句是现时流传的一句话,后面是代律师自己加上的。他觉得喉咙有点发堵。
7
收拾好家伙,他没有马上离开,怔着,眼前倏地现出一个女人身影,红红白白,眉清目秀,略有些胖。作为一个搓澡工,胖一分便多一分力气。女人姓陶,店里人都叫她桃子。他清楚,这当儿想起小他一旬的桃子是因为刚才代律师那“生活作风”的话,是的,自己一度与桃子相好过,店里也有人察觉,后来桃子因不满同事的挤兑跳槽到另一家洗浴城。他心想假若公安真想从男女事上把自己“拿下”,保不准会有人把他供出来,这就糟糕。他觉得应赶紧与桃子联系上,统一一下口径,只说关系不错,但没别的,只萍水不夫妻,如此对挡公安。
他就赶紧给桃子拨电话,却是空号,他大为惊诧,半个多月前他还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咋突然间就换号码了呢?怪怪的,这纠结越发让他急于见到她,可以说是迫不及待了。
他走出店门,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天快晌午了(进城好多年还习惯这么看时辰),他不由停下脚,寻思桃子是在班上还是在家休息。去两地要坐不同的公交车,略一想,便决定先去桃子家,她家门口有一家小饭馆,要是在家就请她吃午饭,边吃边谈,把事定规好。
说起来,“萍水”就是相逢在那家小饭馆里。那天他休班,无事瞎逛街,逛到这儿晌午了,就便在这家饭馆吃饭,因不工作,他就无所顾忌地来了回“酒醉饺”,正吃喝得酣畅,桌对面坐下一位白白净净的中年女人,两人对视一眼又赶紧收回目光,不一会儿服务员给女人端来一盘水饺,女人就放下手机开始吃饭,当女人咬开一只热气腾腾的水饺,他陡然闻到一股异样的清香,脱口问句:啥馅这么香?女人抬头一笑,说茴香。这一问一答就是这次“相逢”中两人唯一说的话。饭后各奔东西。
再“相逢”竟是在洗浴城,去食堂打饭,看到了对方,都一怔,那天在饭馆吃饭搭话的人,竟是同事,那女人是个有趣的人,像地工对暗号般说句:啥馅这么香?他一下子乐了,对句:茴香。对上了“暗号”两人会意地笑了。当然真正对上号是后来他知道她叫桃子,她知道他叫杜连福。
以后就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却也没有“别的”。
“别的”发生在一个多月后,做完最后一个“活”正准备下班,桃子向他走来,问他能不能晚些下班,帮个忙,他问啥事,她说修修脚。平常这种事常有,便说行。待她在长椅上躺下,他打开聚光灯,左看右看,两只莲藕似的白净光滑的脚完美无瑕,没可修之处。他便抱起一只脚仔细按摸检查,无异,再检查另一只,也无异,正疑惑间听到轻轻的鼾声,抬头看桃子竟睡着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就给她做起了足疗任她睡,直到她睡醒。桃子起身说句真舒服啊,谢谢啊杜师傅。他说不用谢。他以为事情已毕,却没有,待两人一块儿走出洗浴城,桃子说杜师傅我头有些晕呢,他一下子紧张起来,问句:送你去医院?桃子说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停停又问句:杜师傅你急着回家吗?他摇摇头,心想回家也是一个人,有啥可急的呢,桃子又说杜师傅要不再麻烦你把我送回家吧,我怕……他赶紧说没问题,我送我送,他那时候还没想到这一送竟然把她送到“炕头”上,正如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板,还真是这么回事哩。两人就这么不铺不垫地走到了一起……
就算公安知道了自己和桃子这档子事,就能成为“拿下”他的罪证吗?站在桃子家门口,杜连福脑子里再次闪过这个问题。
敲门不开,桃子当是在班上了。
他不敢怠慢,匆匆赶到桃子现在工作的那家洗浴城,却被告知:桃子已经离开,改了手机号,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他怔了怔,倒松了一口气:自己找不见桃子,公安也找不见,自己这桩倒霉事不会连累桃子了。
这晚杜连福做了一个和桃子在一起的梦,自从和桃子好上,这种梦便不间断。梦开始的情景五花八门,不是他去店里找她,就是她打电话找他,或者不知怎么就在哪儿相遇上,再逛街或下饭馆吃饭,奇怪的是每回梦的结尾都相同:桃子把他带到自己租的住房,相聚的高潮来临,可每当欲近桃子身的关键时刻,梦就醒了,好事半途而废,让他很是沮丧,后来忍不住把这尴尬事对桃子讲了,桃子就哧哧地笑,说这还不好办,进门老老实实待着不就行了?他不吱声,心里却想:猫守着鱼头老老实实待着还不是只呆猫?他晓得所以总是想望梦境成真,是因为两人平时难得一聚,洗浴城班次混乱,碰上两人一起休班不容易。
8
让代律师不幸言中,三天后杜连福被批捕,进了拘留所。
拘留所就是拘留所,就像一个糟糕的著名风景点,去过的没去过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不是个好去处。
说穿了,拘留所就是一间大大的候审室,无论什么人来,都得过审讯这一关,审者与受审者在这里生死博弈,情状之惊心动魄是局外人所无法想象的,当然是渐进地,一点一点地“挤牙膏”,直到挤扁挤空。正如“业内人”代律师所讲,最终总是受审者悉数败下阵来,审讯者大获全胜。此为中国式审讯之常态。
对杜连福的第一次审讯是在收监当天,不待辨清东南西北便被带进审讯室。自从被错绑,受审便充斥了他整个的生活,类同于对司法课的“恶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这一套,甚至习以为常,似乎生活就本该如此。审讯警官换成分局的人,进门打照面他几乎喊出声来,那个坐正位的主审警官与派出所黑胖邵所就像从一个模子翻出来的,不仅体态模样,甚至神情语气也没两样。审讯内容亦为在派出所时的翻版:
姓名?
杜连福。
年龄?
五十二。
籍贯?
山东牟平。
职业?
修脚技师。
家庭成员?
儿子、儿媳、孙女在外地。
老伴呢?
过世了。
一个人生活?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