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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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风铃(5)

知道为什么批捕你?

我叫人绑了票……他说,说这话时他脑子里飞速闪过那天被绑的全过程。不知怎么,已全然没有恐惧感,倒有些惦着绑自己的那“解放鞋”汉子,他如今怎么样了呢?离开了还是没离开?

详细说说整个过程,不许遗漏,不许说谎。“翻版”警官正告。

杜连福就从戴上墨镜说起,一直说到最后脱身。也是对在派出所所讲的复述。讲的过程“翻版”警官边听边看桌上的一份材料,眉头一遍一遍蹙起。

这就完了?“翻版”警官黑着脸问。

完了。

你的态度很成问题啊,杜连福!“翻版”警官眼光直逼:你以为你很聪明是吧?你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是吧?

这是哪跟哪呀?他心里不安也不满,嘟囔句: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废话!“翻版”警官严肃指出:你讲的这些对我们的侦破不起任何作用,什么酒醉饺子味啦,什么解放鞋啦,什么大风的声音啊,说着低头看眼材料;还有什么莱阳×,福山×,文登出了个驴×的,这种无聊下流话非但不能帮助破案,反倒把我们往岔道上引!杜连福,你居心不良啊!

我在派出所就这么讲的。他分辩说。

“翻版”警官用手拍拍桌上的材料,说:在派出所这么对挡可以,在我们这里就不成,那儿是“所”,这儿是“局”,懂吧?

……

此时,他确实感知到“正版”与“翻版”的不同了。

需要指出的是:你向我们隐瞒了重大事实!

我知道的就这些,再说不出别的来。他说时,耳畔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串风铃声,丁零零,丁零零……他想驱除,却办不到,他兀地有些慌,心怦怦地跳……

杜连福,我和你交个底吧,“翻版”警官放缓口气,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你就是什么不说,我们照样能判你的刑!信不信?!

……信。

那为什么还不认清形势?要知道顽抗下去对你没一点儿好处,对你的家人也没一点儿好处。

家人?家人就是朝满一家嘛。进来的头天黑下,朝满给他打电话,哭咧咧问他是不是犯了啥事,他当时一惊,嘴里却说没犯啥事。朝满说不对,单位领导找他谈话了,他问领导说啥?朝满说人家也不明说,暗示让他做做老爷子的思想工作,让他走正道,悬崖勒马,不然会连累到他,到时别怪不提前打招呼。当时他只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安慰句放心,我没事,便挂了电话,现在“翻版”警官提到家人怎么怎么,他一下子醒悟过来,是这边的公安……他知道这一套手法并不新鲜,但很起作用,比方此时的自己,已深深为儿子一家人担起心来……特别是那个长得像朝满又像自己的小孙女。

“翻版”警官似乎意识到自己打的“亲情牌”起了作用,便乘胜追击,开始他还能听见从他一张一合的嘴里吐出的话音,什么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什么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啊,而后就啥也听不见了……

不过,“翻版”警官审讯结束时说的话他还是听见了,就是给他几天时间深刻反省,考虑何去何从,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下回审讯就不会像这次这么客气了。

不客气?就是代律师说的“动粗”吗?又会怎样“动粗”?对此代律师已告诉他如何应对,不太纠结,相反倒有几分宽慰,因为审讯中始终没追问他与桃子的“奸情”,当是没人告发这档子事,或者告发了,警察他们现时还没找到桃子的下落。

桃子不被牵连进这档子事,是他最大的心愿。

9

不明不白成了犯罪嫌疑人,真是连想都没想的事情,下一步通过审讯还会将“嫌疑”两字去掉,成为真正的犯人——杜犯连福。

真的会这样吗?会,这是“翻版”警官预告于他的前景,只要继续包庇,这前景就会成为事实。对此,他是恐惧的,没人愿意在监狱里度时光,他也一样。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搭进去,可儿子朝满一家人咋办?朝满好不容易念了大学,找了份工作,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对于一个从农村出来的人,是真真正正的不容易啊,能眼看着他毁了吗?这可不是当爹的该做的事啊。那天朝满在电话里质问他是不是犯了事,他还不高兴,呛他句犯了事也不会连累你,现在看是大错特错了。

