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琥 [1]
一
万唐居里面的院子很深,西边辟出的几间耳房,建了水饺部,小吃门市和面点也是新设的。后院临街的六间背阴铺面房,紧贴道林的仓库,筒瓦卷棚,道士帽门,清水脊,一溜街门自上而下刷成青黑色。原是住家搬走前留给政府的逆产,公私合营后被店里将门脸封死,两两打通,改成鸭圈,一直用到现在。
按今天的论法,杨越钧应该算第三代总厨,可在七几年那会儿,我们要叫掌灶,也就是大厨师长和热菜组组长。他宽厚的身板上,总配一件簇新的白色号衣,下面是炭黑的制服呢工裤。头上一顶带松紧的豆包帽,也戴得正正方方。记得那天,支部齐书记在我们旁边,也没有多讲,只给了我三个字,叫师傅。
当时万唐居的厨子平均工资二十块,我师傅一人就拿一百五。不论谁家婚丧嫁娶,认不认识的,他一律随十块钱份子。人肯定不会去,但是钱一定要给到。想那年月,谁肯掏出八毛来,算俩人交情不错了。
不过有位爷,工资却比杨越钧,还高出五块钱,他就是烤鸭部的葛清。凭着独创的技艺和配方,这人竖起了宫廷烤鸭的招牌,连着救活好几家店。杨越钧是花了大钱,从大栅栏把他挖过来的。葛清是个活儿极细的人,他在后院的鸭房,别人不能踏进半步。他说过,老杨,这摊事儿交我,钱你绝不白给。但我挣的只就这份工资,旁的事,你也别找我。以前店里有个公方经理,存心让他黑白着干,连烤带片,填鸭扫圈,一肩挑不算,还要他切墩上灶,亲自走菜。气得老头抄起手勺,站后院柿子树下,当所有人面,骂对方是杂种操的。
杨越钧担心葛清为这事被人上纲上线,便问齐书记,能否将那个经理请走。接着他叫来我,说分你头一项差事,就是把你匀到鸭房。我自然不乐意了,因为师傅的烧鱼是一绝,谁不想跟着掌灶,长些本事。刚进店就被支开,那不成了晓市里扔满地的烂菜叶,有人丢,没人捡。可杨越钧不管,派我去的时候,他连一盘菜也没教过我,只扔给我八个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现在是有人说,你屠国柱命真好,一口气就拜在两位高人门下。可当时不是这样,去劳资科领工服时,那里的人看我,就像在看一只翻了盖的乌龟。传达室的老谢来换新锁,想跟我逗会闷子,他说你也要去鸭房了?我听了,便把衣裤一撂,梗着脖子问他,怎么着。他笑着摇摇头,说不怎么着。科里的人像捡着钱一样,笑翻过去。我转过身,来回瞧了他们两遍,拿起东西就走。老谢在后面伸着头喊,可别惹你葛师傅不高兴。
一个轻凉的、阴郁多风的下午,我站在烤鸭房门前,点上一支烟,想抽完再进去。这是个马蹄形的院子,两侧各栽着一棵老柿树,褐色树皮,沟纹严密。一片接着一片,有许多殷红色的柿叶飘下来,在明暗交接的斜晖下,如同烧着的纸钱。
烟抽完后,我又在风里多站了会,散散烟味。然后呼一口气,把腿迈进了屋。
一股臭烘烘的苜蓿味,差点将我熏一跟头,我捂住鼻子,看见一团镂花般交互覆叠、朵朵丰满的白烟。用手扇了扇后,总算辨出眼前有一轮黑线。我对那道黑线说,葛师傅,我是屠国柱,杨师傅派过来的。他继续抽着手里的卷烟,没有搭话。我又重复了一句后,他把烟灰直接弹在地上,张起眼瞪我。我很自觉地向后退,直到被他瞪出屋外。
我原想在院里找个下脚的地方,坐下来,等他喊我。结果是我像尿褯子一样,一直被晾在院墙下面,看着前院的人,和我初来时一样,伸着脖子往我这里瞧。
我希望他们同样瞧不到这里,更不会认清我的样子。
这一晾,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每当天刚蒙蒙亮,我便来拍店门,把老谢从被窝里喊出来,让他放我进去。我说要签考勤,老谢鼓起眼睛说,记考勤的都还没来,签屁。我径直走到后院,看见那个精瘦的老头正拿着镊子,择鸭头上的细毛,就好声好语地向他打过招呼,然后和其他新徒工一样,我开始扒炉灰、添火、砸煤、拾掇灶台。我会往老头的茶壶里倒一丁点热水,闷上半杯高末儿,等他一找水,再续满,那时喝起来,不凉不烫,正合适。
结果无论我怎样表现,也换不回他的一句话。
于是我的下手活一干完,就像要饭的一样,自觉地找个背阴处,歇脚。我发现街面上,总有人透过铁栅门,往院里看。我就假装找东西,在院子里转圈。当时万唐居的人,一提店里新来了个驴师傅,就是说我呢。那些天我总想,假如葛清真能打我,骂我,该有多好。
葛清照看鸭圈时,人手一件的蓝蚂蚁工装,被他潦草地搭在肩上。耳边,还总别着一根皱巴巴的卷烟,有时摘下来,嘬一口,叼在嘴上,也不耽误给鸭子填食。
风日渐凉了,院子里那些老树上的枝枝丫丫,被吹得慌促。他却面如平湖,握着破茶壶,放腿上,往把角那么一窝,瞧着那群呆头呆脑的东西。
其实远远看上去,他自己就像一只垂老的兀鹫。
自从来烤鸭部上班,我就没进过正餐部的大厨房,为了不给老谢添麻烦,平日我改从白广路电影院直奔后院进店。店里能上二层的楼梯共有两个,东为上,挨着店门,留给客人。通常内部职工会走西侧的那个,从后厨踩着直接就能去楼上财务科。按规定,早九点营业,晚八点关门,中间两点到四点,师傅们想干点什么都行,还能回趟家。正是这时人少,连老谢也在打盹,我才来楼上领工资,只为快去快回。
说出来很多人都不会信,刚来万唐居的时候,我最怵领工资的日子。我总觉得,这份钱如果领了,那和要饭的可真没什么区别了。偶尔几回,在车棚里碰见杨越钧,他老是和和气气地问我,在鸭房适不适应,上手了没有,缺东西就说。后来我就躲着他走了。一个人的时候,我跟自己念过,这个工资我还是得领,否则会有人说,驴师傅终于撂挑子了,这对于店里的管理,也不是好事,到头来难堪的,还不是我师傅吗?
那天留下值班的会计,年纪很轻。她上身套了一件大夫才穿的白大褂,两条细瘦的小臂上,戴着一对蓝套袖。她头也没抬,就递来一张表让我签字。
在一排铁柜后面,她掏出钥匙,开明锁,从抽屉里数钱给我。我把气球线踩在脚下,腾出手写好名字,听她噼噼啪啪地又过了一遍算盘。我瞥见,她不像那些老会计,留一头齐肩油亮的波浪大卷,而是梳了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白润细滑的肤色,更是比苗家人做的鱼冻还透亮。
“你再这样看下去,我数错了钱,算咱们谁身上?”她一句话问得我无言以对。“你下去后,帮我叫下一个人过来领钱。”
“我不回后厨,我是鸭房的。”
她扬起脸,看了看那两枚气球,又看了看我,冰澈的眸子,像初秋里盈满露水的荷塘。
“你就是跟着葛清的驴,屠师傅?都说你没半个月准跑,想不到能熬到领工资的日子。”
我瞄了到她胸前的名牌,清楚地印着邢丽浙三个字。
钱点好后,我往兜里一塞,没搭她这个茬,想走。
“回鸭房也要这样神气,让你带个话会死人的?”她用橡皮筋在一捆钞票上利索地绕了三下,搁好。“等到你把葛清的本事学到手,当上前厅总经理,搞不好我们还要给你跪下的。”
我把工资又拿出来一甩,拍在她面前。
“这种话,你应该对着大喇叭去说,让葛师傅听见,我他妈吃不了兜着走,还领工资?”
“你把钱拿走,跟我抖威风算什么本事。”她摆出洋梨一般的冷脸,“空长个五大三粗的样子,脑袋也是块铁疙瘩,派你去烤鸭部,能比前面两个好到哪去。葛清的手艺传给谁,谁就当前厅经理,这是掌灶早定好的,又不是搞特殊化。你以为没人说,葛清就不知道吗,老家伙比猴子还要机灵。”
她们科里的窗玻璃可真干净,那些柳枝,看上去像是长在屋子里一样。
见我还在愣着,她的两道弦月眉,轻轻一蹙。
“你没仔细看,楼梯口的黑板上写着什么?区里要评涉外饭庄,万唐居和对面的道林酒家,只能上一个。”
我点了点头,想了半天,问她,那又怎么了。
“你先给我一句话,还要不要跟着葛清学了。要,就把耳朵伸过来,我教你一招,不管用,连我的工资一起,倒贴给你。”
她的话叫我很难为情,但我还是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味,指关节处嫩红的肌肤纹路,令我看得入神。
“怎么谢我?”她说完后,立刻又问。
“你喜欢吃鸭肉吗,我求葛师傅给你片一盘儿,这点儿小事他还是肯的。”
“干什么,他烤的鸭子,我又不是吃不起。”
见我点头要走,她顺手拿出一摞四方棉纱,叫我领走。
“劳资科上次发口罩,没给到你们那边,我手头留了几副,你要不要,点炉子的时候正好用上。”
二
不论哪一路厨子,师傅再尽心尽力地教你,也要埋下一道偷手,以防东家和徒弟抄自己后路。为此,有的甚至不怕手艺断在自己身上,也要一起带进棺材。所以有人说,勤行这点活儿,免不了一代不如一代。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在葛清的心里,就有这个顾虑。
那天我干脆走进鸭房,想找他问清楚。当时他嘴里正叼着一支天津产的战斗牌香烟,皮围裙系在身上,毛线手套套好,准备入炉前最后一步,开膛取脏。他攥着刚打过气的鸭胚翅膀,扬起下巴,示意我帮忙划根火柴,我忙举到他嘴边。看着星星散散的烟叶,卷缩,燃起,他徐徐地合上眼睛。
老头随后握紧鸭脖,将鸭背靠在木案上,提起一把五寸长的尖刀。为了胚形不破,他习惯刀走腋下,先开一月牙形小口,凭食指即可将内脏一下勾出。
“杨师傅让我到鸭房学徒,您总要派点儿活给我吧。”
“别拿杨越钧来压我。”葛清掏完鸭肺后,拧开龙头。他的烟酒嗓,伴着水声,从咬着烟的牙缝里钻出,像一张砂纸,碾擦着屋内喑哑的水泥墙。