一连几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黑下更糟,瞪大眼睛睡不着觉,刚入睡就开始做梦,一个连着一个,其中一个他记得很清楚:朝满怪模怪样地站在他面前,问:爹,你做的这一单,到手多少啊?他瞪了他一眼,朝满却笑了,说我是你儿子,用不着瞒,他问:我啥事瞒你了?朝满说身份啊,他问:啥身份?朝满说有钱的大款啊,这个地球人都知道,还上了报。他说净瞎说。朝满说爹有了钱,千万别抠门,不是有个讲法叫花出去的是钱,花不出去的是纸嘛,花吧花吧,花不了让你孙女帮着花,她快上学了,需要一大笔教育费……当然要能帮买套房再好不过了,让她单独有间房做作业。气得他大骂一句:畜生!睁开眼,朝满开溜了,而一种负疚感油然而生,他知道自己是亏待朝满的,去年朝满来电话,支支吾吾说想买房,意思他明白,是希望他能帮着凑齐首付,他没接这个茬……不是不想帮,是拿不出。朝满到现在也没买上房,虽说嘴上不再提这码事,心里肯定是有疙瘩的。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父子也同样的啊……

这个梦重重地拨动了他的心弦,鼻子一酸,竟流下泪来,也茫然,到底该不该讲出风铃的事呢?这事好重好重,得好好想一想了,不能含糊了……

10

原本对监禁生活没有概念的杜连福现在对这档子事渐渐熟悉也渐渐适应起来,最根本之处是准犯人们必须听吆喝,也就是唯命是从。什么都有严格的规范,起床、吃饭、学习、睡觉都有统一的要求,俱依规行事,总体上说除了不自由,其他方面倒也没有什么罪受,比如吃饭,粗细搭配,管饱,有菜有汤,而对他这个单身汉来说,最大的受益是不用自己忙活饭,有点饭来张口的意思,要不是心里装着受审的压力,倒真的会乐不思蜀,做安营扎寨的打算了。这不是虚妄之说,确实发生过流浪汉故意犯法以图入监“享福”的事。

这天天气晴朗,日头从东面高墙电网上升起,就一直明晃晃地照。人的心情与天气有关,晴扬阴抑,对嫌疑人、公安警官皆如此。放完风,好心情让警官对嫌疑人开恩,没让大家立即回监室,允许在院子多待会儿,享受一下冬日太阳的温暖。

杜连福步到院中央篮球架下,席地而坐,抬头一望明亮的天空,然后垂首闭眼,双手合十,口中默念起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一遍又一遍。

只听有人喊声杜爷,他没接茬,而喊的人仍一声接一声地喊杜爷。

他睁开眼,只见一个二十几岁与他同样穿“大看”橘黄色囚服的小伙子站在身前,笑笑望着他,他并不认识,问句:你喊谁?

你啊,杜爷。

你咋叫我杜爷?

你是条汉子,我尊重你,应该叫你爷,杜爷。

你咋知道我姓杜?

嫌疑人小伙恭敬说:不但知道你姓杜,还知道你别的事,杜爷。

啥别的事?

你叫人绑了,绑错了,把你放了,又叫公安抓了。

你,你是咋知道的?他警惕地盯着这个口口声声称他杜爷的嫌疑人小伙问。

杜爷别紧张,是这么回事,我听见警官对你的审讯了,那时我在隔壁屋候审,耳朵贴着门缝,句句听得清。

他不再吭声。

杜大爷你很冤哪。

这,你也知道?他有些吃惊。

知道,公安也知道,可他们要破案只能卡住你的脖子从嘴里抠东西。

抠东西?

线索呀,杜爷,好顺藤摸瓜(他也懂,也这么说)。

我啥也不知道。

他们认定你知道。杜爷。

……

我也觉得你知道哟杜爷。

他抬眼看看嫌疑人小伙,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杜爷,就是不讲,对不?杜爷。

他低下头。

杜爷,你是好汉不假,可这年头好汉不好当,要做俊杰。

“杜爷”再抬眼看看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杜爷。

……

所以知道的一定要说出来,没必要代人受过,这年头只能自顾自呀,杜爷。

他心里一阵烦闷,不想再说什么了,用手撑地想站起来。

等等,嫌疑人小伙做手势压住他:杜爷,等等,我问你,那常老板接了电话,真的二话没说就答应付二十万?

嗯。

真的?杜爷?

我干吗撒谎?

一点哏没打?杜爷?

可不,人家是大孝子嘛。

嗯,嗯,是个有钱的大孝子,只怪绑匪晦气,绑错了人,要是绑对了,二十万就轻轻松松到手了。

他承认事情确如嫌疑人小伙所讲,叹了口气,问句:小伙子你是犯啥事进来的?