“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这样在店里白拿工资,烫手。”
老头回身看我,一双被信封拉过似的倒三角眼,在我身上扫了个遍。他乐了,棱角分明的脸,如茶褐色的鸡皮般,密密层层地裂开。
他没再理我,倒是取出一根高粱秆,一头被削成三角形,一头是叉形,放入鸭腹内后,向上撑住鸭脯的三叉骨。我将目光挪向远处,这间十平方米的鸭房,紧里面有个小单间。我面前是个半张床大小的工作台,用白铁皮包好的木头案子,底下安了俩板凳腿,牢牢架住。
葛清很快从单间里提出一只刚烤好的鸭子,站到案前,躬身片肉。杏仁片是最传统的技法,他抄起一把精巧的直刃片鸭刀,先在鸭胸刺出一道小缝,肉里迅速渗出星星点点的汁液。他又在这道缝的上方,再划第二刀、第三刀,接着绷直拇指,按住切下的鸭肉,左手跟紧接肉。随着皮肉吱吱脆脆地应声错开,一枚一枚,轮廓艳亮的扁平薄片,温顺地躺下来,微微散着热气。很快,鸭皮上流出的油挂到托盘,慢慢又汇成云朵般的油花,莹澈平滑。
老头叼住烟嘴,将光亮香脆的鸭肉拈起,码出四周环绕、中间收口的葵花形入盘。
“走菜。”他把烟一弹,擦刀,耳边变戏法似的又取出一根,再塞嘴里。
“这样就想把我糊弄走?”
“爷们儿,你什么意思?”他取出一块豆包布,在手上来回揉擦。
“我就是想学开鸭之后,片肉之前这点东西。单间儿里到底什么样,您得让我开开眼。”
“想开眼是吧,刀就搁在那儿,有多大能耐,使出来。”
他朝案头上剩的那半只鸭子一瞥,我也不再废话。部位不同,片法自然不同,内行不用多看,头一下便猜出你几分内力。我侧身下刀,切出五厘米长,两毫米厚的柳叶条,连皮带肉,一段段细匀工整,薄而不碎。我没学过摆盘,只将切好的鸭肉朝刀背上一搓,腾到一个七寸碟上。
“可以,至少鸭皮不皱不缩。只是这么切,看的就是摆盘。”他把烟捏在手上,认起真来,“你跟谁学的?”
“雕虫小技。”
“杨越钧想干什么?”他仔细盯着我,好像师傅正躲在我身后,“那俩草包滚蛋以后,我讲过,事不过三,他还敢把你发过来。”
我这才想起邢丽浙交代过的话,回头看后院并无一人,便跟老头说了。
他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转身又走回单间,却没有让我跟进去的意思。
“回去吧。”他耳朵上又多出来一支烟,“嫌钱烫手,就买一条儿红梅,下次再空着手来,学他妈屁。”
谢天谢地,邢丽浙看人比点钱还准。
第二天,两个人在道林大堂的一张桌子旁,坐好。
“你请我来道林吃饭,不怕被人撞见?谁不知道,这两家店在抢指标。”
葛清用左手解开两颗梅花扣,右手在尖脑袋顶,来回胡撸着短碎斑斑的一层灰发。他说打从“******”倒台,就再没进过这家馆子。我跟着点头说,别看长这么大,能坐进道林里吃饭,自己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当然了,还要看这顿饭和谁吃,怎么吃,比如要跟您面对着面,耳听心受,才算是福运不浅。
老头并不搭话,只管纵目四望。顶楼的飞檐斗拱下,是绘着五福献寿的横梁来做吊顶天花。堂内林立一片漆红大柱,墙面贴了米色的直纹壁纸,底部则用柚木的饰面板包好。配上苏绣竹帘、明式宫灯和嵌着冰花玻璃的落地屏风,极压得住阵脚。
“说什么福运不福运的,到这种金镶玉裹的地界儿,人模狗样往我面前一坐,话也跟着漂亮起来了。别忘了,店大欺客,奴大欺主,椅子再贵,你也是用嘴吃饭,不是屁股。”
“千好万好,不如万唐居的鸭房好,行了吧。咱们,点菜?”
我拿起一张三叠小册的菜谱,绿底白边,浮印着描金的梅竹与纱灯,青红相映。里页用蝇头小楷手写的菜名,如幽花美士般,个个出落得婉丽飘逸,骨秀神清。