啥事?我进来关了十多天都不知是犯啥事。他妈个巴子,过马路,见红灯没收住脚,叫轿车刮了,从车上下来的大肚子汉说我碰瓷,指着我的鼻子吼,说单看你这身糟烂迷彩服就不像个好鸟。我气不过推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不起来,这时就有人喊:有人碰瓷,快打110!不一会儿警车开来了,把我抓到派出所,审。我说我不是碰瓷的,是去劳务市场找活干,又从包里拿出工具给他们看,他们说工具是幌子。后来以寻衅滋事罪名判拘留十五天……他妈个巴子,寻衅滋事,好歹毒的罪名啊,想整治谁都能以这条罪抓进来!操!

进来几天了?他问。

快出去了。杜爷。

出去找个活好好干……

干个鸟!嫌疑人小伙愤愤:有了这个“前科”,脸上打了“金印”一辈子别想翻身,他妈个……

没等他骂完,管教发出回监室的指令。

临分手他问嫌疑人小伙:你贵姓?

嫌疑人小伙对他龇牙,说句:不知道好呀,杜爷。

咋?

知道多了会凭空添麻烦呀,杜爷。

这话又让他想起了“解放鞋”曾对他说的话,就哑然。

11

这晚,杜连福的梦仍连绵不断,记得住的一个是在洗浴城遇见了老顾客常老头。常老头光着膀子,头上系条白毛巾,像个陕北农民似的,他心里打个愣怔,想常老头今个是咋的了。常老头像回答他的疑惑似的说:杜师傅,我要回乡了。他问:探亲?常老头说,常住,城里没啥好,还是乡下好,回归自然。他在心里哼了声:这是把钱挣足了,又觉出乡下好来了。他问:你一个人回去?对,一个人清静。谁照顾你?雇人啊,乡下人工便宜,雇三个人用不了在城里雇一个人的钱。对了,赶在走前给我修修脚。他心里不情愿,说找老费吧。不找老费,就找你,别人谁也修不好我的脚。他问:那你下了乡找谁修脚呢?你啊。我?对,你服务下乡,我派车接送,服务费翻番,晌午管饭,陪我喝酒,你看成不成?……他心想财大气粗啊,可觉得也合算,就说成交,就开始修脚,待把脚抱在怀里时,陡地一股愤懑情绪在胸中鼓胀起来,这情绪又让他生出一个古怪念头,他拿出手机,拨了常老板的号码,当常老板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时,他厉声相告:常老板对你讲,你爹在我手里……说完他自己被这句话惊了一跳,醒来,睁眼看到监室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长明灯……

都知道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说,难道自己……他不相信自己竟有如此大胆,要把“解放鞋”没绑成的常老头由自己再绑一回。这一晚再没睡着,大睁着眼到天亮。

12

只过了三天,出现在梦中的绑架行径便有人替他实施了,对此,几家市报都报道出来。他没看到报,不知此事。又过了一天,拘留所通知他开路回家,说没他什么事了,回去该干啥干啥。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莫非他们已抓到了“解放鞋”汉子?是怎么抓到的?他惴惴地回到洗浴城,在休息大厅遇见了老费,他问:老费你不是回家了吗?老费说回了,又折回来了。他问:咋的?老费说半路上得了个确信,死的不是主任的爹,是主任本人。他哦了声,随之也领悟到老费不奔这个丧的合理性。接着,老费像补报新闻般告诉他两天前常老头被绑架的事,他惊愕万分:绑……绑成了?老费说这怎么讲呢,算成了,可绑匪没拿到钱。他问:怎么?老费说常老头死了。他更惊了:撕票?老费摇头说吓死的,本来就有心脏病,一惊吓就完了。他问:那绑匪呢?老费说报上说是个有前科的打工仔,警方正全力追捕!他“哦哦”两声,不再问什么。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结局竟是常家这一劫逃过了初一,没逃过十五,呜呼,哀哉。

冬至这天,风雪交加,杜连福下班后一溜小跑来到洗浴城斜对面的三合园,冬至在老家算大节,他除了像往常那样要了一小瓶二锅头和一大盘三鲜饺,还炒了一盘猪头肉。酒刚斟上,手机来了短信,上写:体育小问答——问:足球比赛发生什么状况最窝心?答:自摆乌龙。

他似懂非懂地“啊啊”了两声。再看是陌生号码,不由犯起琢磨:

——这会是谁呢?

他一时找不到答案。

注 释

[1]. 尤凤伟,山东牟平人。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小说作品《为国瑞兄弟善后》《空白》《相望江湖》《岁月有痕》等颇受好评,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著有《尤凤伟文集》(四卷本)、长篇小说《泥鳅》《色》《衣钵》《百合的江湖》及小说集数十部,另有电影、电视剧本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